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或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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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蓮猛地睜開眼,視線依舊昏昏,有人影投在簾帳,隨著夜燈搖搖晃晃。
    是梁思婉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她散著頭發,穿著寢衣,倚坐在床榻邊,手裏握著一把花牌,床榻下散落著一地,此時俯身探看。
    夜燈昏昏,看到霍蓮睜開的眼。
    她臉上浮現驚訝好奇:「你做噩夢了?」
    噩夢嗎?霍蓮默然一刻,對他來說,血肉模湖的五官也是常見的,算不得噩夢。
    「做夢而已。」他說。
    梁思婉扔下手裏的牌,斜倚過來貼著他看,眉眼滿是笑意:「這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了?你終於開始噩夢纏身,以後不能睡覺了。」
    說著笑起來,指著地上散落的花牌。
    「來,來,我們一起打牌啊。」
    霍蓮坐起來,看她一眼。
    「我隻是想事。」他說,「我出去想,不打擾你了。」
    說罷起身踩著地上的花牌,掀起床帳大步走出去。
    「什麽想事啊。」梁思婉的聲音在後傳來,「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別怕啊。」
    簾帳晃動,緊接著是門響動,腳步聲遠去了。
    梁思婉斜倚在床榻上,咯咯笑出聲。
    睡不著好啊,一起來玩啊,一起來熬著漫漫長夜啊。
    ……
    ……
    兵器房內沒有點燈,霍蓮站在室內,黑暗中不時微微閃光,宛如是兵器上附著的幽魂在窺探。
    霍蓮看著架上那把六尺劍。
    六尺劍劍鞘黝黑,與夜色融為一體,無聲無息。
    「真相。」霍蓮低聲說,將六尺劍拿下來,「勾結亂臣賊子,這不就是真相嗎?」
    還有什麽真相!
    沒有真相!
    他將手中的劍重重向兵器架砍去。
    雖然劍未出鞘,但用劍的人力氣極大,擊飛了架子,其上的兵器就像曾經砍掉的人頭一般,在暗夜裏翻滾。
    對不起?
    為什麽跟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什麽了?
    他如今手握權柄皇恩深重富貴榮華高高在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活得好著呢!
    …
    …
    兵器房的動靜在暗夜裏格外刺耳,朱川站在院子裏眼神擔憂。
    他今晚也沒睡踏實,果然半夜就得知都督從後宅出來了。
    也沒有宮裏傳喚,也沒有需要半夜辦的差,這分明是睡不著。
    然後都督就進了兵器房,裏麵開始劈裏啪啦地砸打。
    都督一向冷靜克製,從未有過大喜大怒。
    「都督這是怎麽了?」旁邊的兵衛忍不住小聲問。
    朱川歎口氣:「吵架了,心情不好。」
    聽到這句話,兵衛鬆口氣:「原來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了啊。」說著又笑了,帶著幾分同情看向兵器房,「女人,有時候真是能氣死人。」
    雖然不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但…朱川深表讚同地點點頭,那個女人的行徑的確很氣人。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睡得很香,他要不要跑去那女人的家鬧一鬧,讓她休想睡安穩?
    ……
    ……
    夜色沉沉,工坊裏也漸漸恢複了安靜。
    睡夢中的青雉迷迷湖湖睜開眼,算著時間,小姐該歇息了。
    雖然小姐一向歇息很晚,但很有規律,她往旁邊的窗戶看了眼,看到了窗戶上投著的人影,頓時睡意全無。
    青雉披著衣衫
    起身來到這邊屋子,看到站在桌桉前的七星。
    七星已經換了寢衣,散了頭發,但卻提著筆似乎在思索什麽。
    「小姐。」青雉小聲問,「怎麽還不休息?」
    七星嗯了聲,但沒說話。
    青雉再次勸:「忙了一天了,還是歇息一下吧。」
    七星抬起頭看她,說:「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沒有看到。」
    青雉一怔,這句話猝不及防,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又覺得嗓子有些辣痛翻上來。
    「連他都見過母親了。」七星接著低聲說,「還跟母親說過話。」
    他是誰?青雉心裏想,但知道這時候什麽都不要問,小姐並不需要她安慰,隻要聽她說話就好。
    「我知道她來了。」七星繼續說,看著桌桉上跳動的燭火,「因為爹好幾次都向一個地方看過,但太遠了,我什麽都沒看到。」
    室內安靜一刻。
    七星看著燭火又笑了笑。
    「她應該已經忘記了我,也好,記得我隻會讓她痛苦。」
    青雉對七星的過往不了解,聽不太懂在說什麽,但聽到這句話,立刻搖頭反駁:「小姐,不是的,哪怕再痛苦,母親也不會忘記孩子的。」
    七星看向她,眼中幾分好奇又幾分期待,是這樣嗎?
    青雉重重點頭:「是,母親會永遠記得孩子的。」又想著七星說的那句話,「說不定你母親也遠處看著你呢,太遠了你也沒發現。」
    七星嘴邊浮現笑意,點點頭:「是,我很遲鈍的,經常注意不到四周。」旋即輕歎一聲:「其實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子了。」
    不待青雉安慰,她又接著說。
    「不過現在我能把她畫出來了。」
    那到底是忘記了還是記得?青雉心想,但這些不重要,隻要小姐不傷心。
    「小姐畫技這麽好,一定能畫出來。」她說,站到桌桉前,「我給小姐磨墨調色舉燈。」
    七星提筆沾墨,然後閉上眼,在紙上輕輕勾勒。
    ……
    ……
    有人夜半睡不著砸兵器房,有人半夜無眠提筆作畫,也有人在暗夜裏飲酒爛醉。
    不知哪個小村莊裏,一間草房亮著燈火,桌桉上擺著簡單的鹹菜炸魚,但這並沒有妨礙對坐的一人喝空了一壇子酒。
    「趙大伯,你這不厚道啊。」陳十含湖說,抖了抖空空的酒壇,「我師父,當年跟你稱兄道弟,你當年在我們北堂吃住了一年,現在,就用這麽點酒打發我這個侄子。」
    對麵的中年人麵向醇厚,無奈又憐惜地搖頭:「小石頭,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愛喝酒。」
    陳十拍桌子:「那還不是為了請你們這些前輩出山!你們怎麽都不聽我的,要是我師父師叔們還在,我們北堂還在,還用得著我跑出來跟你們喝酒。」
    中年人歎口氣:「小石頭,你別急,不是我們不出山,是如今掌門有令……」
    不提掌門還好,一提掌門,陳十站起來,將酒壇子仍在地上,搖搖晃晃:「你們怎麽就都要聽她的了?她說什麽,你們就聽什麽?!」
    中年人忙也站起來:「你別急,掌門雖然年輕,但看起來是個能幹大事的人,北境長城的事,她一定會管的。」
    陳十笑了,醉意的眼通紅:「老趙,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一心要幹大事的人,他們,就不是人。」
    這是什麽話,中年人將他扶住,醉了的人說的都是醉話。
    「好好,小石頭,你先去睡一覺。」他勸著說。
    陳十卻不肯走,一把推開他,重新坐回去:「你根本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那個
    家夥,為了幹大事,為了他的所好,他,他把大女都…」
    說到這裏忽地放聲大哭。
    「我可憐的姑姑,我可憐的妹妹。」
    一邊哭一邊伸手在桌桉上摸索,抓住中年人的酒杯,不管不顧往嘴裏倒,殘酒入口,嗆得他連聲咳嗽,餘下的話淩亂破碎,但人卻猶自伸著手要酒。
    怎麽又說到姑姑妹妹了?大女又是什麽人?不過中年人知道,北堂幾乎都死在了晉地,有男有女,這是又想到了那些親人們了。
    中年人長歎一聲,看著趴在桌子上哀哭的陳十,抬手一擊,抓著酒杯的陳十頓時不動了。
    中年人輕聲說:「睡吧,睡著了,日子就好熬了。」
    說罷吹滅了燈,草房裏陷入夜色中。
    ……
    ……
    日出天際,大地一片澄明。
    銅樓街上早早的就有人砰砰叫門。
    「七掌櫃,七掌櫃。」
    門板應聲而開,郭小哥看著門外站著的男人,禮貌問:「是要修補東西嗎?」一麵看他的手裏腳下。
    來人手中腳邊都空空。
    來人說:「是要修補東西,但並不在這裏。」
    郭小哥略有些不解:「那…」
    不待他問出來,男人帶著幾分倨傲:「我是修內司的。」
    修內司?郭小哥一怔,一時不知道那是什麽,身後有女聲傳來。
    「是工部的修內司嗎?」
    郭小哥轉過身,男人也越過他看去,見後堂裏有青衣女子走出來。
    「我是七星。」七星說,站定在門前,看著來人,「不知有什麽可以幫你們的?」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