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為誰辛苦為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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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墨對老道這話十分滿意,不禁頻頻點頭,接道:
    “道長與我所見相同,嗬嗬,那就拿讀書人和士大夫最愛談的先王之道再來說吧……
    嗯,這樣講吧。先王之道呢,以德配天,但大多數人都代錯了角色:這以德配天,說的是天子,可不是他們宰相和百官哦。就憑他們,有何德何能就去配天啊?可見,他們這第一步就理解錯了。但可笑得很,你們此刻隨便去問一個官兒或者讀書人,他們肯定會覺得自己才是配天的……
    我呢,也看過點書,記得《堯典》說過什麽堯命四嶽,是最早的官兒,但那說的是職事啊,可沒說讓四個人比萬民高一等?這就奇了怪了嘛,對不對?……唉,先不說這些,言歸正傳吧。
    天子之所以能以德配天,是因為他維護了廣大百姓的生業,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休養生息……一句話,皇帝的根子是在百姓,不是在百官,這一層看清楚了,就明白為什麽宰相百官不可靠了。
    就說太祖吧,以淮右布衣而一朝成了天子,日日夜夜勤於朝政,大事小事,全都是為了百姓著想,百姓餓著了、凍著了、被欺負了,他就心如刀割……每有措置,無不是為了後世百姓免於受苦。
    一開始呢,他也用宰相,但後來發現宰相跟百姓並不是一條心,李善長、汪廣洋、楊憲、胡惟庸個個都是如此,而太祖深知:如果任由他們和百官同聲一氣、結成,朋黨,再公器私用,皇帝與百姓就會隔絕,根子就斷了,而皇帝的根子斷了,拿百官就更沒辦法了。古往今來,每個皇帝都想做萬民之父,但可悲的是:在百姓眼裏,這種皇帝恰恰就是所有貪官的總頭子,哪裏是萬民之父?明明就是百官之父嘛!
    太祖後來也想明白了,既然百官都是為自己當官,宰相當然也是為百官做首,要打擊百官,當然就要從宰相入手。射人先射馬嘛,所以啊,嚓嚓幾下,任你是五百年第一相國,也隻有魂歸黃泉……
    要知道,太祖可是最貧賤的布衣出身,與百姓的血肉聯係根本無法割斷,他可不想當什麽百官之父……再說了,那是能當的嗎?那就是整天背著一口天大的黑鍋坐在金鑾殿上啊!這種皇帝一定是死得最慘的,千載之後也是臭不可聞!
    於是他下定決心,要讓百官必須與百姓一條心,否則就殘酷打擊。重刑重典之下,終於有了華夏有史以來最長的治世……所以,我才說太祖是最接近理想的賢君。
    但即便是他,也仍隻做對了一半,身死之後,孫子就被人算計了,而到了弘治朝,內閣首輔就又成了名副其實的宰相,朋黨於是再起、百官於是齊聲高唱聖明……唉,這些事兒啊,真不知道從何說起?反正就是這麽一個治亂因循的道理吧……”
    這一席話,用平靜的語氣娓娓道來,如細水長流,但在嘉靖的心裏,卻忽地有種莫名的震駭,甚至有些驚惶——
    萬民之父,
    還是百官之父……?
    背著天大的黑鍋坐在金鑾殿上?
    這話怎麽跟刀子似的?朕呢?朕是何人之父?如果朕四十年來都做的是百官之父,那就……
    他忽然不敢想下去了……甚至也有點害怕朱墨再說下去。他隱隱感覺到,這少年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隻會更加讓他撕心裂肺……
    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在心頭隱隱縈繞——
    難道朕這四十年都錯了……?
    ……
    呂芳呢,
    感覺像是明白了,卻又始終有些犯迷糊——
    宰相是百官之首,那是自古以來的事兒了,也沒有人說過不對啊?君明臣賢,那就是治世啊……你怎麽又說宰相都是壞的?難不成太祖真是這樣想的?
    思來想去,他看了嘉靖好幾眼,嘉靖卻一次也沒有回應,仍然像個泥菩薩一樣端坐不動,幾次想憋住,卻再也忍不住,問道:
    “朱公子,你說的似乎有些道理,我一個做下人的,也不是太明白,就算是說的有理吧!隻是有一點我不太讚同:你說來說去,還是說宰相是強盜頭子……這,恐怕就不很讓人服氣了……皇上的話,他們總是要聽的吧?老奴呢,就說著玩兒,朱公子也不必太認真。”
    嗯,嗯,
    嘉靖點了點頭——
    呂芳這個人,好就好在時時處處都知道分寸……
    他對呂芳點了點頭,又淡然瞥了朱墨一眼,顯得似乎根本不把朱墨的話當一回事,但心裏卻比呂芳還淩亂。
    朱墨卻抿了一口茶,悠悠望著天品了一會兒,才接道:
    “嗬嗬,你們想過嗎?一個人從讀書科考開始,一步步做到了宰相,按古話說,這就叫人臣之極了,按大明的話來說,修齊治平的路也走到盡頭了……那麽,這時候他最想的是什麽,最怕的又是什麽?最在乎的是什麽?最不在乎的又是什麽呢?”
    這一問,呂芳似乎想到了點什麽,又說不上來。他親眼見過的首輔,是楊廷和、張璁、毛紀、費宏、楊一清、夏言、嚴嵩……
    這些人有好有壞,但總體上都不怎麽樣,挺不對路的,有的嘛,假模假式,有的屍位素餐,有的上躥下跳,有的口蜜腹劍,有的裝神弄鬼……但要說是強盜頭子,卻也言過其實,也許楊廷和算一個、嚴嵩算半個吧……
    想到這裏,他再瞅了瞅朱墨,感覺這小孩怎麽那麽尖銳?嘩啦嘩啦幾下,就像是剔出了骨頭似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嘛……
    兩人各懷心思,都等著朱墨揭盅,臉上卻是一點聲色也不見,小院裏依然一派溫馨。
    朱墨悠悠道:
    “一個人爬到了宰相,他最怕的,是身敗名裂……最想要的、最在乎的,是百官對他的擁戴,最不在乎的是——百姓。
    為什麽?因為他是百官之首,他的根子在百官,而不在百姓。百官認為他是賢相,天下讀書人就跟著百官唱和,他就永垂不朽,他的子孫後代就是一品之族、榮華富貴,弘治朝的李東陽不是嗎?百官如果貶損他,他就是暴君昏君的走狗、惡棍,亂天下的奸臣,天下讀書人就跟著踩踏,他的子孫後代就抬不起頭,甚至入不了仕,姚廣孝不是嗎?
    至於百姓怎麽說,他根本不在乎,因為天下讀書人說的話才算數,可以寫在書本上,流傳千百年,而田間地頭那點議論,流傳不出十裏、傳不了三代,自然就可以忽視了……
    試想,如果你是太祖這樣一個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頭百姓,麵對這樣的宰相,會作何感想?會不會感覺到自己辛苦一生是為他們做了嫁衣?萬民支持之下,你以德配天,成為君父,但轉眼數十年,你就成了‘官父’,成了天下的貪官的總頭子!這,豈不是最誅心的諷刺?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每次想到這裏,我就為太祖和曆代賢君感到悲哀……”
    朱墨悠悠望著天井上空,這一番幽靜之地,千年的往事竟如白雲一樣倏忽而逝,讓人無限悵惘……
    接著,
    他似乎是自言自語道:
    “這位大叔說百官和宰相不是盜賊,那當然不是!盜賊算什麽?盜賊哪有他們厲害?最厲害的盜賊也不過橫行一時,而他們卻能綿延數百年,成為名門望族,袁安臥雪,一個貧窮書生而已,數代之後子孫四世三公;匡衡鑿壁偷光,晚年占地四萬畝……就是今日,到民間每個村落走走,隻要是個大戶人家,誰不供奉著一位當官的祖宗?在百姓眼裏,天大地大官最大!
    所以,我理想中的賢君,應該是要徹底摧毀百官之族的,讓他們永遠回到百姓角色上,讓當官變成普通職事,而後垂百世之統、立萬年之法,即便他駕鶴西去之後,也再不讓百姓遭受治亂反複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