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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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出現的第五天,來自克裏特的水手們發現,這頭巨物變得比此前更為敏感易怒。
劃槳的人隻要朝它多看一眼,海豚就會立刻用寬闊的尾鰭惡狠狠拍擊甲板,弄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大動靜。
船長和資曆最老的船員低聲商議後,決定放棄原定的航程,提前在伯羅奔尼撒最南端的瑪塔潘角入港卸貨--那樣說不定能夠讓這頭奇怪的海豚放過他們。
不一會兒,水手們便遵循號令,賣力地劃動長槳。然而不論他們怎麽調整船頭走向,伯羅奔尼撒海角依然壓在遙遠的洋麵盡頭,一動不動。
“偉大的海神波塞冬,求您幫幫我們!”
海豚像被船長的禱告激怒,張嘴發出急促而尖利的一連串氣音。
南風立刻增強,灌滿的白帆鼓脹成弓形,隨時會不堪重荷撕裂。在水手們的驚叫聲中,商船乘上疾風,以劃槳無法企及的迅捷速度破開浪濤前進,與馬塔潘角擦肩而過。
船上的人們嚇呆了,不止一個水手雙臂發軟,船槳噗通落入海中。可這艘船早已不需要舵手,哪怕所有人都扔下纜繩和長槳,它依舊遵循著來自超凡存在的號令,在海麵上肆意馳騁。
到了夜晚,奇異的風並未止歇,強風與海潮罔顧水手驚懼的哀歎,送商船在暮色中繞過海角繼續向北,連夜越過原本的目的地皮洛斯,順著伯羅奔尼撒西海岸線,一路北上。
以這樣遠超正常航行的速度,抵達德爾菲近旁的海灘還需要一日。剩下的路途即便阿波羅運用神力飛行,也得花上半天時間。
阿波羅沒有費心探究自己為什麽要突然令船全速回航德爾菲。理所當然的事罷了,沒必要多想。他對這船上的乘客們頗為滿意,已經決定賜予他們神職與相應的榮光。既然如此,他理應盡快送他們抵達德爾菲,以免有其他神祇中途插手,橫生事端。
可是當夜色悄然淡去,阿波羅卻莫名焦躁起來。
他疑心長時間處於海豚形態致使思緒混亂,當即將化身剝離,隻在海豚中遺留一抹神識。而後,他徑自登上桅杆頂端,眺望黎明時分霧氣繚繞的海麵。
赫利俄斯隨時會駕駛日車登上天軌,掀開晨霧的幕布,向大地傾瀉又一日的曦光。阿波羅知道自己正在等待,可他在等待什麽?他不知道。
太陽掙脫海平線升起,高懸於湛藍浪濤之上。天徹底亮了。
阿波羅與德爾菲神像相連的意識那一頭傳來人聲。沒有達芙妮的。
在沒有等到達芙妮音訊的那刻,阿波羅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在等待她懷抱鮮花出現。
阿波羅很快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的緣由:畢竟他承諾過,會保護她安全活到金箭失效。因此,不論他預見到的事是否會成真,他完全有義務確保她沒有在他離開期間擅自死掉。
縱然她打算用欲擒故縱的拙劣手段,也不可能連續失蹤數日。他懷疑她又卷進了什麽大麻煩。
他必須去找她。
抵達這個結論,阿波羅無端感到輕鬆許多。
剩下的都是細枝末節。神廟尚待竣工,預言的權柄未穩,阿波羅在德爾菲的錨點還不夠強大,無力供他降下分|身。要確認達芙妮在哪幹什麽,他隻能親自返回。繼續乘船與全力飛行的時間差隻有半日。這點時間於神明而言短暫得不值一提,稍稍回應各地信徒的祈禱,又或是認真梳理一番思緒就能打發掉。
但既然決定要做,就沒有理由拖延。
片刻都可能決定生或死。
阿波羅身形一閃從桅杆頂端消失,眨眼間出現在船尾。
“我另有要事。麻煩轉告波塞冬,請他護佑這艘船盡快抵達德爾菲。之後我會如波塞冬所願,到海王宮殿做額外的預言。”
一位海洋仙女騎著海豚,從波濤中魚躍而出:“如您所願,勒托之子。我們這就向波塞冬傳達您的訊息。”
信使的話音未落,阿波羅已經不見了。
※
阿波羅直奔德爾菲山林中受詛咒的水潭。達芙妮在神像前兩度提及,她不知不覺間就又走到了那碎鏡化作的不祥水澤附近。難保不會有第三次。
如果她真的不幸成為水潭的獵物,他即便趕到也已經遲了。
上回從水裏撈起達芙妮時,她濕淋淋又慘白的臉在阿波羅腦海中浮現,而後盤桓不去,像一根反複紮入意識深處的尖針。
不會的,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
預見的那個未來尚未成真,她不可能也不該現在就死去。
反駁這一樂觀推測的念頭同時現形:阿波羅本可以等神廟竣工後再出發物色神官人選。正因為意外確認了達芙妮是預知到的那個人,他才決定立刻離開德爾菲。
命運的紋樣並非一成不變,他試圖回避未來,卻沒考慮到後果。走上另一條命運的岔道也意味著,她的生命可能與他此前見到的虛幻圖景齊齊消散。
阿波羅的嘴唇繃成一條僵硬的線。他迫使思緒暫停,駐足觀察四周。
他明明按照記憶直接降落到了水潭附近,但繞了第二圈也沒找到此前的小徑。看來沒有山神的引導,他無法找到那可惡的水潭。
阿波羅迅捷如雷電的思緒驟然停頓。山神,他應該直接召喚山神詢問情況,居然連這都忘了,真是失態至極。隨即他又想到:無法獨自找到那承載了赫拉怨氣的水潭也意味著……他並沒有為情所苦。
阿波羅不由微妙地安心了些微,但現在不是考慮這事的時候。
“帕納塞斯!我需要你的幫助。”
山神立刻從山石中現身:“勒托之子,這次您有何吩咐?”
“達芙妮在何處?”
“應當在您命令我的仆役們建造的石屋附近。據我所知,這三日她都沒有離開過您開辟的那片山坡上的林地。”
“也就是說,她沒有掉進那水潭?”
山神明顯愣了一下:“拉冬之女確實又受過天後鏡子碎片的蠱惑,但她每次都抵禦住呼喚逃開了。”
阿波羅聞言沒忍住,伸手揉了一記眉心。還好,至少沒淹死。
帕納塞斯端詳他片刻,以平穩沙啞的嗓音問:“您沒在石屋找到她?我無法窺視神明劃定的領域,對裏麵的情況不得而知。”
阿波羅沒有回答。他不再乘風飛行,步伐極快,一路加速。走著走著,他不僅沒能紓解心頭難言的煩悶,反而愈加惱火起來:看來達芙妮根本沒事。他倒要見識一下她在玩什麽把戲!
金發的宙斯之子眨眼間穿過德爾菲的山林,抵達達芙妮居住的那片向陽山坡。
他驀地駐足。
坡地成了一片流動的花海。
百合,玫瑰,鳶尾,雛菊,銀蓮花,罌粟,鈴蘭,達芙妮向他絮絮叨叨交代過的、沒有交代過的鮮花罔顧時令,仿佛忘記了自己原本錯開的花期,隻顧著在午後的日光下盛放,在清風與蝴蝶的舞蹈中輕輕搖曳。
如潮水般湧入阿波羅視野的色彩飽滿到刺目,滿溢著仿佛要化作液滴落下的生命力,有那麽片刻,他居然不知道應該看向何處。
這就是達芙妮想讓他看到的?一個大費周章的驚喜?
阿波羅眼神猛地凝滯。細瞧之下,這環繞石屋的花園隻是乍看起來生機勃勃。
花叢間悄然冒出了野草的尖芽,隨時會凋萎的花朵下方,葉片懨懨地耷拉著,邊緣蜷曲,有的甚至已經泛黃。
如果天天有人打理,不該出現這種狀況。
阿波羅身形一閃來到石屋大門前。
木門後靜悄悄的,他伸手推,吱呀一聲,門立刻開了。
門後異常昏暗,阿波羅蹙眉。建造這座石屋時他讓岩石巨人開辟了幾個采光的洞孔。神明敏銳的五官洞穿黑暗,立刻看清了門口的狀況。
他看到枝條,交錯瘋長、層層疊疊,彎曲成詭異的角度互相纏繞的枝條。
整座石屋都被樹枝填滿了。
阿波羅不明所以,下意識撥開最前方礙事的枝條,想要進去一探究竟。他還沒前進一步,就意外地揚起眉毛:纖細的枝椏宛如有靈性的生物,像是因為他有些粗魯的動作感到疼痛,明顯地瑟縮了一下。枝條上原本就有些卷翹的半黃樹葉更是哆哆嗦嗦,每一片都透出驚恐。
阿波羅抬手,神聖澄淨的光華從他掌心爆發,照徹石屋。
奇異的枝條宛如散亂的絲線,結成一個鏤空的、綠影搖曳的繭。
再仔細辨別,並非樹枝從外結成繭,而是發源自繭內部的枝條向外延展,最後交錯成了籠子般的構造。
而繭籠的正中,蜷縮著一道人影。
她抱膝團成一個可憐兮兮的球,金棕色的長發披散,柔韌卻明顯營養不良的枝條從她的發間探出來,緩慢地、輕輕地顫動著,將她徹底包裹,也填滿了整座屋子。
阿波羅罕見地呆愣了片刻,才低聲喚:“達芙妮?”
人影顫抖了一下,頭埋得更低,嗓音還算平穩,但聽上去隨時會從內潰塌:
“阿波羅,怎麽辦,我……我好像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