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是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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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 是神七)
    雨不停地砸落下來。
    泥水順著甬道牆壁一股一股往下淌去。
    深深嵌入到牆壁中的箭矢已經開始在變得濕潤柔軟的土壁中微微歪斜, 有要滑出來的跡象。
    宋仰朝上方喊了一聲:“我下去看看,陸塵飛,放一根箭下來!”
    陸塵飛動作迅速, 精準地朝宋仰邊上射出一根箭, 紮入土壁之中,箭上綁著一根新的繩索。
    夏景低下頭,對宋仰道:“小心。”
    宋仰和他對視一眼,點了下頭。
    隨後, 他單手將那根繩索拽過來, 順著繩索飛快地往下滑去,沒幾秒就落入了下方的積水當中。
    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焦灼。
    尤葉掉下去時是正胸口中招, 如果能把她救上來, 噴上醫療噴霧, 那也許還有救。
    但就怕尤葉落進水裏之後根本無力掙紮, 一路往下沉去,那就……
    思及此, 費笙簫紅著眼睛, 唰一下看向已經追上來的柴逢。
    柴逢不管不顧地往上攀爬著, 注意到這道目光, 隻冷冷道:“這次不是我幹的,剛才攻擊那個被綁架者的異能也和我無關, 你們當中不是混了個神秘人嗎,是他動的手吧。”
    費笙簫僵了僵。
    那名被綁架者這會兒似乎已經頭腦清醒, 他哆嗦了下,道:“什麽、什麽被攻擊?我、我嗎?!”
    看他這幅恍恍惚惚, 臉色煞白的模樣也知道根本問他不出什麽。
    這一刻, 沒有人說話, 大家都以一種陌生的目光看向彼此。
    夏景直接無視了這古怪的氣氛,抬起頭對陸塵飛道:“陸塵飛,現在還看不到下一個洞窟嗎?”
    青年冷靜的嗓音讓陸塵飛回過神。
    他抿了抿唇,仰起頭往上方望去。
    隨後,他忽然震了震,道:“再往上爬大概三十米好像有個洞窟!”
    也是在這個時候,整條甬道內的光線開始變得明亮。
    雨勢開始減弱,這仿佛象征著大雨即將停歇。
    他們的視野開始變得清晰。
    所有人抬起頭,輕易地尋找到了陸塵飛所說的那個洞窟,同時,他們還有了另一個發現。
    ——這條甬道的正上方,漸漸出現了一個圓形的光口。
    邊崖眯起眼道:“那是整條甬道的出口?”
    他們甚至能夠通過圓形光口隱隱看到外頭天空中那厚重的雲層!
    ——那是外頭的世界!
    隻要爬上上方那個洞窟,再朝圓形光口方向射出一根箭,蕩過去,他們就能徹底離開這個詭異的地下世界!
    然而此時此刻,大家也並沒有忘記,他們最重要的兩件事都還沒有完成。
    氣氛驟然升起又驟然回落,所有人像是遭了當頭一棒,腦子清醒過來。
    下頭傳來了水聲。
    夏景率先往下看去。
    宋仰從積水中冒出了頭,朝他們搖了搖頭。
    所有人心一沉。
    宋仰順著繩索迅速爬了上來,喘息道:“水下視野有點不清晰,我找不到她。”
    泥水再怎麽渾濁,這條甬道的橫截麵也不過就是個直徑十幾米的圓。
    宋仰剛才下水那會兒工夫,足夠他遊個一整圈。
    他沒找到尤葉,足以證明尤葉是真的沉了下去。
    ……這也意味著,尤葉凶多吉少。
    陸塵飛咬緊了牙關,似乎有些不甘心。
    宋仰卻道:“我們繼續往上走吧。”
    陸塵飛盯住他。
    宋仰的目光毫不回避:“這條泥土構成的甬道現在已經變得很濕滑,再在這裏呆下去,箭在泥牆裏撐不住,我們所有人都得掉下去。
    他們已經盡力了,而他們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話聽起來無情,可事到如今,確實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陸塵飛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
    他睜開眼,抓緊繩索,往上攀爬。
    隊伍在沉默中再一次動了起來。
    夏景感覺到宋仰輕輕碰了下他的腳踝,低下頭去。
    男人無聲地給了他一個手勢,指了指下方。
    夏景挑起眉梢。
    花了二十多分鍾時間,他們和柴逢一起艱難翻入到了最後一個洞窟當中。
    所有人都有些狼狽。
    他們的身上早就已經被雨水打濕得徹底,宋仰更不用說,此時他的衣服全都濕漉漉貼在了身上,帽子也因為浸透水而沉重地掛了下來。
    剛才他要一邊捂著帽子一邊遊泳,這簡直是非人的運動。
    陸塵飛斷了條腿,腥紅的血液浸濕了他的褲管。
    盡管斷腿還在懷裏,可這種關頭他哪還有心情讓宋仰幫他搞縫合。
    大家一時沒說話。
    陸塵飛最先吃力地站起身,冷聲道:“剛才在尤葉前後的人是費笙簫和封識?”
    封識沉默了下,道:“對。”
    邊崖抬起眸,目光在這二者之間打量了下,道:“神秘人如果是動用了道具,一瞬間的工夫,我們總還能看到道具的影子。既然我們沒看到,那麽神秘人用的大概率還是影子。”
    “封識的影子是傘,隻能用來防禦,不可能用來攻擊。尤葉正胸口那道傷口,明顯是刀、劍、匕首之類的武器留下的痕跡。”
    費笙簫滯了滯,紅著眼睛頹敗道:“……不是我對尤葉動的手。”
    黎棉飛快走過來擋在了費笙簫麵前,冷聲道:“絕不可能是笙簫動的手。”
    夏景站起身,平靜地分析:“尤葉當時發出了聲音,除了能夠接觸到她的人,聽到她聲音的人也能夠動手。”
    “動手的人應該早就挪動影子等待在我們邊上,所以在尤葉中招前,我們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也沒有感覺到氣流的流動。”
    ——隻因對方早就有所準備。
    他甚至可能並非專門針對尤葉。
    當時他們當中有任何一個人發出了聲音,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操控影子,無聲無息地刺穿對方的胸口。
    宋仰吐出一口氣,緩緩道:“我們當中能夠給尤葉造成那種傷口的,有費笙簫、陸塵飛——”
    他看向柴逢,道:“你那邊剩下最後那個人的影子是什麽?”
    柴逢冷冷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他已經被我控製了,如果真是他攻擊了尤葉,那這事不就相當於是我幹的?但我已經說過了,不是我。”
    夏景忽然問:“他的異能是什麽?”
    大家一愣。
    柴逢剩下的最後這顆棋子,是當初兩名異能者的其中之一。
    異能為跳躍的那個異能者已經不在了,僅剩下來的這個異能者的異能又是什麽?
    柴逢還是那句話:“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們?”
    夏景輕笑了一聲,道:“那你現在站在這裏又打算做什麽?”
    柴逢僵了僵。
    “你應該明白,靠你現在所擁有的力量,你沒辦法奪走我們當中任何人的積分,靠積滿一萬分離開副本的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你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和我們一起殺死神秘人,殺死主怪。”
    夏景語氣隨意說出來的話讓柴逢的臉一路難看下去。
    夏景歪了歪腦袋,再一次問道:“所以,你身邊的異能者,他的異能是什麽?”
    “從副本開始到現在,他曾幾次盯著我們當中的成員瞧,”夏景頓了頓,道,“他的異能能夠幫助他看到玩家掩藏起來的積分?”
    大家一驚。
    柴逢已經僵得和石塊一樣。
    盡管在《仿生》那個副本當中,他就已經了解過這個青年的聰慧,了解過這個青年和宋仰聯手起來有多吊打別人的智商。
    然而這一刻,柴逢依舊有種無法言喻的狼狽感。
    他捏緊了拳頭。
    夏景說得其實沒有錯,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除了和他們合作,他別無他路可走。
    柴逢頗有些屈辱地回答:“……是。他的能力是能看到別人想要隱藏的東西。”
    大家想到了什麽,神情嚴肅起來。
    陸塵飛沉著臉道:“那,我們當中,現在有誰的積分漲了?”
    殺了尤葉的人,此時的積分應該已經發生了變化。
    柴逢身邊的異能者神情麻木地在他們幾個人當中看了看。
    柴逢頓了頓,道:“沒有人積分漲了。”
    封識愕然:“什麽?”
    黎棉冷著臉道:“那我們又要怎麽確定你們的積分沒有漲?”
    柴逢直接拉起身旁那個異能者的袖子,撕掉了對方手臂上貼著的一張膚色貼紙,暴露出了這個人的積分——隻有1098分。
    柴逢又把自己脖子上的膚色貼紙給撕了,他現在的積分隻有1785分。
    尤葉單人的積分就已經高達三千多分,如果真吞了她的積分,這兩人現在的積分都該翻到四千多了!
    事情一下子變得古怪了起來。
    邊崖蹙起眉。
    他想了想,說道:“如果尤葉不是因為那道傷口一擊斃命,那麽副本也許不會判定是對方殺死了她,積分自然也不會轉移到對方的身上。”
    陸塵飛冷冷道:“這很有可能也是神秘人早就計劃好的,他的計劃就是利用底下的積水徹底殺死尤葉,這樣一來,他折損了我們的成員,自己還不會暴露身份。”
    宋仰對柴逢道:“把你現在可以看到的積分都報一遍吧。”
    柴逢似乎對於自己被當做了工具人而感到相當不快。
    但他還是深呼吸一口氣,操控身邊的異能者觀察了下,道:“我看不到你和夏景的積分。”
    宋仰淡淡道:“因為我們兩個並沒有‘藏’。”
    既然不是“藏起來的東西”,那麽這個異能者的異能自然掃射不到。
    柴逢仿佛被噎了一下。
    然後他陰惻惻道:“陸塵飛3681分。”
    “封識2192分。”
    “邊崖2091分。”
    “費笙簫——”
    “哎,神明又在被欺辱了。”
    一道突兀的嗓音打斷了柴逢。
    大家一愣,迅速轉過身去。
    這最後一個洞窟,突然開始幻化出場景。
    一個學校的後門展現在他們麵前。
    兩個人正站在門內與門外。
    門外的人是“江營”。
    他這次受的傷格外嚴重,臉上幾乎全是血,眼眶似乎都被打裂了,眼白裏全是血絲,看起來特別嚇人。
    他那滿是傷痕的手緊緊抓著學校後門的鐵欄,他痛苦地對著門內那人說道:“你、你真的不幫我了嗎?”
    而門內的人——
    竟是夏景。
    “夏景”穿著一身校服,正雙手插在衣兜裏。
    他的容貌看起來和現在沒有太多變化,隻是那一身校服給他增添了一絲青蔥感。
    青年額前的黑發隨著風微微拂動,那雙鳳眼隻飽含興味地看著“江營”。
    他似乎並不對“江營”的這幅模樣感到奇怪,也並沒有因為“江營”這幅血淋淋的模樣而被嚇到。
    “江營”跪在地上,就好像在膜拜自己的神靈,乞求對方的垂簾:“夏景,是你教會我反擊的不是嗎?我真的努力反擊了,但是他們人太多了,我、我打不過他們,夏景你幫幫我好不好,就像之前一樣,你幫我去報複他們好不好?”
    這個洞窟中幻化出來的場景很特殊。
    這一刻,身在洞窟中的所有人不僅看到了眼前的畫麵,他們還通過“江營”的腦海,看到了一些他的記憶。
    在江營當初承受各種欺辱的時候,真的是夏景教會他反擊的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們看到的,隻是夏景出於一些個人興趣,曾在江營被人揍的時候出手過一次。
    其實所有了解夏景的人都知道,這個青年根本沒有助人情結。
    但或許是夏景曾經降臨在江營麵前的那一幕深深印刻進了江營的心裏。
    自那之後,這個懦弱的男人確實學會了拿起棍棒,學著夏景的姿態,狠狠反擊回去。
    最開始反擊成功,他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他興奮地揮舞著拳頭,像一條野狗一樣撲向他的敵人撕咬。
    他用木棍一下一下擊打敵人,直到將對方打到嚴重昏迷,他才畏畏縮縮地丟下凶器,轉身逃跑。
    大概是嚐到了暴力帶來的美妙滋味。
    他後來甚至將這種暴力用在了一些僅僅與他發生口角的人身上。
    希望他不要一直蹲在店門口,影響生意的人。
    希望他不要用混沌又詭異的眼神一直盯著自己看的人。
    甚至是路上因為人群擁擠而不小心撞了他肩膀一下的人。
    ……
    好像在江營的心裏,所有人都對他有敵意,所有人都在針對他。
    他會尾隨對方,直到對方走到無人的地方,他就會從對方背後舉起棍棒。
    然而——
    費笙簫顫聲道:“這些並不是夏景教給他的啊!”
    江營自顧自將夏景奉為了心中的神,他學著夏景的行為,卻將這種行為肆意濫用到了無辜的人身上。
    陸塵飛冷笑道:“他後來利用影之城做的不也是這種事?”
    他後來甚至將夏景這個幫助過他的人也拖入了影之城中。
    沒有任何人會否認,江營的過去經曆確實很悲慘。
    但事實上,一個人悲不悲慘,和他是不是好人並不具備什麽關聯性。
    江營是很慘。
    但同時,他也很惡。
    他的惡顯然並不是因為他內心的恨而生,而是他本性裏便具備的東西。
    隻是他的悲慘經曆使他自己覺得,自己的惡好像能正當化了。
    這種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這裏。
    他最終總能將自己做出來的壞事邏輯自洽。
    全都是別人逼他的,全都是肮髒的社會逼他的,他沒有辦法,他也很痛苦,他隻是在反擊。
    在不知不覺中,誰都會被他在心底安上一頂帽子,一項罪名。
    而就在這個場景當中,當“夏景”並沒有如“江營”所期望的那樣說出“好啊,我來幫你”。
    而是蹲下身,歪著腦袋打量他片刻,似笑非笑地問:“你現在看到了什麽?”
    “江營”僵了僵。
    他愣愣地順著“夏景”的目光,看向了街對麵。
    那兒有一家商店。
    商店外牆是大麵積的落地玻璃窗。
    玻璃窗上映著兩人的身影。
    “你說過,人的影子會隨著心境的變化而變化。”
    “夏景”的嗓音很溫柔,好聽地如同一汪清泉。
    他說出來的話,卻讓“江營”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的影子,現在變成什麽模樣了?”
    這一瞬間,“江營”倏地轉頭。
    他對上了“夏景”笑得彎起來的眼睛。
    這個青年觀察他,就像是在觀察一件有趣的事物。
    “江營”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仿佛被一桶冷水兜頭倒下,臉色煞白,猛地站了起來,嗓音幹澀地吼:“我說過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夏景”跟著站起身。
    那副微笑的模樣告訴“江營”,他從未相信過他的這句話。
    這一刻,“江營”突然開始害怕“夏景”。
    他後退一步,睜大眼睛道:“你真的不打算幫我?”
    “夏景”的語氣很平淡:“我好像從來沒有幫過你?”
    “江營”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內心世界就此崩塌了一般,雙眼流出了眼淚。
    ……
    然後,“江營”逃離了那裏。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他憤怒地拿起木棍,開始在街上隨便找人發泄。
    在打傷幾個人之後,他迎麵撞上了一群混混。
    這群混混當中的其中一人,竟是之前因為和他撞了下肩膀,就被他在巷子裏揍到半死的那個路人。
    “江營”傻掉了。
    他根本沒想到對方會帶著這麽多兄弟回來找他,這樣的事態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人數甚至比今天白天回來報複他的那幫人還要多,他根本不可能打得過!
    “江營”驚慌地轉身就逃。
    因果輪回,凡事都有報應。
    這是他被打得最慘的一次。
    他在痛苦中哀嚎,在拳打腳踢中求救。
    他的意識逐漸薄弱,內心的憤恨卻成指數倍上漲。
    隨後,無聲的黑暗從他的嘴裏吐了出來。
    他的影子,開始實體化。
    那曾嚇到他的,無比扭曲的,讓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影子,如今早已細化出了具體的模樣。
    可就算已經細化,今天下午,當他目睹自己腦後的這團黑影,他依舊沒能看明白那到底是什麽。
    那是不可名狀的黑暗的龐然大物。
    直到這一刻,這團黑影從他的口中吐出,“江營”終於明白——
    這是一座城。
    一座能夠禁錮無數人類,能夠由他主宰的城。
    ……
    宋仰看了夏景一眼。
    即使看到曾經的自己出現在這幅場景當中,夏景依舊無波無瀾。
    他隻抱著雙臂,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江營”和混混們的身影消失了。
    所有場景都消失了。
    隻有一個“夏景”,微笑站在洞窟當中。
    神明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神明最恨的就是他,就是因為他,影之城最後才會出現!所有人都該和神明一起恨他!是他連累了你們!”
    陸塵飛冷冷道:“又開始扣屎盆子了?”
    神明瘋狂地說:“快,快上去,一口一口把他給吃了!”
    費笙簫驚愕道:“什麽?!”
    吃?
    它想讓玩家吃了npc夏景?
    這是認真的?!
    他們當中隻剩下夏景還沒有覺醒影子,它想讓夏景自己吃了自己?!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夏景的身上。
    夏景卻笑了笑。
    他說了句讓大家一頭霧水的話。
    “江營絕不會選擇用‘吃’這種方式殺死我。”
    “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許他會。但後來的他,絕對不敢。”
    夏景抬起手,按住自己頭頂上的帽子,勾唇道:
    “你不是‘江營’的意誌——神明果然已經換人了?”
    其餘人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