第11章 嚴嵩乃朕之惡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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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墨卻不著急,又下了三四個子。
    呂芳和嘉靖是等了又等,還真想聽聽這個天資不俗的少年,到底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好一會兒過去了,嘉靖正要開口催促。
    朱墨卻忽然反問道:“道長,你見得世麵大,應該知道如今天下的大病何在吧?”
    呂芳本以為這少年會有高論,但聽聽這口氣,跟朝堂上那些人也差不多,幾十年來,耳朵都聽出繭子了,鼻子裏不覺嗤了一聲。
    嘉靖卻很平靜,轉過頭對呂芳說道:“哦?李三,你知道?”
    呂芳懍然一下,幹咳一聲回答:
    “我隻是個下人,哪裏懂這些?不過公子既然問了,我呢也不妨說上一個……當今天下的大病,我聽說應該……應該就是個財字吧?財乏而民困,自然心生怨望,也因此而令朱公子這樣的仁者哀歎嘛……”
    嘉靖不覺點了點頭。
    不料朱墨卻也是嗤了一聲:
    “財?財隻是結果,並非原因……”
    哦?
    這少年口氣也忒大了?
    兩人不覺梗了一下。
    這治理天下,財賦難道還不是根本?如果國庫有錢,倭寇和韃靼即可以平定,百姓的生計,也可以通過輕徭薄賦而緩解。如此,天下難道還不太平?
    大明固然是窮,可這也是千古難題啊。哪個朝代能解決了?說白了,哪個朝代不都是窮過來的?要說大病,哪個朝代沒有這個窮病?這少年說窮隻是結果,並非原因?未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嘉靖不覺莞爾一笑,又問:“朱公子說的倒有點高深……隻是,卻不知什麽才是因呢?”
    “道長,你是見過世麵的,應該知道是什麽是財賦的根本吧?”朱墨又是一問。
    呂芳乍一聽,立刻覺得是諷刺皇帝。難道天下還有人不知道土地是根本?而一旦有人對皇上不敬,他立即條件反射斥道:
    “大膽!你豈敢……”
    不料嘉靖卻擺手將其打斷,竟很認真地回答道:
    “天下財賦,自秦並天下以來,皆以農為本,工商為輔。大明自太祖立國,更是崇本抑末,故而,財政長期凋敝……若說財政凋敝的緣由,曆朝曆代都是土地兼並、稅收減少……本朝此病雖然嚴重,較之曆代,恐怕還不算末世吧……”
    朱墨一聽就點了點頭,早料定他一定是這樣回答,因為所有的書上都是這麽講的。但是,他來了明朝十幾年,所見所聞,與曾經看過的東西對比,已經有了全然不同的見解,當即再問道:
    “那請問道長,何以土地兼並、稅賦不暢呢?”
    “嗬嗬,那自然是貪官太多之故……”
    嘉靖習慣性地回答,但剛答了一半,立刻就感覺不對了——這少年閃爍的眼睛,似乎還有深意?如果隻是貪官太多,那八歲小兒也能答出來,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當即笑了一笑,道:“原因嘛,當然還有很多,譬如——”
    不料話音未落,朱墨卻斬釘截鐵道:“對,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貪!”
    稍頓一會兒,朱墨又理了理思路,才接道:
    “土地兼並,貪官同聲一氣隱瞞土地,納稅的地就少了,稅收自然減少……這個沒有錯。但是,道長和這位大叔想過嗎?他們是怎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做到的?為什麽太祖的詔令、大明律,就成了擺設呢?”
    等了好一會兒,朱墨見二人應聲,又忍不住追問道:“為什麽貪官總是能盤根錯節、同聲一氣呢?為什麽內閣輔臣們總是睜一眼閉一眼呢?為什麽官場對此習以為常了呢?為什麽百姓在他們眼裏就可以隨意欺壓呢?為什麽就沒人來管管呢?是不想管,還是真管不下來?”
    “……”
    一連串的問話,用十分平靜緩和的語氣道出,讓人更別有一種紮心之痛。
    這些疑問,在民間固然是老生常談,而在嘉靖和呂芳,雖然心裏明白,可又有誰敢直說呢?於是,二人聽在耳裏,不覺苦笑一聲,心裏頓時湧起了一些莫名的波瀾。
    呂芳不是不答,而是越想越有感觸,多少年來,情況的確是這樣的,他們不是沒想到過,也采用了很多辦法,但四十年來,其實根本沒有多少變化。該貪的貪、該並的並,走了姓楊的,來了姓嚴的,哪個不是盤根錯節?又哪個不是同聲一氣?
    他身為司禮監掌印,可以說也是個治理天下的大行家了,但一輩子糾纏在細枝末節之中,從來沒有這樣跳脫出來思考過。少年的一席話,此時也讓他有一種別樣的無奈感觸——
    是啊,為什麽呢?
    走了楊廷和,來了夏言,走了夏言,來了嚴嵩,走了嚴嵩呢?徐階還不是一樣?能拿他們怎麽樣呢?大多數時候還不是順著他們的意?他們這些領頭的大臣不管啊,你真要一杆子擼下去,說要把天下貪官都抓了,那麽一夜之間,全體京官就都會來靜坐逼宮了……
    ……
    而嘉靖,此時已經聽得有些出神了。他的無奈絕望之感,自然要比呂芳深刻得多。
    不僅因為眼前人就是自己失散的兒子,很想聽他說說話,想知道他的內心世界。更重要的是,這些年漸漸衰老,才發現自己已經深陷泥沼之中,一生的想法都在動搖,曾經堅信不疑的,曾經嗤之以鼻的種種念頭,都在慢慢轉變,發酵,甚至顛倒過來……
    於是,這幾個問題自朱墨口中說出來,竟如一塊石頭投入深淵之中,一下子就激起了千層漣漪。
    這些問題,他年輕時也問過,中年時也苦苦思考過,卻是茫然無所得。如今再麵對這些問題,隻如芒刺在背了……
    想當年,剛即位的時候,他也是上朝的,而且每天都幹到很晚。除了處理政務,他還每天閱讀太祖實錄、成祖實錄……朱墨的這些疑問,跟他當年想的一模一樣。
    但答案呢?
    他一度認為是人性所致,隻要是個朝代,就一定會腐朽。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起初也著實整頓了一番,逼著輔臣去抓還不是又回來了……?能拿他們怎麽辦?總不能都抓了吧?
    多年以後,他終於放棄了幻想:沒有哪個輔臣會真對貪官下手的,一旦抓到他的子侄親戚,抓到他的門生故吏,就戛然而止了。能怎麽辦?換人?換了人還不是一樣?而皇帝直接派人去抓,一旦抓多了,不僅百官會不滿,輔臣更是首當其衝,他們就會串連起來抵製,說皇帝失德、不遵祖製,然後,他們甚至就會想著換一個皇帝了……
    鬥累了,他也隻有退一步:貪就貪吧,但一定要聽話。而憑他的經驗,隻追求威懾的話,嚴嵩這樣的惡臣,用起來反而順手。二十年來,讓百官噤若寒蟬這一點倒真做到了。
    這就是他引以為豪的“以惡製惡”。在他眼裏,嚴嵩就是一根手裏的惡杖,用來打擊其他的惡人。他隻要握緊和控製嚴嵩這根惡杖,就等於控製了天下。所以,他二十年不上朝,天下權柄照樣緊緊握在手中。
    但這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這些年來,年紀越大,他就因此越加痛苦。因為裕王明顯沒有自己這份手腕能力……
    那以後怎麽辦?誰來控製滿朝的悍惡之徒?
    如果從這點來看。朱墨說末世已經不遠,又怎麽會沒有道理?那簡直就是明擺著的事情了:他自己控製得住盤子,還那麽貪狠,裕王控製不住,那還不成什麽了?
    想到這裏,
    嘉靖興趣全無,索然長歎一聲,左手竟拂亂了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