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萬物生長十）
    宋仰他們是在距離呂箱與成華原先休憩的地點約三百米之遠的地方找到他們的。
    彼時的景象讓六個人腳步一頓, 麵露驚愕。
    成華坐在一棵桃樹下，雙手手肘抵著膝蓋, 手掌撐著臉。
    而他腳邊不遠處, 呂箱仰麵躺在地上，後腦勺下蔓延出一大片血跡。
    宋仰臉一沉，快步走過去一看，呂箱雙眼瞳孔放大, 早就沒有了呼吸。
    他的後腦勺下是一塊尖利的石頭。
    這幅景象不言自明, 顧星捂住了嘴, 而顧晨失聲道：“成叔, 你……你們發生什麽事了？！”
    成華聽到這聲喊，似乎才回過神。
    他遲鈍地挪開雙手, 夏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掌心上的數字——0。
    這是玩家積分，先前大概是被成華用顏料塗抹掉了, 這會兒顏料暈開，數字就顯現了出來。
    積分清零，人卻沒被關小黑屋, 這是笑臉城係統對成華的判定。
    夏景掃了眼呂箱後腦勺下那塊石頭——恐怕也是這塊石頭影響了判定。
    成華看到他們, 顫了顫。
    他似乎也沒想要辯解，隻雙手用力揪住了頭發, 眼睛充血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他已經這樣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殺了他……”
    成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徹底被食欲吞噬的。
    明明呂箱和顧星開始饑餓時, 他覺得自己還能頂一頂,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緊繃了一晚上, 一大早起來時, 他竟饑腸轆轆，餓到一路上都心不在焉，根本沒有心思尋找線索，隻滿腦子想著吃、吃、吃！
    彼時他整個人心浮氣躁，跟呂箱一起留在這裏，一方麵是為了讓自己冷靜冷靜，另一方麵也確實是自願充當呂箱的保鏢。
    萬萬沒想到，在那棵樹下坐了沒一會兒，他的食欲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他竟嗅到了一股水果的清甜氣息……
    那股氣息讓他渴望，而當他真正啃下第一口桃子之後，他徹底陷入瘋狂。
    此時此刻，成華已經不太記得他是怎麽對呂箱動手，呂箱又是怎麽死的了，但他清楚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幹的。
    他竟殺了人！
    成華直愣愣瞪著地麵，瘋了一般地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想要殺了他的……”
    顧星一邊哭著，一邊往顧晨身後躲，崩潰地喊道：“哥哥，那棵桃子樹好香，我快忍不住了，我好想吃……”
    她一手抓著領口，一手緊緊揪著顧晨的衣服，痛苦地忍耐著。
    顧晨一驚，連忙轉身將她攔住。
    陸塵飛皺眉道：“這裏怎麽會有桃子樹？”
    尤葉替顧晨一起看著顧星，冷聲道：“我們在這片森林裏走了這麽多路，你有看到過其他可以食用的正常植物嗎？根本沒有。”
    ——這棵桃子樹出現在這裏，絕對有問題。
    夏景和宋仰同時走向那棵桃子樹，成華聽到他們的話，也茫然地轉過頭看向兩人。
    桃子樹上碩果累累，夏景捏住一顆桃子隨意轉動，在這顆桃子的背麵看到了三粒黏在上頭的紅色種子。
    成華的喉結滾動了下，臉色蒼白道：“怎麽了……這棵桃子樹有什麽問題？”
    宋仰臉色沉凝道：“成叔，這棵樹上的桃子你吃了多少？”
    成華愣了愣。
    從陷入瘋狂到清醒過來，前半段時間裏，他被食欲所掌控，失去理智，後半段時間裏，他陷入到殺死了玩家的崩潰當中，無心關注到其他。
    但這一刻，他意識到，恐怕還有更多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成華咽了咽口水，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起來。
    他覷了眼樹上的桃子，訥訥道：“沒多少……我不記得了，應該、應該沒多少……？”
    “人在害怕的時候，總會本能地將意識模糊時發生的一切想象成利於自己的發展。”夏景的語氣很平和，甚至稱得上溫柔。
    成華卻猛地一僵。
    青年向他伸出了手。
    與他那張奇奇怪怪的麵孔不同，青年的手非常纖細漂亮。
    而當這隻手伸過來時，也不知道怎麽的，成華竟僵硬動彈不得，隻心跳如擂鼓。
    夏景的手繞過他的脖頸，伸到了他的後頸。
    在其餘五人沉默的注視下，夏景的食指與拇指輕輕捏住了一片剛生長出沒多久的嫩葉，摘下。
    這一刻，成華清晰感受到了後頸的一陣拉扯刺痛，就好像一根汗毛被拔走了一樣，肌肉猛地收縮，整個人抖了抖。
    他捂住自己的後頸，惶恐地看向夏景指間那片嫩葉，嗓子變得越發幹啞，聲線也在發顫。
    這個從大家初見麵開始，一直努力表現穩重的男人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懼，喊道：“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東西？！它是從我身上拔下來的？！我的身上怎麽可能會長這種東西！？”
    他張開自己的雙手，又掀開自己的衣服，瘋狂地上下檢查著。
    “成叔，你在吃桃子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桃子上麵沾著的這些種子嗎？”宋仰摘下一顆桃子，扔了過去，沉聲問。
    成華猛地看去，那顆桃子滾動了幾圈，在他麵前停下，幾粒詭異的血色種子暴露在他的視野當中。
    成華徹底呆滯了。
    他在啃噬桃子時已經失去理智，又怎麽可能會注意到桃子上還有這種東西……
    而很快，他就想起了今天來路上宋仰的叮囑。
    宋仰說過，別把種子吃進嘴裏去……
    成華的麵孔扭曲了起來，他急促地喘起了氣，問：“我會變得怎麽樣？……吃了這些種子我會變得怎麽樣？！我會死嗎？我是不是快死了？！”
    宋仰的心情有些複雜。
    他深呼吸一口氣，示意陸塵飛和尤葉幫忙把事情給成華說清楚，他和夏景則在桃樹下蹲下了身。
    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顧慮更多，得抓緊做正事。
    ——這棵桃樹遠離了那片菜果地，孤零零生長在這裏，顯然不對勁，不像是酒店員工的傑作。
    兩人很快就撥開了地上覆蓋著的厚厚落葉，發現了一具屍體。
    和那片菜果地裏的屍體不同，這具屍體身上好好穿著衣服，不論是衣服還是屍體的狀態都召顯著這個人才死了沒兩天。
    夏景很快判斷道：“這是小胡子經理說起過的那個瘋瘋癲癲的男人？”
    桃樹是從男人的肚子裏長出來的，屍體尚且保持著側身捂住肚子的動作，表情中帶著一絲痛苦。
    宋仰從屍體背後發現了一個斜挎包，包的一旁則散落著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
    筆記本是空白頁敞開的狀態，宋仰將其拿起，往前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被這個npc以淩亂的筆記記錄的那一頁。
    “如果有人找到了我，而當時我已經死了，那麽在看到我的遺言時，請相信我說的話，不要把我當做瘋子，然後……快點報警！”
    “笑臉城森林酒店是一家魔鬼酒店，這家酒店裏供應的蔬菜、水果很不對勁，吃了會讓人上癮，所有的顧客都瘋了，包括我自己！”
    “他們的廚房裏頭藏著一個地下室，我在地下室裏看到了許多屍體，那些屍體上生長著的正是我們吃進去的那些植物！”
    “我偷看到廚師鄭重地關上了一個白色櫃子，那個櫃子裏頭肯定藏著這一切的秘密，但我沒能闖進去，因為我被發現了，我隻能一刻不停地逃了出來！”
    “我的手機也掉落在了半途！”
    “現在是清晨，昨晚我被種子淹沒的時候一度失去了知覺，但我知道有許多種子已經爬進了我的嘴裏，順著我的食道一路爬到了我的胃……我的肚子快要被撐破了，這些惡魔種子將會在我的身體裏生根發芽，我快要死了……”
    筆記寫到這裏就斷了。
    夏景和宋仰對視一眼，兩人站了起來。
    這時候陸塵飛和尤葉差不多也已經把他們發現的線索全部告訴了成華，成華麵死如灰。
    或許是因為他一次性食入了太多種子，他的發芽時機比周亞清來得快了許多。
    這麽會兒功夫，他的後頸處已經再一次長出了一片脆嫩嫩的葉子，隱隱可見葉子的根部維係著的細細的木枝。
    成華咬牙，麵目猙獰地伸出手去拔那木枝，結果一聲哀嚎，他竟拔出了血，木枝上帶著些許皮肉，而木枝生根的地方則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血窟窿！
    顧星驚呼一聲，尤葉喝道：“別拔了！”
    種子一旦開始發芽，恐怕沒有什麽能讓它停下。
    拔了也會再長，沒有意義！
    成華痛哭起來。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昨晚他還敢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裏，做好準備一個人迎戰怪物，就算是死了也不想拖累別人。
    可此時此刻，他的意誌力仿佛被徹底碾碎了一般。
    他的身體還在饑餓，他剛殺了一個同伴，他的身體被奇怪的種子所寄生，成華活了這麽多年，從未這麽崩潰過。
    他喊道：“你們殺了我吧，你們現在就殺了我好不好？！”
    六個人看著他沉默。
    不提他們是否對同為人類的玩家下不下得了手，甚至於他們就算咬咬牙給成華一個痛快，也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在副本遊戲疑似接近尾聲的情況下，沒人敢去嚐試那個代價。
    這種沉默讓成華更加崩潰——想死都不能，他難道隻能生生被種子發出的芽撐破身體，汲取完所有的養分，被折磨致死嗎？
    宋仰閉了閉眼，冷靜道：“跟著我們走吧，我們現在並不知道發芽後的人類多久會徹底死亡，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成華痛哭流涕。
    宋仰讓陸塵飛扶成華一把，隨後對顧晨低聲說：“看好顧星。”
    顧晨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尤葉歎著氣給呂箱蓋上了一件外衣，一行人調頭折返菜果地。
    重新來到那個地道的入口處，宋仰對其餘人道：“一切還是按照剛才的計劃來。”
    所有人重重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是下午四點半。
    七個人魚貫而入，進入了地道之中。
    宋仰和夏景打頭，後頭是顧晨顧星，尤葉看著成華，陸塵飛斷後。
    地道綿延向遠方，看起來無窮無盡，每隔十幾米亮一盞燈，光線勉強維持著視野。
    一頭一尾兩個通風口相隔太遠，七個人一進去就感到了氣悶。
    跑了沒兩步，顧星就開始喘，臉色越來越蒼白。
    而成華已經徹底頹然，隻茫然地任由尤葉催促他往前。
    他的後頸血窟窿裏頭已經重新冒出來一根細細的枝條，左臉頰上也冒出了一片葉子，顯然，他的第一波發芽將集中在他的頭頸部。
    成華一邊踉蹌往前跑著，一邊喃喃道：“我殺了人，你們其實沒必要救我的。”
    地道非常狹窄，這句話傳遞到了所有人的耳中，每個人反應不一。
    陸塵飛最先低聲道：“你自己也說了，你不是故意想殺他的吧。”
    “是……但我還是害死了一個人，這種罪不會因為我不是故意的就消失，”成華喃喃道，“而且我的積分已經清零了，就算出了這個副本也沒有意義。”
    “大叔啊，”陸塵飛肚子也有點餓，跑得也有點累，他說道，“你知道笑臉城裏現在這麽多玩家，第一名也才五千多積分吧？”
    眾人的腳步聲在地道中交錯，所有人沉默地聽陸塵飛說話。
    “隻要通關一個三星副本，差不多就能拿一百多分，一萬分也就是來個一百次，笑臉城運行到今天已經有兩百五十多天了，你有想過為什麽第一名才五千多分嗎？——這五千多分裏的大頭甚至是因為上一個四星副本隻活下來第一名這一個玩家才拿到手的！”
    “而答案很簡單——因為前麵有很多很多人已經死了！”
    “在這兩百多天裏，或許曾經出現過好幾個高積分，智商超高的玩家，但說到底，大家都是凡人，每個人的通關，有天賦的實力因素，有後天的謹慎因素，也有玄學的運氣因素，但同樣，誰都說不準到了哪天，這些因素統統加起來，也敵不過一次一秒鍾的分神，人就是這麽脆弱的生物啊。”
    最前方，夏景看了身旁的宋仰一眼。
    男人沉默直視著前方。
    “你沒能想到你會敵不過這種饑餓感，不然你肯定寧願和我們大部隊在一起，我們人多，好歹能製住你；呂箱沒想到你已經徹底瘋了，不然他肯定也不會湊近過去製止你——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安慰你，畢竟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放到現實世界裏去，你該坐牢就得坐牢，可我們現在是在笑臉城！”
    “在這個鬼地方，你這條脆弱的命留著會比死了更有意義，你明白嗎？”
    陸塵飛不客氣道：“說得難聽點，你就算要死，也要死出個意義來，要死得能夠換回更多條脆弱的命，如果死不出意義，那就留著這條命下次再死，現在先給我努力活著！”
    成華一顫。
    陸塵飛比他年紀小很多，但這番話說得很通透也很直白。
    成華羞愧地閉了閉眼，他深呼吸一口氣，睜開眼後，眼神堅定了不少。
    沒錯，他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意義……
    他這條命，應該還有用得上的地方。
    十公裏路，節奏極快的往返，除了夏景非人的體質，在場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說一句自己吃得消。
    中途顧星雙腿軟了軟，摔倒在地，顧晨連忙將她扶起。
    他喘著氣緊張道：“小星你沒事吧？”
    顧星的手像爪子一樣，深嵌入他的手臂皮膚，用力之大讓顧晨倏地一驚。
    顧星用力吞咽了下口水，啞聲道：“我……我沒事。”
    她努力站起來，抬起頭。
    碰觸到自己妹妹那直勾勾的眼神時，顧晨隻覺得一桶冷水仿佛當頭澆下。
    他抿了抿唇，用力反扣住顧星的手腕，咬牙道：“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小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地道裏的景色卻一成不變。
    他們跑一段路，休息一段路，到後來，就連尤葉和陸塵飛都扶住了牆，像是隨時能吐出來。
    夏景看了眼時間，輕微喘息著道：“我們抵達酒店時可能剛好晚上十點。”
    宋仰閉著眼，努力調整呼吸，點了下頭。
    夏景看著他這幅模樣，歪了歪腦袋問：“需要我背你嗎，宋醫生？”
    宋仰笑了聲，睜開眼，揉了把他的腦袋，啞聲道：“不至於。”
    “那就好，”夏景頓了頓，挑眉問道，“會有人類因為力竭而死嗎？”
    “當然，人類甚至能被食物噎死，”宋仰站直身體，“但就和陸塵飛說的那樣，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自己以這種方式死去。”
    夏景看了他一會兒，挪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宋醫生。”
    幾乎是這句話剛落地，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嗚咽。
    兩人飛快回頭。
    成華跪倒在地，他的後頸處，枝條猛地伸展，粗壯，生葉，轉眼之間已長成一株小樹！
    小樹枝頭，葉片與葉片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掛下了兩顆紅彤彤的蘋果。
    這沉甸甸的重量幾乎要將成華整個人往後拽去，他努力撐住身體，用力到臉漲得通紅。
    而顧晨身邊，顧星的腳步往前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