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晌午，大雪已停。
    朱墨帶著火槍兵進入大同府。
    他和趙士楨各乘一騎、並肩而行，身後是百人騎槍隊，乍一看很有一番威勢，惹得百姓沿途指點不已。
    而一路上，兩人也發現，大同這邊的災情要更嚴重一點，但兩個錦衣衛已經分駐兩鎮，眾官自然是不敢截流、貪汙，王命旗牌和錦衣衛兩道發力，大家也都不敢怠惰，災民們倒是安頓得比宣府還好一些。
    但是有一點不同——大同城內，總是有一種慌亂緊張的氛圍，並不像宣府那樣秩序井然。
    朱墨隻覺得街上的行人、商旅，臉上都有一種痛苦之色，見了他的百人隊，更是越發緊張害怕……
    這幾日，
    他和趙士楨一路為伴，已經頗為知心，且原先竟沒看出，趙士楨不僅是個優秀的工匠，也曾讀了不少書，早年是想科舉的，後來才放棄。
    此時，
    趙士楨也覺察到異樣，低聲道：
    “朱公子，這大同府有點不對勁啊，怎麽百姓那麽怕官兵呢？”
    朱墨自然也有同感。
    “再過三天就是小年了，這裏怎麽也看不出一點喜慶？”
    趙士楨心思細密，幾乎處處都說到朱墨心坎上。
    朱墨歎口氣，道：“誰知道呢？韃靼剛剛入寇，那麽多人被搶掠，自然是害怕了……”
    “可咱們是官兵啊！”
    “嗬嗬……”
    朱墨不想多說了。
    這一番景象的後麵，自然是嚴家、饒陽王這些人常年壓迫所致，也算是見怪不怪吧；隻是，百姓畏懼官兵卻真的比較少見。這後麵應該有不少故事，也許就跟那些饒陽郡王的私兵有關？
    正疑惑間，前方一片鳴鑼開道聲——
    鐺！
    鐺！
    百姓嘩的一下分散兩邊，中間高頭大馬騎來的，正是巡撫楊選，身旁是總兵官吳瑛，身後則是大同府的屬官二十多人。
    楊選上次冒險奏陳，反而得了嚴嵩賞識，給了個兵部侍郎頭銜，終於從第三梯隊進入到了第二梯隊，此時已經與高寒文等人比肩。
    羅龍文更是私下透露，不出數月，閣老還有獎賞，也許會讓他接替李文進做宣大總兵官，那可就真正是一位實權大員了。有了這個底子，楊選這一次回來，膽色和排場，自然也都大了些。
    何況，他是參與了密議的，對嚴嵩的方略細節比葛縉還清楚，深知嚴嵩還罷了，嚴世蕃是鐵了心要殺朱墨的，就算天皇老子也是擋不住。而他身為大同巡撫，殺朱墨這件事，當然要親自張羅。
    就在這幾天，他已經想好了一整套步驟：
    第一步，先穩住朱墨，同時從旁控製；第二步，就是配合代王妃，搞個實實在在的名堂，讓他百口莫辯，也讓百姓徹底嫌棄。這還是前奏，真正動手，又要找合適的人手，那就自然是白蓮教的匪徒了……
    記得臨走時，嚴世蕃還親自囑咐：如果真有必要，就抓個捉奸在床，連代王妃那個婊子也抓起來，秘密押解回京，反正以後也用不著了，何況還可以用她來整治饒陽郡王那個混賬……
    但這幾天，李文進忽然叛逃，讓他感覺到了事態有變——
    須知，
    李文進、馬芳連夜進京的事兒，是他親自告發的，又怎麽會不知道這些老衛軍的心思？葛縉是個草包，當然不理解，而他楊選，在宣大摸爬滾打多少年了？用腳指頭也猜得到：老衛軍們是害怕了……他們的末日要到了，所以才去抱朱墨這個大腿！
    而抱了朱墨的大腿，那就意味著雙方的結盟關係已經存在，那麽，就多了一個新的變數——
    就在這大同城中，仍有一大批老衛軍會出死力保護朱墨！甚至有一種可能，李文進已經派人偷偷摸進來了，正在搞什麽事呢！如果計劃出了紕漏，也許就殺不了了，而殺不了朱墨，他楊選就直接是完了……
    所以，
    三天前，他已經大規模調防，又派駐重兵嚴防大同右衛。這裏是老衛軍勢力最強的地方，隻要右衛控製住了，老軍就掀不起風浪。右衛參將麻祿已經暫時被他停職待參，換成了心腹遊擊歐陽安兼領。
    今天，
    一聽聞朱墨進城，立刻就拿出最大的排場，親自帶隊，要第一時間就把朱墨控製在手裏。
    這時，
    他遠遠望見朱墨，吩咐吳瑛道：“按計劃辦，不得有半點閃失……”
    吳瑛重重點頭，道：“大人放心。屬下都安排好了……”
    嗯嗯，
    楊選飛身下馬，快步迎上去，納頭一拜，大聲道：“大同鎮巡撫楊選、總兵吳瑛，率全體要員恭迎朱大學士大駕！”
    身後二十多個官兒也都齊聲讚拜，場麵頓時轟動，街上兩邊百姓頓時圍攏過來，一時指指點點——
    “那年輕公子就是朱墨！”
    “真是大學士啊……這麽漂亮！”
    “聽說是來抓人的？”
    “胡說！他是來賑災的……”
    “他帶的那些兵，後背上扛的是什麽啊？怎麽那麽長啊？”
    “還能是什麽？估計是火銃吧……”
    “那玩意兒沒用！”
    “……”
    ……
    百姓議論之中，朱墨也翻身下馬，扶起楊選，笑道：“巡撫大人客氣啦！在下隻是個救災的，哪裏承受得起啊？”
    楊選緊緊抓住他雙臂，用非常誠懇的語氣道：“朱公子啊，你來了就太好了！如今的大同鎮啊，就得來個欽差好好整治一番！楊某德薄位尊，實在難堪大任啊……”
    哦？
    他這麽一說，朱墨倒是覺得很新奇，心想——
    你這人看上去滿老實的，怎麽還有這種套路？讀嚴家的人來說，這麽低調倒還真是難得……
    他隨眼望去，但見屬官身後竟有千把號軍兵，不禁愣了一下：帶那麽多兵過來幹嘛？難道？要對勞資霸王硬上弓？
    這時，
    他晃眼忽見趙士楨滿臉興奮，不禁有些感慨——
    書生還是書生啊，你趙士楨真當這個排場是好事兒？
    我看是暗藏殺機啊……
    朱墨自然清楚眼下的形勢，可謂是極其危險，嚴世蕃、鄢懋卿要殺自己，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就算到死也不會打消念頭的。
    可危險歸危險，隻要俺答還沒有大兵壓境，嚴家這些人就不敢動手，而自己呢，仍然是當朝紅人，他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因為，一旦有任何事情鬧大了，很可能就會再次改變形勢，導致嚴家的全盤計劃再次擱置。
    當務之急，是要在俺答大兵壓境之前，查清楚情況，拿到鐵證抓人，然後直接接管大同府，再啟用馬芳、李文進、王崇古這批人，早早備戰，跟俺答來一個突發性反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