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年之期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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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 康鳶自青瀾殿中醒來,床前多了幾位天玄宗的內門弟子。
    康鳶沉默一陣,並未多言, 起身洗漱之後, 穿戴整齊。
    天玄宗的弟子一直等他,待他收拾好,便直指門外, 道:“請與我們走一趟天玄宗。”
    康鳶不曾言語, 和幾人一起離去。
    天光正好, 暖得有些發燙,是個有些炎熱的日子,但這一日,清瀾殿門前卻站著許多許多人。
    鄭九霄,勾寒雲, 鍾銘,程妙,宋雲, 開課考試的常姓體修……這一屆幾乎所有的學子。
    眾人見著康鳶, 七嘴八舌:“阿鳶。”“康鳶。”
    除了喚名字喚得不同,剩下的話語卻都達成了一致:“我們也去。”
    天玄宗要提走康鳶,對其他人的來去倒並不在乎。
    康鳶本想製止, 但並未來得及開口, 天玄宗的弟子便帶他踏上飛行的寶具,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天玄宗的山門。
    天玄宗, 這是他第三次來。
    康鳶對這個地方的感受很奇妙, 有過驚歎, 有過恐懼,而這一次,隻感覺肅穆。
    他們在天玄宗的中央主殿停下,進門以後,處處都是人。
    康鳶認識的隻有一個吳峰主,但這次吳峰主遠不是殿內身份最高的人,高位之上,黑壓壓的全是人影。
    他們居高臨下,以一種身份閱曆都完全碾壓他人的姿態,對康鳶投下冷酷又審視的目光。
    有人問:“靈泉之體,康鳶?”
    康鳶應道:“是。”
    人影兩兩對視,隨後道:“今日有些問題要問你,事關重大,望你知無不言。”
    殿內流淌著一種冷冽的空氣。
    和外間的炎熱是完全如同兩個世界。
    康鳶站在階下,聽到身後學子們匆匆趕來的腳步聲,也聽到上方的人開口:“兩日之前,在天玄宗的宗門門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請你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這並不是正常詢問的語調,好像有著一腔的憤怒和質疑,全都蓋在了康鳶頭上。
    於是康鳶的答案和之前麵對孟青時的沒有什麽本質區別,隻道:“我不知。”
    “那天晚上,都有誰在場?”
    康鳶道:“不知。”
    “少宗主的身上有多處劍傷,到底是誰下此毒手?”
    康鳶道:“不知。”
    “是誰把你帶到了天玄宗?那個時候你都在做什麽?”
    康鳶仍道:“不知。”
    “曾有弟子感受到了現任魔尊月之鬆的魔氣,還有人見到雲上仙宮的學子戚雪枝後來以魔修的姿態和月之鬆一起逃離,這些你也不知?”
    康鳶應聲道:“我沾染魔氣,記憶有損,都不知。”
    知與不知,都在康鳶一句話。
    信與不信,也都在眾人的一念間。
    當下,場上一片寂靜,有天玄宗的長老幾乎按捺不住,想要當場把康鳶扣下。
    然而,康鳶的肩上、頭上、身上,此刻都有來自易迢的護印——易迢前日將康鳶送回雲上仙宮時,當著許多人的麵留下的。
    那等於告訴所有人,魔人也好,天玄宗也好,誰都不許動康鳶。
    可洛天盤乃是天玄宗最為優秀的繼承人,實力、天賦、才智、手腕、雄心,都顯示出他是足以帶領天玄宗不斷前行的頭狼。
    這樣的人竟然在自家門口出事,誰能忍受如此屈辱?
    當下,長老們話鋒一轉,不再揪著那夜的事情不放,轉而質問:“康鳶,你可知道,墮魔之人,萬劫不複,戚雪枝出身雲上仙宮,因為他,雲上仙宮也要許多年都抬不起頭來。
    “他毀了雲上仙宮的招牌,毀了許多出身仙宮的學子的榮光,你若護著他,便是和他為伍,同樣自私自利。”
    康鳶並未說話。
    那人聲聲尖銳,又問:“戚雪枝現在在哪裏?”
    康鳶隻道:“我不知。”
    一不知二不知,還有再三再四,天玄宗的人再也忍不住,痛斥:“一個人入魔需要時間,在仙宮中做計劃也需要時間,據其他弟子所言,你剛踏進秘境,即刻就發現情況不對,如此毫無理由的警惕,難道不是戚雪枝提前和你透露了什麽?
    “雲上仙宮這半年的記錄都擺在這裏,這半年裏,你與戚雪枝關係密切,上課玩樂都在一起,這麽久的時間,你敢說你當真一點都沒有察覺?”
    康鳶微微觸動,一時無言。
    那人抓住了康鳶一瞬的遲疑,即刻便要衝上來,就在這時,一雙手自康鳶身後伸出,將康鳶向後抱了一步。
    康鳶的後背碰到了一個人的胸膛。
    他仰頭,看到了勾寒雲露出冷色的麵孔,看到了勾寒雲蹙起的眉峰。
    接著,他的身邊忽然湧現出好多身影,仙宮的學子們紛紛上前,一麵護著康鳶,一麵高聲反駁:“他都說了他不知道,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
    “天玄宗如此名門大派,自己查不出真相,便要拿學子出氣不成?”
    “天玄宗連考試的秘境都能被魔人動手腳,怎麽反怪康鳶聰明警醒?如果不是他,我們都不知道死了幾回,連這也要怪罪,難不成我們的死活都不重要,隻有少宗主的命才重要?!”
    群情激憤,學子們用自己的身體為康鳶築成了一道人牆。
    他們保護著康鳶和後麵的勾寒雲,就好像那日在假秘境之中,康鳶和勾寒雲將他們護在了身後。
    康鳶再沒有說話。
    之後的事情,便也沒什麽好說了。
    互相爭執,相持不下。學子們不許人再問康鳶,天玄宗又顧忌著易迢,這場浩大嚴肅的審問最終以一種狼狽吵鬧的方式收場。
    等大家再從天玄宗出來,已經是午後。
    學子們剛出山門,便看見孟掌教臉色鐵青,不知已經在這裏站了多久。
    登時,剛才還很了不得的衝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學子們該低頭的低頭,該縮脖子的縮脖子,一個個慫得那叫一個飛快。
    孟青已經知道了審問會的事,看見這群少男少女就來氣。
    但他少見地忍了忍,同眾人道:“看什麽?還不回青瀾殿?!”
    學子們哪敢說話,排成一隊,被趕的鴨子一般踏上歸途。
    還有人邊走邊抱怨:“哎!別踩我腳!”
    回到殿內之後,孟青指揮著學子們落了座,每人一套桌案,像每次上大課一樣依次排開。等眾人都坐好,孟青才環視一周,凝視眾人良久,開口:“……剛好是半年。”
    說著,他輕輕停頓一下,隨後重新板住臉,宣布:“結業考試出了這種差錯,在雲上仙宮的記載裏前所未有,最後一輪考試,沒一個合格,按照宮規,這一屆的學子全部結業失敗,所有人都打回重修,明年再學一遍。”
    聞言,學子們掀起一陣哀號,一個個全都哭喪著臉。
    孟青由著他們哭得像一群大鵝,等他們哭夠了,這才一轉語氣,歎息道:“不過……鑒於最後一輪考試考的是人品和心性,看你們剛才的表現,姑且也算過關。”
    學子們從這話中感覺到了什麽,頓住。
    孟青露出一點笑意,宣布:“今年的結業沒有掌聲,沒有其他名門正派的誇讚和慶祝,我叫到名字的人上前,領走徽章,至此結業。”
    “……”
    一陣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嗚咽一聲。
    緊接著,青瀾殿內響起了驚呼、喜悅、吵鬧,種種不同的響動。
    孟青在無數的噪音中穩穩喚道:“康鳶。”
    康鳶正在最後一排,聞聲站起來。
    殿內先是一片寂靜,接著,從四麵八方,好像潮水一般,漫延而來一片清脆又響亮的掌聲。
    康鳶環顧四周,看到眾人的眼神裏沒有輕視,沒有懷疑,沒有貪婪。
    和入學的時候完全不同,所有的人看他的眼神,都隻剩一片熱誠,一片喜悅。
    那是同窗,也是友人。
    這半年來,變化的人何止戚雪枝和康鳶,他們所有人,都有所成長。
    康鳶在這陣掌聲中上前,起身時,鄭九霄勾了勾他的手指。
    康鳶對鄭九霄勾勾嘴角,路過鍾銘,路過勾寒雲,一步一步走到孟青麵前。
    孟青麵色難得如此溫和,他將一個畫著青鹿標識的玄鐵徽章別在康鳶的胸口,正色道:“學子康鳶,恭喜結業。”
    康鳶點點頭,良久,輕聲道:“……謝謝。”
    孟青不給他半分傷感的時間,一揮袖將他從掌教站的高台上攆了下去,毫不留情道:“下一個,勾寒雲。”
    “……”
    這場結業,最終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入學之時,學子55人,這日結業,隻剩53人。
    孟青在掌教的位置上待了不知多少年,可依然沒有習慣離別。
    末了,他什麽告別之語都沒說,隻道:“從下午開始,仙宮的宮門會開啟,學子們有三日的時間,可以自行離宮。”
    放下這話,孟青很快便走了。
    學子們互相瞪來瞪去,也不管孟掌教看沒看到,忽然間自發地集體給孟青鞠了一躬。
    接著,青瀾殿裏喧鬧起來。
    一場鋪墊已久,但卻依然叫人覺得措手不及的分別被推到了眼前。
    所有的人,內心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寂靜。
    康鳶也是同樣,望著自己胸前的徽章出神。
    這時,鄭九霄伸手抱住了他。
    康鳶隨即拍了拍鄭九霄的背,兩人一時無聲,都沒有說話。
    好半天,鄭九霄才啞著嗓子詢問:“阿鳶,你什麽時候走?”
    康鳶要和易迢同回無妄宗,按照易迢的性格,料想就在今日:“最遲傍晚,你呢?”
    鄭九霄道:“我還沒訂船,應該是明日。”
    時間很相近,但兩個人離去的方向並不在一起,今日一別,不知要多久才能見麵。
    鄭九霄習慣了每日都能見到康鳶,對待別離,格外地不舍。
    他語氣帶著哭腔道:“阿鳶,我之後應該會一直待在陰陽兩道府,如果你需要我,便給我發消息。”
    康鳶點頭:“好。”
    鄭九霄道:“我會想你的。”
    康鳶:“我也是。”
    兩人又是一陣安靜,這陣安靜之中,除了對彼此的不舍,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
    ……不久之前,他們還是三個人。
    鄭九霄一直都沒來得及問戚雪枝的事情,到了此時,卻也不想再問。
    他沒有見證過戚雪枝的選擇,沒有體會戚雪枝的前塵,對他而言,隻有曾經的友人在生死關頭將他們交給魔人以及從別人口中聽聞戚雪枝墮魔的噩耗。
    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鄭九霄也不能割舍他。
    鄭九霄忽地道:“阿鳶,你說如果有一天,雪枝想回頭了,回不了,怎麽辦?”
    康鳶沒有說話。
    鄭九霄卻是自顧自答道:“我有點學醫的天賦,可因為是庶子,繼承不了家業,所以長這麽大,總是得過且過,隻想稀裏糊塗地活著。可現在……我忽然想努力一下,研究一種能讓魔修不再需要食人血肉的丹藥。”
    “阿鳶,你會覺得我瘋了嗎?”
    康鳶看著他,許久不言,隨後一字一字道:“不會,你沒有瘋。九霄,你才是我們之中最清醒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