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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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用愛的金箭刺穿我的心髒,讓我愛上他。”
向愛欲之神提出這個請求時,達芙妮一邊看著厄洛斯背後的箭袋。
箭袋中的羽箭有兩種,她知道它們各自的效用:金箭點燃愛火,能讓前一刻還相看兩厭之人陷入熱戀;鉛箭則令心如鐵石,甚至能夠將最熾熱的情意扭轉為漠視乃至憎惡。
厄洛斯審視她片刻,迷人的微笑逐漸顯露出鋒銳的尖刺:“很有趣的想法,但希望你真的清楚你在要求什麽。不要輕視我射出的任何一箭。”
電流般的寒意從她的後頸向下躥。
縱然一貫表現得和氣散漫,厄洛斯也是正牌的神明。而這個世界的神明都強大且隨心所欲、卻也因此對弱小之物而言分外殘酷。也許厄洛斯不會和阿波羅那樣直接扔一座懸崖下來宣泄怒火,但達芙妮相信祂有幾倍多懲戒不敬者的方式。
“我沒有輕視您的意思。我知道我在請求什麽,”達芙妮吸了口氣,徐徐剖白,“那是我能想到的留在他身邊的最好的方法。您似乎與他原本就有嫌隙,如果我中了您射出的箭,我看起來就隻會是個潔白無辜的受害者。哪怕是他……說不定也會對我生出一絲憐惜,不再一個勁趕我走。”
畢竟赤忱地對自己抱有好感的對象,總是更加難以拒絕。
“這確實是個好計劃,但你有能力承受我的金箭嗎?”厄洛斯收斂起笑意。談及自己的力量和權能時,他分外冷靜嚴苛。
“希望你沒有妄想能夠在中箭後控製自己的感情。愚者才會試圖分辨虛幻與真實,金箭喚起的愛意與自然生長的情意沒有區別,我的力量所及就是真實。你會真的愛上他,愛到幾欲發狂,必須見到他才能安心。在金箭失效前,唯有投入他的懷抱,才能徹底紓解金箭灌入你血管的灼燒的痛楚。”
美少年模樣的愛神盯著她的眼睛:“我再確認一次,為了實現這個計劃,你將會付出真心作為代價。”
她笑了:“我不覺得真心是能用演技搪塞過去的東西,但我也不相信真心實意是珍貴到隻夠一生消耗一次的孤品。”
說到這裏她淺綠色的眼睛煥發出奇異的光彩,亮得像在挑釁;她挑唆的對手並不是厄洛斯、甚至不是阿波羅,而是好運厄運編織而成的生命紋樣本身。她想要活下去,所以願意發起一場收益與風險同樣高昂的豪賭:
“要弄到手正牌神明的全心全意,我又怎麽可能全身而退?所以我不介意把達芙妮的真感情當作籌碼給他,賭最後我能投出一個好點數。”
厄洛斯捉住細節追問:“達芙妮的?你就是達芙妮。”
“但我始終也是卡珊卓,”她垂眸打量自己細膩白皙的十指,又勾起帶卷的金發在指尖繞了繞,幾不可見地搖頭,似乎依舊對這美麗的軀殼感到陌生,“最後我終究會作為卡珊卓新生。”
達芙妮更接近於她在一場無限接近真實的沉浸式戲劇裏要扮演的角色。哪怕她可能不是個最好的演員,她也會努力到最後一幕帷幕落下的那刻。但也就到那刻為止。
惡劣的笑意終於攀回厄洛斯唇角。
她從中察覺強烈的嘲弄。愛欲之神顯然不相信她能將這兩個名字分割清楚。她甚至猜想他已經提前在為她的彷徨掙紮而幸災樂禍。
“那麽‘達芙妮’,熱烈地愛慕著他的你,之後又要如何讓他心碎呢?”厄洛斯的問句尾音上揚。
這感覺就像和老師對彼此心知肚明的正確答案。達芙妮眨眨眼:“愛很多時候非常傷人,這件事上您隻會比我更有發言權。”
厄洛斯怔了下,旋即愉快地悶笑:“那麽我期待你的表現。在時機合適的時候,向他提出請求,我會立刻趕到。”
她不解地眨眨眼。
“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我特殊的信徒,你以靈魂為貢品向我許願,換來重活一次的機會。相應地,如果你向其他神祇許願,我就能立刻感應到。”
神明層次的奧妙原理她不可能明白,達芙妮點點頭:“還有一件事……您的箭,不會很痛吧?”
她上次人生的最後時刻極為短暫,卻因為撕裂的疼痛有如世紀漫長。比起死亡本身,她對於肉|體上的痛楚反而更為恐懼。
厄洛斯聞言擠了擠眼睛,壞心眼地保留懸念:“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現在確實知道了。
略微壓低視線她就能看到,一支金色羽箭紮入她的心髒位置。流光熠熠的尾羽如蜂鳥般輕而快速地震顫著,每震動一下,又一寸箭身便化作金色的粉塵消散。然而最奇怪的事莫過於:
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劇痛、恐懼、緊張,哪樣都不存在,隻有茫然。
無形的絲線牽引她的頭顱和脖頸,令她轉向阿波羅。勒托之子還是那樣英俊偉岸,又有什麽決定性的東西變得不同。他隻給她一個背影,她就無法挪開視線。
厄洛斯對阿波羅說了什麽,她沒聽懂,隻是看著阿波羅。
金箭繼續生效,最初隻有輕微的酸楚,胸口的異物感逐漸強烈,她的心髒宛如被大手揪住捏緊,越收越緊,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喜悅和哀愁同時從掌控心髒的手指縫隙中萌芽,徐緩而堅實地抽條生長,纏繞她束縛她,在阿波羅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轟,藤蔓綻開火焰色的花朵。
這一刻,她第一次真正產生實感,她就是河神拉冬的女兒達芙妮。
心神搖撼下,她的視野有些模糊,沒能看清對視那刻金發神明是什麽表情。
再眨眨眼,她終於瞧清楚了,阿波羅的神色僵硬,嚴肅又有掩藏不住的驚駭,好像她是什麽令他不得不調動起全身力氣對抗的怪物。
從指尖到發絲都像在燃燒,達芙妮卻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是阿波羅眼眸沉靜的藍讓她渾身發冷嗎?也許不單單是。花瓶不知何時失手摔脫了。瓶子裏的水濺上她的腳背,而後擴散浸透鞋底,又濕又冷。她辛苦一夜采摘的花朵散落在陶器碎片間,潔白的花瓣染上汙泥,分外刺目。
這是她打算獻給他的花束。
達芙妮的喉嚨發緊,急忙蹲下身,試圖搶救出一兩支還能看的花枝。她能感覺到阿波羅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她身上,手指愈發抖得厲害。慌亂中她抓到花瓶碎片的尖角,掌心頓時劃出一道深而長的口子。
血珠汩汩湧出,她僵了一下,卻沒有停下動作,隻是將受傷的那隻手背到身後,防止另一手挑出的完好花枝被血弄髒。
阿波羅瞬息間出現在達芙妮麵前。他幾乎是粗魯地把她一下子拽起來,而後扣住她藏到背後的手腕,不容掙紮地拉到身前。創口不深,但血流得滿手掌都是,看著嚇人。阿波羅的眉頭蹙起,抓著她手腕的指尖旋而迸發純淨耀目的暖色光輝。華光收斂時,傷口已然消失不見。
治愈的神跡又一次在她身上發生。
達芙妮怔怔抬頭看著他,忽地展顏粲然而笑。
金箭帶來的變化藏都藏不住,無保留地傾瀉到阿波羅身上的熱烈戀慕令她仿若經過打磨的原石,徹底煥發出光彩。染上薄紅的臉頰,比之前更為明亮澄澈的、隻專注地凝視他的眼睛,彎成歡喜的弧度的淡粉色嘴唇,一切一切都炫目得驚心動魄。還有他捉住的纖細手腕,與他的指腹相貼的少女肌膚細膩又柔軟,正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升溫。
阿波羅如同被燙了一下,猛然甩開她拉開距離。
達芙妮也像是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異常,揪住胸口的衣料,試圖解釋:“阿波羅,我……”
“我來解決。”阿波羅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治愈的安眠霎時籠罩而下,她即刻陷入昏睡,軟軟地向下倒。金發神明接住達芙妮,停滯了半拍,才姿勢怪異地將她抱起來,在近旁尋找一塊大石頭將她放下。而後,他側首看向空中。
“厄洛斯,你不該將無辜的少女卷進你我的恩怨。她是蓋亞與拉冬的女兒,即便是你,想必也不想與太多神明交惡。”
舒展著羽翼的愛神顯露身形,居高臨下地望著阿波羅,笑眯眯地回道:“我隻是令她愛上你,又沒有要她的性命,還不至於被記恨。”
阿波羅唇線繃緊,半晌,他低下頭,頗為生硬地說:“我為此前冒犯你的話語道歉,是我……年輕氣盛,我不該輕視嘲笑你弓箭的威力。我現在已經充分領教了你的力量。所以--”
厄洛斯打斷他:“勒托之子,真要道歉的話,至少表現得再真誠一點如何?”
阿波羅渾身緊繃,像在竭力壓抑怒氣:“隻要你取出那支金箭,我願意以其他方式向你賠罪。”
“現在再後悔已經晚了,”厄洛斯做了個拉弓的動作瞄準阿波羅,見他本能地戒備起來,頓時滿臉嘲弄,“你的銀弓確實箭無虛發,但你能收回射出的箭嗎?很遺憾同樣地,離弦的金箭與鉛箭都絕不可能收回。”
片刻死寂。
“不過也不是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且很簡單。”
阿波羅眸光微動,盯住厄洛斯的神色依舊不善。
“第一種,反正中箭的不是你,你放下這可憐的寧芙不管就行了。我的金箭會逐漸失去效力,也許隻要幾個月,也許要數年甚至更久,隻不過--”性情惡劣的愛神話鋒一轉,“如果她熬不過去,在金箭失效前就因為愛而不得心碎而死,又或者永遠失去神智,你是否要感到愧疚,就是你的事了。”
“當然,還有第二種更簡單更愉快的解決方案--回應她的愛意。”厄洛斯毫不掩飾地打量大石之上沉睡中的寧芙,阿波羅下意識略微側身,試圖隔斷愛神的審視。
厄洛斯見狀笑得更開心了:“我就知道你對美麗之物難免心存憐惜。我期待你會做出哪種選擇。話說回來,你應該感謝我沒有為你挑選一個過路的獨眼巨人作為追求者。”
阿波羅冷冷切回正題:“即便我如你所願墜入愛河,你的報複一定並未就此終結。”
“那當然,”厄洛斯似乎對繼續商討失去興趣,一振雙翼,拋下簡短有力的宣言,“阿波羅,你將為傲慢付出代價,我說到做到。”
愛神的羽翼撲簌聲消失後,阿波羅垂眸看向達芙妮。
她全無防備地昏睡著,看起來有些陌生,精致脆弱,像失去了寄宿的靈魂的傀儡,毋庸置疑地美麗,但缺了最重要的那抹光彩。
河神與大地之母給予達芙妮的軀殼文雅、纖弱、秀麗,她的神采卻是這些形容的反義詞的集合。隻有睜開好動的綠眼睛,她才變得完整。
野性的,明亮的,生機勃勃的,宛如衝他的心口而來的破空一箭。
但也來得太巧了。
就仿佛是為了讓他著迷而出現,並且還好巧不巧地被厄洛斯挑中,成為用來折磨他的箭靶。
詭異的預感在阿波羅兩側太陽穴的位置突突地跳動,但又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對勁。他已擁有預言權柄的基石,涉及自身好運厄運的預感不該這麽模糊,但一旦與達芙妮有了牽扯,就好像眼前突然蒙上一層濃霧的紗帳。
加倍可疑。
厄洛斯行事隨心所欲,但無法排除這局麵還有第三方插手。想要給他帶來不幸的神祇隻多不少,其中包括享有奧林波斯金色殿堂中那對寶座其一的女神,宙斯最久遠的伴侶、天後赫拉。
阿波羅的母親勒托即將臨盆時,拜赫拉所賜,勒托在大地上流離失所,始終尋找不到安全分娩的場所。直至她抵達德洛斯島,才終於說服那座島嶼的土地神靈接納姐姐阿爾忒彌斯和他降生。
阿波羅登上奧林波斯雪峰獲得萬神之王認可時,赫拉甚至沒有現身,這致使他與赫拉長子、戰神阿瑞斯的關係也極為微妙,至今幾乎沒有打過照麵。作為婚姻與家庭的守護神,赫拉想要利用厄洛斯與他的嫌隙也很自然。隻是不知道她還有什麽後手。
當然,這一切隻是揣測。達芙妮可能真的隻是個無辜的寧芙。但不管是靈感還是理性,都在警告他不要與她有過多牽扯。隻是情愛糾葛就罷了,如果她會阻礙他掌控應得的權柄……
念及此,阿波羅變得麵無表情。
除了厄洛斯所說的那兩種方法,其實還有某個一勞永逸的選項。
他伸手,五指搭上少女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