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觀(他眼睛彎彎的在對她笑...)

字數:11000   加入書籤

A+A-


    商絨搬入淩雲閣暫居, 鶴紫等純靈宮的宮娥並不能入淩雲閣,她的衣食起居都由閣中的女道士負責。
    這也算是商絨的目的之一,避開鶴紫等人, 便也等於避開了榮王妃。
    但如此一來,夢石也少了很多機會來見她。
    能自由出入淩雲閣的,唯有作為商絨的老師的岑照。
    八月中旬,玉京一年中最為酷熱的時候已經過去,近來連著下了好幾日的秋雨,一日比一日涼爽。
    “公主, 今日大殿下隻怕是不能來了。”
    一名女道士從雨霧朦朧的廊上走進來, 俯身行禮。
    “今晨早朝時, 二殿下上奏,他在往生湖中發現了一個溺死的嬰孩, 細查下去, 他便發現那嬰孩是摘星台道士與宮娥媾和所生,陛下龍顏大怒, 要大殿下與二殿下一同徹查宮中所有與宮娥有染的道士。”
    無論是摘星台的男道士還是淩雲閣中的女道士都同出星羅觀,她自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今日陛下連淩霜大真人的麵也不見了。
    女道士垂首, 邁著極輕的步子走出門去。
    室內隻餘商絨一人,她垂眼看著寫滿字痕的宣紙,片刻後,抽出那張藏在底下的字條來。
    用帕子裹著把手,商絨將茶壺拿下來, 隨即將字條扔進炭火燒紅的風爐裏,短暫的火光燃燒起來, 她重新將茶壺放回風爐上。
    案上的典籍堆成了山,她卻沒了整理的心思,秋雨綿密,在窗外滴答脆響,商絨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盯著茶壺裏冒出的熱煙。
    昏昏欲睡之際,門外傳來一名女道士的聲音:“公主,淩霄衛要入閣存放新一批的典籍。”
    商絨清醒了些,睜起眼睛,應了一聲。
    閣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踩踏樓梯上來,那些身著暗青衣袍的青年將幾個沉重的箱子堆放在廊上。
    “小賀大人不必管我,叫他們將典籍都抬進來吧。”
    “是。”
    賀星錦低聲應,隨即朝身後的人抬了抬手。
    幾名青年將箱子一一抬進去,兩三個女道士忙跟上去,領著他們往三四樓上去,隻有那裏的書架還空著。
    賀星錦始終立在門外,身後煙雨朦朧,而他嗅到門內清淡的茶葉與紙墨的香味,有那麽一瞬走神,卻聽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正見那小公主將將穩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聲響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鐲碰撞發出。
    他上前兩步邁入門檻,卻又驀地停住。
    她煙青色的衣袖後褪了些,那玉鐲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隱約露出猙獰泛粉的疤痕。
    賀星錦瞳孔微縮。
    驀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濘山道上的馬車裏,她手握一柄匕首,頸間一道血痕,滿是淚的一雙眼,黯淡無神。
    商絨在蒲團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卻又腿麻無力,她雙手撐在案角緩了片刻,抬起頭卻見賀星錦立在不遠處怔怔地望她。
    “小賀大人?”
    商絨覺得他有些奇怪。
    賀星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聲淅淅瀝瀝,他看著光潔地麵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來可好?”
    “我很好。”
    商絨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也點頭。
    賀星錦握著刀鞘的手一緊,他無聲收斂自己的心緒,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來,跪下去:“這是家母送給公主的生辰禮。”
    商絨聽他提起他的母親,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麵前,伸手接來那隻木盒來打開,其中靜躺著一枚玉佛。
    “小賀大人,你母親不是信道嗎?”
    商絨看向他。
    信道?
    賀星錦一怔,他抬起頭,仰望著麵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親也寫過幾年祝文,她還常會在祝文的最後問候我,我也有寫過回信的,隻是今年她沒再往宮中送過祝文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商絨眼底添了幾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內的那些信件,便是賀指揮使的夫人溫氏這些年來隨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問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著。
    “臣的確不知。”
    賀星錦心頭疑慮更甚。
    他的母親信佛不信道,他從不知母親何時往宮中送過青詞祝文。
    “大人。”
    幾名淩霄衛從樓上下來了。
    賀星錦看了一眼他們,便對商絨拱手:“臣告退。”
    他起身與幾名淩霄衛走出門去,卻聽身後傳來她的聲音:“小賀大人,請代我謝謝溫夫人,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她的書信的確給了我諸多慰藉。”
    賀星錦停步,濕潤的水氣輕拂他的臉,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終沉穩如水,他轉過身來低首道:“是。”
    秋雨蕭瑟,白霧茫茫。
    賀星錦帶著淩霄衛離開了,數名女道士在樓上收拾箱子裏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商絨用過晚膳,沐浴完畢便在樓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燈?”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帳,她的嗓音異常甜膩嬌柔,那般豔麗的容貌與她身上的灰藍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輕掃過商絨的臉。
    “留著吧。”
    這書閣太大,商絨夜裏總要留一盞燈才敢睡。
    拂柳含笑點頭,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台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臉上仍舊笑盈盈的。
    商絨一直覺得她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裏怪。
    拂柳出去後,商絨在榻上翻來覆去總不能眠,她摸出來那枚竹蝴蝶在燈下看了一會兒,又從榻前的木腳踏裏將其中的兩樣東西取出。
    她自從純靈宮將它們帶至淩雲閣後便時常更換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強放心。
    在室內掃視一番,商絨苦思不出今夜又該將它們藏在何處,垂下腦袋盯著放在匣子上那個小巧的魯班鎖。
    那上麵鐫刻著的文字與圖案密密麻麻,卻很微小,教人難以看清。
    商絨拿起來摸了摸,她也試過解開它,但無論她怎麽努力也始終未能將它解開,她甚至一塊都拆不下來。
    忽的,她想起來這淩雲閣內似乎存放著透鏡。
    商絨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鏡來,扶燈而出,在書案前坐下來,借著燈燭的火光,將透鏡置於魯班鎖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許多,她嘴唇微動,逐字辨認著,那些字毫無章法,圖案也奇怪,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動,但好像卻都是零散的,不連貫的。
    但她越是辨認,便越是覺得熟悉。
    夜更深,商絨將一碗冷茶澆入硯台內研磨出墨,在紙上寫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發澀,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紅,她卻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拚湊著那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文字。
    不知不覺,東方既白。
    案上燈燭燃盡,商絨捧起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宣紙。
    居然是《青霓書》與《太清集》中的隻言片語。
    這便是他要那三卷書的原因麽?隻有那三卷書才能解得開這個魯班鎖?
    是否解開這個魯班鎖,他所背負的,那個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麵?
    幾乎是一個月整,商絨沒再見過夢石,淳聖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台的男道士,聽聞與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宮娥是摘星台采露水的,她們皆是處子之身,卻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謂汙穢之事,淳聖帝怒極,下令將她們全部處死。
    商絨得知此事時,那些宮娥已經盡數被處死。
    二皇子商息瓊因替那些宮娥求情而觸怒了淳聖帝,在含章殿外淋著雨跪了整夜。
    “誰讓你們瞞我的?”
    若不是商絨方才去了禦花園一趟,聽見了些宮娥談及此事,隻怕她如今都還沒蒙在鼓裏。
    “大殿下擔心擾了公主清淨。”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夢石。
    商絨怔怔地盯著案上的書頁,近來她一心拆解那個精銅所製的魯班鎖,卻總是不得其法摸不準其中規律,她已許久不曾踏出淩雲閣,今日若不是拂柳勸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會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絨的生辰,許多女道士進進出出的,忙著將朝臣命婦們送來的賀禮搬進閣中,沒一會兒,外頭雜亂的步履聲中,忽添整齊的女聲:“二殿下。”
    商絨回神,抬起頭。
    那個斯文俊秀的青年臉色有些慘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間雙腿似乎有些吃力,他進了門來,朝她勉強一笑:“明月。”
    “息瓊哥哥。”
    商絨連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羅觀,所以今日便提前來見你。”商息瓊說著,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她。
    “謝謝息瓊哥哥。”
    商絨接來盒子,又望著他:“你的腿……”
    “沒大礙的。”商息瓊搖搖頭,不欲與她說自己心中的事。
    他當初上奏死嬰一事,本是想削減淩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豈料那些犯了錯的道士隻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宮娥卻被他們帶累,兩百多條性命,盡數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謝謝你。”
    商息瓊說道。
    商絨知道他在說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宮宴別的哥哥姐姐都不願與我說話,隻有你與我在一處,我一直記得的。”
    商息瓊不知她將小時候的事記得這樣認真,他麵上的神情複雜許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實不必記得那些事,那時候,我不過是覺得你比我可憐罷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絨從不覺得“可憐”這兩個字有多刺耳,她說:“你幫過我,我回榮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見到你,你還買了風車哄我。”
    她越說,商息瓊越有些無地自容。
    這宮中哪容得下這般純粹的情誼,他幫她伴她,不過是想借此討好父皇罷了,可她卻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態,隻說了這樣一句,便轉身挪著緩慢的步子離開。
    商絨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將懷中的盒子打開,紅色的錦緞上放著一條極精致的瓔珞。
    暮色四合,商絨依舊沒有等到夢石,她心中惴惴難安,夜半又夢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宮娥,她驚醒後便再難睡去。
    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不知多久,天還未亮,那些女道士便進門來伺候她洗漱。
    換上纏鶴紋銀的雪緞衫裙,金質的蓮花頭冠有些重,蓮花瓣上墜的寶珠晶瑩剔透,微微顫動。
    女道士在她額間點了一道水滴狀的紅印,隨即眾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先出去吧。”
    商絨朝她們抬手。
    拂柳立即領著眾人出去,合攏了門。
    商絨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著裙擺入了內室,找了一條絲緞來將那黃金匣子,魯班鎖以及《丹神玄都經》裹在裏頭,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外衫,將裹在絲緞裏的東西係在自己的腰間。
    黃金匣子並不大,魯班鎖就更小,她纏在腰後,又將兩件外衫穿上,從銅鏡裏看是看不出來什麽異樣的。
    商絨聽見外頭有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掀簾走出去。
    竟是榮王妃。
    榮王妃身後沒有女婢跟進來,那道門合上,這室內靜謐無聲,隻剩下她們母女二人。
    “您來做什麽?”
    商絨終於開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應入宮來為你梳妝。”榮王妃說著,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齊的模樣,“但我似乎還是來得遲了。”
    “母妃以往沒做過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絨垂下眼睛。
    榮王妃見慣了她乖順柔弱的模樣,少有聽她這般說話的時候,但此時,榮王妃並沒有絲毫惱怒,她神情平靜地走到商絨的麵前。
    伸手輕撫她烏黑的發鬢:“明月十六歲了,長大了。”
    商絨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沒有辦法。”
    榮王妃掩下心頭的那點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來找你的不痛快,隻是想與你好好說說話。”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起純靈宮那夜,她隻要想起商絨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絨對她說“不需要了”,她便寢食難安。
    榮王妃也想與她好好說話的,語氣輕柔些,像一個平凡人家的母親那般,可此刻她看著商絨的臉,才驚覺自己竟從不知如何做一個溫柔的母親。
    她有心彌補,可張張嘴,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
    “你的衣袖有些亂。”
    榮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裝,見商絨不說話,卻也沒拒絕,她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待商絨,從未像此刻這般小心過。
    “母親。”
    商絨忽然喚她。
    “嗯?”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知道您與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憚父王,他不準我與父王親近,留著父王的性命卻逼著他做了他最不喜歡的道士。”
    商絨看著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這些其實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並不多,若您從前也如今日這般,願意與我多親近些,願意與我好好說說話,那該有多好。”
    “明月……”
    榮王妃嘴唇微動,撫平她衣袖的褶皺,對上她的目光。
    她的這個女兒,自小便將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時候。
    她們母女之間從一開始就鑄著一道高牆,她從來不會溫聲細語,而商絨亦難向她敞開心扉。
    她也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這個常會進宮看望女兒的母親,竟不如被困在榮王府中不得而出的榮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則說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這個女兒了,你別再……傷她的心。”
    榮王妃想起榮王今晨與她說的話,她忍不住看向商絨的手腕,玉鐲擋住了,可她記得那夜自己親眼看過的傷疤:“往後……”
    她才試探一般地開口,那道門倏爾一開,有女道士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時辰到了,榮王妃看著商絨被眾人簇擁著往門外去:“明月。”
    “往後我會的。”
    她說。
    商絨停步,她回頭看見榮王妃,她永遠是那麽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裏便如寒梅一般凜冽。
    “母親,我走了。”
    商絨壓下眼眶的熱意,回頭迎向那片瀟瀟風雨。
    遲了。
    太遲了。
    淳聖帝因陰雨而臥病在床,不能出宮前往星羅觀,故而禁軍與淩霄衛便隻護送明月公主的車駕出宮。
    這是自她回來後第一次出宮。
    禦街兩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壽安康”,這般震天之聲比淋漓的雨還要響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順利。”
    拂柳與她一道坐在車中,也許是見她始終蹙著眉,便含笑出聲。
    商絨抬眼,凝視她的笑臉。
    星羅觀的眾人在大門處恭敬地等待許久,待得公主車駕停穩,他們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請入觀。”
    淩霜大真人由摶雲撐著傘,走到車駕前相迎。
    商絨被拂柳扶著從車上下來,立即有女道士上前來撐傘。
    雨勢有些大,觀中圓台上的香火點不燃,道士們忙著以油布遮蓋,而商絨則被眾人簇擁著請去了樓閣之上暫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欄杆上,商絨頭上的蓮花金冠很重,她的後頸隱隱有些疼,卻仍隻能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雙眼卻忍不住在底下搜尋。
    底下那麽多人,可她沒看見夢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麽變故?
    她心中越發不安。
    身後的女道士在說著“祭神舞”,商絨立即想起之前夢石與她說過的話,她的視線遊移,不經意地望見對麵欄杆內,那一群戴著彩繪麵具,身著雪白衣袍,腰係殷紅絲絛的人。
    那麽多人。
    哪一個才是他?
    商絨找來找去,驀地被一名坐在欄杆前,捏著麵具輕輕搖晃的白衣人吸引視線,他仿佛是故意的,擋在臉前的麵具搖晃兩下,見她看過來又不動了。
    商絨心中仍不確定,才要移開目光卻又見他拿在手中的麵具挪開了些,他歪著頭,僅露出來一雙眼。
    那似乎是一雙極漂亮的眼。
    商絨驀地站起身,隔著珠簾,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擺,掀開珠簾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們見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蓋起天幕,雨勢削減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綿密的雨絲斜斜地飄飛著。
    少了霧氣,她看清對麵那少年發髻間清亮的銀簪。
    隔著潮濕雨幕,
    商絨看見他露出來半張臉,他的眼睛彎彎的,在對她笑。
    她的眼眶濕潤起來,
    卻不自禁的,也彎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