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落下，殿內陡然安靜了下來，靜的隻能聽見淡淡的呼吸聲。歲離笑靨如花，臉上的笑意比之方才更加燦爛，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問。
    她的視線沒有移開。
    晏重霽也沒有。
    若是在剛知道他與歲離乃是夫妻時，聽到歲離這般問，他可能會疑惑歲離這般問的目的。
    但現在卻不會了。
    “神尊為何不回答？”歲離眉頭微挑，忽而道，“莫不是你擔心本君會對那凡妖不利？若是如此，那你便多想了。你雖沒有恢複往昔記憶，但回到天界已有幾日，想必也該聽說了你我之事。而且，”
    歲離微頓了片刻，才繼續道：“你已恢複真身，有些事，想來你自己更清楚。”
    聞言，晏重霽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他與她雖是夫妻，但元陽尚在。
    也就是說，他們不但異地而居，甚至還未圓房。
    這世間從未有過這樣的夫妻。
    如今聽到歲離親口這樣說，更證實了仙衛所說之話不假——他們確實隻是因利益結合的表麵夫妻。
    “抱歉，當日我剛上天界，並不知與君上的關係。”晏重霽微抿薄唇，思及他們成婚的原因，又想到不久前在界門發生的事，和這些日偶然聽到的那些傳言，他朝歲離微微垂首。
    歲離臉上的笑淡了下去。
    歲離少時受盡寵愛，被養得不知天高地厚、毫無自知之明，總以為這世間是要圍著自己轉的。
    當然，她確實有驕傲的資格。
    論及天賦，即便在天才如雲的昆侖山，她也是其中佼佼者；論及容色，她更是能稱得上是六界之最，愛慕她的人更是數不清。
    隻要歲離願意，她招招手就能得到無數的愛意。
    但她根本不屑要。
    她喜歡的那個人，是天地間最驚采絕豔的人，那些人連他的半分也不及。她若要，便隻要最好的那一個。
    年少輕狂的歲離天不怕地不怕，她想要什麽，便會自己去拿。所以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時，她也曾如平常情竇初開的女子主動走向過她的意中人……她的大師兄。
    哪怕已經過去了一萬多年，那時晏重霽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歲離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千歲壽辰那日，昆侖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師兄師姐們都聚在一起為她慶生。
    晏重霽也在。
    他自來孤僻、獨來獨往，與師弟師妹們算不上親近，所以他隻露了一麵，為歲離送上了壽禮，便離開了。
    歲離其實很想要他留下來，可她不敢。
    不僅是她，其他師兄師姐們也不敢。昆侖上諸弟子中，唯一不怕大師兄的唯有與他一同入門的二師兄。
    那夜，歲離喝了一些酒。
    雖已活了一千年，但那卻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歲離其實早就想嚐一嚐酒的滋味了，隻是大師兄認為她年紀尚小，管得她很嚴。
    她性子嬌、膽子大，平日裏甚至稱得上膽大妄為，她其實也不是多怕大師兄。大師兄雖然嚴厲，可細究起來，他從未傷過他們這些師弟師妹。
    歲離隻是……隻是不想讓大師兄失望。
    大師兄不喜歡她喝酒。
    所以即便歲離如今滿了一千歲，也隻敢背著晏重霽，悄悄嚐了幾口，都不敢多喝。
    不過哪怕就這麽一點點，也足以讓從未喝過酒的她微醺了。
    她還沒醉。
    隻是酒壯慫人膽，喝過酒的歲離自認自己已經是個真正的大人了，自然也該做一點屬於大人的事。
    所以她借著酒勁兒，壯著膽子溜進了晏重霽的房間。
    以晏重霽的修為自然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冷銳的眉峰便皺了起來，臉色微沉。
    “歲離，你喝酒了。”
    他冷著臉的模樣其實挺嚇人的，若是平時，歲離早就乖乖認了錯。可是此時的歲離是喝了酒的歲離，是已經滿了一千歲，自認已成為大人能夠談婚論嫁的歲離。
    所以她非但沒有認錯，反而還大著膽子撲到了盤腿坐在蒲團上的男人身邊，仰著頭有些入迷的看著他完美的側臉。
    他真的長得很好看，哪怕冷著臉，也是極好看的。
    “大師兄，我喜歡你。”歲離情不自禁的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心裏像是揣了一隻小兔子，正怦怦直跳。
    說完之後，歲離便緊緊地看著麵前的白衣男人，又緊張又期待——大師兄他會有什麽反應？
    他喜歡她嗎？他會接受他嗎？
    她看見晏重霽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擰緊了眉頭。
    他俊美的臉龐上沒有什麽表情，沒有喜悅亦沒有不喜，除了擰起的眉心，他看上去無悲無喜、波瀾不驚。
    然後，歲離聽見他用淡漠的聲音斥道：“歲離，你不小了，別胡鬧。”
    胡鬧。
    她鼓起勇氣的表白，於他來說，隻是她年少時的胡鬧。
    歲離的心霎時朝下墜了墜。
    她覺得有些難受，又覺得有些丟臉。她可是昆侖山最漂亮的歲離上仙，是六界最受歡迎的仙子，何時被人如此嫌棄過？
    “哈哈哈哈哈，大師兄你怎麽知道我在與你開玩笑？”歲離仰著頭，忽然笑了出來。對上晏重霽清冷無波的目光，她仰著笑臉，用輕鬆的語氣，狀似無所謂的道，“您別生氣，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下不為例。”白衣上神淡淡看了她一眼，平靜的道，“今日是你生辰，你已懈怠了一日，明日萬不可再如此。既然胡鬧過了，便回去吧。明日卯時，起來練功。”
    “好了好了，大師兄，我知道了。”歲離臉上依然掛著笑，仿佛剛才真的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明天我會早起修煉的，您放心吧！我這就回去！”
    “嗯。”
    臨走之前，歲離終是沒忍住問道：“大師兄，您有喜歡的人……”
    不等歲離說完，他忽然看向歲離，凝眉問道：“你有喜歡的人了？是誰？”
    “……沒有，當然沒有！”歲離回過神來，立刻搖頭，“我……隻是好奇問一問而已。大師兄您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她想知道自己輸在哪裏。
    晏重霽沒有立刻回答，隻看了歲離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年歲尚小，當以修煉為重。”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才一字一頓的道：“至於我，我這一生都不會喜歡任何人。”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這麽多年來，他確實是這樣做的。除了幫助師尊處理昆侖山事務，便一心修煉，從未有過片刻動搖。
    “至於你，以後不許再想這些男女之事。便是要想，”晏重霽眸光淡了淡，“那便先滿了兩萬歲吧。否則，我決不輕饒。”
    “……知道啦！我就是隨便問問，您那麽較真作甚？”
    歲離應了一聲，笑著起身出了房間，隻是房門剛關上，她臉上強撐起來的笑就落了下去。
    她嘴上說得無所謂，結果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再也忍不住，超級丟臉的哭了出來。
    堪稱六界萬人迷的昆侖山小仙子，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失戀的滋味。
    不過歲離雖然委屈難受，甚至心裏還大逆不道的罵了她家大師兄好一會兒，但其實她並不怨他。
    哪怕被大師兄斥責了，她還是沒出息的喜歡他。
    隻是她再也不會說出來了。
    昆侖山的歲離仙子絕不會自討沒趣，今夜過後，她還是六界最最風光的小仙子。
    那時歲離安慰自己，不是她不好，隻是她的大師兄是一顆沒有心的石頭。石頭又冷又硬，又怎麽會踏進風月呢？
    可如今，她那不問風月的大師兄似乎動情了。
    隻可惜……令他甘願涉足這份風月的不是她。
    “請君上成全。”
    台下的白衣神尊再次朝她垂首。
    “倒是沒想到，那隻小妖於神尊而言竟這般重要。”歲離又笑了，感歎了一句後，忽又話鋒一轉道，“不死魂的功效不僅僅是活死人肉白骨，它還有另一重功效，神尊可知是什麽？”
    不等晏重霽開口，歲離自答道：“它還是修補神魂的聖藥。若是服下不死魂，神尊便能恢複曾經的萬年記憶。隻可惜，”
    “不死魂隻剩下了最後一滴。”
    晏重霽麵色沉凝。
    “本君可以把不死魂給你……”
    “君上！”
    歲離話未說完，一旁至始至終沉默不語的曜烈驀然出聲，隻是不等他說完，歲離隨手一揮，便定住了他。
    曜烈臉色劇變，卻再也說不出話。
    外人不知，晏重霽不知，但身為天君近衛的他卻知道，不死魂其實誕生於君上的本體。想要煉製不死魂，必得用掉一半精血。
    更何況如今歲離本體殘缺，若強行煉製，說不得會去了半條命。
    “隻有一滴，神尊想用在哪裏？”
    “請君上成全，救似和。”晏重霽重新抬頭看向歲離，沒有絲毫猶豫，字如千金，“她於我而言，猶如我命。”
    他沒有回答喜歡與否，可一句“猶如我命”已然說明了一切。
    命尚且能舍，何況隻是一份記憶？
    歲離定定看了他一眼，笑著應了一聲：“好。”萬年過去，她那說一不二的大師兄終究還是食言了。
    “神尊先回去吧，三日後，本君會讓人送上不死魂。”
    “晏重霽謝過君上。”
    “晏大哥！”
    神尊府門口，一看到那道熟悉的清冷白影，似和便迎了上去。這幾日，晏重霽為她尋來的靈藥雖沒有徹底治愈她，但還是有些作用，至少治好了似和的眼疾。
    隻是也隻能做到如此了。
    按理，有那些醫仙和靈藥，似和即便受了再重的傷，也應該會好了。這也是為什麽當時晏重霽硬要違抗天命帶著似和上天的原因。
    但奇怪的是，無論用了多麽珍稀厲害的靈藥仙丹，似和破碎的妖丹依然沒有修複，身體的生機還在一點點流失。
    如今便連漫天醫仙也束手無策，唯一的希望便隻有歲離的不死魂。
    “你身體還未好，跑出來作甚？”看到似和站在門口，晏重霽臉色微沉，氣勢淩然，看上去頗為駭人，“回去。”
    “晏大哥，你別擔心，我沒事的。”似和與他早已熟悉，相處多年，並不怕他，甚至還笑道，“沒關係的，我就是出來走走而已。”
    其實她是擔心晏重霽。
    自從知道晏重霽要去向天君換不死魂後，似和便心神不寧，在屋子裏根本待不住，所以才跑到門口等著。
    能活著，沒人想死。
    可是天君會同意給不死魂嗎？
    似和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尷尬，若是晏重霽隻是一個普通的神仙便好了，可偏偏他不僅是高高在上的神尊，更是……天君的道侶。
    當似和知道這個事實時，心裏很是失落難過。
    她若是知道羞恥，便應該立刻離開，不要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和人。
    可是……
    “君上她……”似和咬了咬唇，仰頭看向晏重霽，聲音有些艱澀。
    “她同意換不死魂了。”
    沒等她說完，晏重霽便回道，“你不用擔心，等拿到不死魂，定然能夠治好你的傷。”
    說到此，晏重霽垂眸看著麵前嬌小清秀的女妖，目光在她恢複光明的眼睛上停頓了片刻。
    “你的妖丹會與你的眼睛一樣，完好無損。”
    最後四個字，他的語氣加重了幾分。
    他看上去很是在意她……或者準確的說時在意她的傷，這將近百年的時間裏，他一直對她很好。
    在人間時，許多妖都羨慕她。
    因為她是唯一能在晏重霽手下活下來的妖，甚至還能跟在他身邊，得他的庇佑。
    曾經有一隻誘惑晏重霽不成反被抓住的狐妖，臨死之前，曾問過晏重霽：“我長得這麽美，哪一點比不上你身邊那隻野草妖？晏重霽，你喜歡她什麽？”
    晏重霽當然不會回答狐妖的問題，他看也沒看那隻嫵媚動人的狐妖，手中銀劍一出，直接要了她的命。
    但似和卻因狐妖的話輾轉反側了許久，她也忍不住思考，晏重霽為何不殺她，還對她這麽好？
    隻因她不害人嗎？
    可是……天底下向善的妖不止她一隻，為何偏偏是她？她不過隻是一隻平平無奇的野草妖而已。
    似和想了很多年也沒有想明白。
    她不知道晏重霽喜不喜歡她，他也從未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可每一次她不小心受傷，哪怕是不經意擦破了手指，他也會用最好的藥為她治傷。
    便如現在。
    他皺眉凝眸對她說：“回屋吧，你的身體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