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字數:5902 加入書籤
山洞外是靜謐的春夜。達芙妮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水澤邊的阿爾忒彌斯。
狩獵女神卸下了箭袋與銀弓,隨意坐在水畔的石頭上,手持獸骨梳,正打理著金色長發。輕紗般朦朧柔和的月光下,女神的披散金發的身影映在水麵上,宛如一條流淌在微波間的寬緞帶。
達芙妮無端有些慌張,像是偶然撞見了不該看到的場景:神明閑散隨意的時刻反而尤為不可侵犯。她想退回山洞,阿爾忒彌斯卻開口:“過來吧。”
達芙妮走到阿爾忒彌斯身側兩步外。她頗為局促地等待了片刻,見女神自顧自梳理頭發,她便望著水麵沉默。
半晌,阿爾忒彌斯忽然問:“你不坐?”
達芙妮隻得在最近的大石頭上坐下。又是片刻尷尬的冷場後,阿爾忒彌斯再度率先開口:“我似乎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她怔了怔,答道:“達芙妮。”
“你的名字發音很好聽。”
達芙妮斂眸微笑:“您謬讚了。”
她實在不知道怎麽麵對阿波羅的這位雙生子姐姐。她欣賞、甚至說羨慕阿爾忒彌斯的自由與強大,可她的立場與目的又令她注定無法與這位女神友善相處。
她感覺到阿爾忒彌斯探究的目光緩緩掃過她的身體,從發頂到腳趾。被神明凝神注視更像一種刑訊體驗,祂們的目光宛如寒光凜冽的手術刀,顧盼間穿透所有美好的表象,罔顧劃開皮肉時淋漓的鮮血,殘酷而蠻橫地直抵靈魂深處。
不論是阿波羅還是阿爾忒彌斯,甚至說厄洛斯,這個世界的神明投來審視的視線時,與窒息感近似的強烈不安便會侵襲她。她害怕祂們看穿她那與自身渺小存在不符的狂妄願望。
“這一路你變得很安靜,我以為你反複懇求我放你離開。”
達芙妮誠實地答道:“我不認為我能夠動搖您的決意。”
阿爾忒彌斯不置可否,放下骨梳,看上去要折入什麽嚴肅的正題。
如果一味由這位女神主導對話推進的節奏,她很難得到想要的信息,更不用說巧妙避開對她不利的提問。得先做點什麽緩和尷尬的氣氛。
靈光一閃,達芙妮主動道:“如果您容許,我願意為您編發。”
狩獵女神訝異地抬起眉毛。這個動作令達芙妮一瞬怔忡。那神態簡直和阿波羅一模一樣。
她的反應落入阿爾忒彌斯眼中,女神了然地笑了:“所有人都說我和他很像。”不等她作答,阿爾忒彌斯向背後一捋長發,微抬下巴:“你可以試試。”
達芙妮依言走到女神背後,拿起梳子,將秀發分作兩邊,分別編成發辮,而後纏繞盤起,用隨意散落在石頭上的銀色發針固定。在這個角度她不會被女神直視,頓時渾身上下都輕鬆許多。她下手格外輕柔,生怕扯到哪根頭發惹得神明震怒。然而再小心翼翼,也難免有失誤的時候。
阿爾忒彌斯“唔”了一聲,達芙妮動作立刻僵住。
“繼續,沒事,”阿爾忒彌斯擺擺手,口氣帶了點調侃,“你梳頭的手法已經比我的母親要好太多。”
女神勒托原來不擅長給女兒梳頭?達芙妮轉了轉眼珠,為手上的細致活收尾,同時真心實意地稱讚:“您的金發真美,比最好的絲綢還要柔順閃亮。任何鮮花別在您發間都會非常合適。”
“我很少使用發飾,因為總是在狩獵時弄丟。”阿爾忒彌斯借著水麵側頭看了看編好的發髻,表情沉靜,卻沒吝嗇稱讚:“很漂亮。”她轉而定睛看向達芙妮:“你的頭發也很漂亮,讓我想起秋日晴天的麥田。你又有這樣的巧手,為什麽不給自己編發?”
達芙妮摸了摸隨意束在腦後的長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這樣奔跑起來比較方便。”
成日與群犬在林間狩獵的女神聞言笑了,顯然對此頗有同感。然而開口時,她卻話鋒一轉:“女孩,你生得美麗,能言善辯,又懂得揣度形勢,如果不是厄洛斯的金箭作祟,我不認為你會對我的弟弟有什麽別樣的好感。”
見達芙妮試圖否認,阿爾忒彌斯眼眸微斂,搖了搖頭,口氣裏帶著些嘲弄:“那你不妨說說,在現在的你眼中,那家夥有什麽好的?”
達芙妮感覺頭皮有些炸,決定先從最老套籠統的說起:“他品性高貴仁慈,即便是我這樣弱小的寧芙,他也願意出手相救。”
阿爾忒彌斯挑眉,調侃的意味愈發濃厚:“還有呢?”
“他--”達芙妮原本還想說,先不管阿波羅的口頭態度,從他的行動判斷,他其實對她頗為優裕。但如果她這麽說,反而會加強阿爾忒彌斯對她的提防--她已經被目擊出入厄洛斯的聖所,潔白的受害人身份染上汙點;阿波羅又對她多有特殊對待,可疑係數一加一大於二。
念及此,達芙妮快速改口:“他非常英俊。”
阿爾忒彌斯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來。然而女神的湛藍眼眸依舊牢牢鎖定達芙妮,並未因為這無厘頭的答案有所鬆懈。
“也許您說得對,如果沒有愛神的金箭,我未必會愛上他。但我也未必不會對他萌生同樣的愛慕。”她轉向月光下粼粼波動的水麵,聲音低下去,“願他能順利做出預言,獲得他想要的。”頓了頓,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忐忑地向阿爾忒彌斯尋求首肯:
“他很快就會從神廟最深處現身的,是嗎?”
據厄洛斯的說法,完成第一個預言之前,阿波羅都會將自己封鎖在神廟核心區域。換句話說,如果達芙妮太早逃離,即便僥幸抵達德爾菲,也無法得到阿波羅的任何回應。
“我不知道。”
見達芙妮驚愕地瞪大眼睛,阿爾忒彌斯哂然:“窺視命運的紋理、從中讀出有意義的圖景,即便對神祇來說,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而做出第一個預言,又對完全掌控權柄有特殊意義。不是所有神明都能夠承受這一職責,也不是所有神明都願意那麽做。”
這話意味深長。達芙妮眼神探究地閃了閃,沒有追問。
“告訴你也無妨。我與阿波羅降生時,諸多女神降臨德洛斯島,贈予我們祝福的禮物。我們的外祖母福柏是烏拉諾斯與蓋亞之女,福柏原本想將權柄贈予我,正如我的外祖母從她的姐妹、律法與正義的女神泰美斯手中獲得了預言的權柄,而泰美斯當年則從萬物之母蓋亞那裏繼承了這一能力。”
阿爾忒彌斯輕輕撫摸她的弓身:“但我猶豫了。”
達芙妮不禁問:“為什麽?”
“不可避免地,執掌預言權柄的神明會看見自己的一部分命運。”
達芙妮有些驚訝:“我以為命運三女神的紡錘與絲線決定的隻有凡人的命運。”
“命運的原始女神阿南刻並未逝去。神明不死不滅,但隻要阿南刻願意,祂就能在不知不覺間更易星辰的軌道,決定等待我們的是繁榮喜樂,還是失敗苦痛。預言權柄也不過是獲準向祂的存在之中投去一瞥罷了。”
阿爾忒彌斯看向天空:“我認為先覺是一種枷鎖,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顧慮和煩憂。比起向凡人下達神諭所獲取的供奉,我更熱愛無拘無束的自由。”
金發女神看向達芙妮,表情難得極為柔和:“於是阿波羅接手了預言權柄的基石。稱不上報答,但我自覺有責任盡可能讓他少受命運的苛責。”
達芙妮眼睫顫動了一下。
阿爾忒彌斯伸手,替達芙妮將鬢邊的一縷散發別到耳後,動作親昵,那沾染著寒涼氣息的指尖卻讓她打了個寒顫。女神見狀寬容地微笑,溫和地、商量般地吐出不容質疑的論斷:
“我對阿南刻的裁決心懷敬畏,不會無憑據無緣由地濫用神力。達芙妮,但願你不會給我傷害你的理由。”
※
阿波羅睜開雙目。
模糊的線條與色塊映入眼簾,他的第一反應是在線條與線條之間尋找更為細密的線,試圖從中讀出紋樣。沒有,不存在更精微的細線。他隨即意識到這些驟然顯得疏闊的線與麵是神廟的重重立柱、拚花地磚與鑲嵌壁畫。
這裏是德爾菲。他的意識已然盡數自阿南刻的漩渦中歸還,回到此地神廟最深處的真身。
意識之海前所未有地充盈,幾乎要滿溢而出。阿波羅繃緊唇線,強行將刺穿太陽穴般的暈眩感壓下去。
原始命運阿南刻對任何來客一視同仁。阿南刻慷慨地贈予阿波羅關乎現在、過去與未來的知識,太多的知識,根本不考慮來客是否能夠承受那份智慧附帶的重荷。然而阿南刻的款待也是嚴苛的考驗。
阿南刻並不因為他是福柏的後代、當今萬神之王的子息而有所容情。
阿波羅無法準確估量在阿南刻的漩渦中待了多久。萬千的前因與後果同時湧入他的腦海,衰敗與興盛、種子抽芽與花朵枯萎、日升月起仿佛在同一時刻發生。時間在那裏徹底失去意義,他很快無暇去逐一理解所見所聞,甚至連對自我的感知都逐漸稀薄。隻有編織圖樣形狀的奧秘源源不斷地烙印進他的意識深處,一層又一層,仿佛要將他壓垮。
但現在他回到了德爾菲,這意味著原始命運認可了他。
阿波羅閉了閉眼,再度啟眸,視野變得清晰。
意識之海也逐漸恢複平靜。這番考驗在他神識中留下了一枚印跡。那好比一個通往深處的孔洞,他從中隻能窺視到未來的一角,但那也足夠,不能更多。
提坦神與奧林波斯神都無法全盤接納阿南刻。
現在他要做的,便是任由靈性馳騁,引導他看向合適的方位,做出第一個預言。
瞳孔擴張,包裹著虹膜那象征不死的暗金色縮小為細細的一線。金發藍眸的勒托之子坐在神廟最深處的三角高凳上,凝視著不存在於此地的紋樣,口吐自然連綴成詞句的音節:
“自幽光閃爍的岩洞,
“自雷霆之主的血肉,
“來客登臨雲上的雪峰,
“自此永享眾神的歡宴。”
阿波羅並未刻意抬高聲量,但他知道預言的詞句已經抵達了奧林波斯山,也散落在尊貴的深色大地上。
他對德爾菲神廟近旁土地的感知立刻變得更為敏銳。他的感官淩駕於身軀之上,不論宏偉還是渺小,他都同時察知到:
無需轉動眼珠,他看到德爾菲屬於勒托之子的神聖居所光芒萬丈,金色光柱點亮傍晚的天空,仿若有燃燒的星辰接二連三自天空落下;清冽泉水邊的小草在風中微微搖曳,盡情沐浴陡然降下的金光。神廟外側殿堂中等候的神官與凡人們齊聲稱頌,山林間的寧芙與人馬們仰望輝光,發出敬畏的歎息。他聞到珍貴香料在他的祭壇上燃燒,也嗅到煦風送來的馥鬱花香。
花香。
這幽微的香氣喚起什麽記憶。非常突然地,阿波羅感覺到異樣。
他的感官、他的感知都在告訴他,有什麽原本應當在德爾菲的,如今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