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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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被她這麽一問, 居然顯得有些無措。
“你希望我怎麽處置你?”半晌後,他反問。
達芙妮愕然瞪著他,一時間無法分辨他是認真發問, 還是在諷刺她剛才那番意在轉移疑點的自白太過好懂。“我……”她猶豫了一下, 最後選擇說實話, “我希望您不要殺我。”
阿波羅不悅地蹙眉。
看來他並沒有這個打算。她咬了咬嘴唇,進一步試探道:“如果您再也不想見我, 我願意回阿卡迪亞。金箭的事不必勞煩您掛心,從此我聽到您的名諱就會主動回避,絕對不再出現在您麵前。”
聞言,阿波羅眉心皺得更厲害了。
她立刻低下頭:“隻要不是死亡, 我任您處置。”
上方傳來一聲低笑。阿波羅來到她身前,是隻要一伸手就會觸碰到的距離。他在自己的神廟中沒有刻意收斂氣息, 隻是站在那裏, 絕對的存在感便如巨浪般壓來, 令她難以自抑地打顫, 卻也不由自主對那澄淨明亮的光心生渴望。
想要觸碰,想要被觸碰,想要為那光芒所接納。
仿佛聽到了她的願望, 散逸著輝光的手指抬起她的臉, 使她正麵承受神明的注視。直視星辰容易刺傷眼球, 她下意識想閃躲, 阿波羅加大力氣, 她便抿緊嘴唇任由他審視。
阿波羅的視線在她下顎與他指節相碰的皮膚上停了停。他隻是那麽一碰,就留下醒目的紅色印記, 像某種嬌貴難打理的花朵。她的眼下也殘留著未褪的紅。她暫時不哭了, 但不安的眼睛依舊水光泛濫, 看上去隨時會因為他的一個表態而雨落滂沱。
可也是她,竟然敢與阿爾忒彌斯的獵犬和弓箭賽跑。他隨之記起,在中金箭之前,她看他的眼神並不是現在這樣。
阿波羅謔地鬆開達芙妮:“如你所說,你無法證明自己所吐露的並非虛言。”
半拍幾乎令她呼吸停止的沉默。
“但也沒有確鑿證據表明你受厄洛斯差遣而行動。”
達芙妮木然眨了眨眼睛,從剛才就緊攥成拳的手緩緩鬆開,被不安凍結的知覺開始恢複運作,她驟然察覺到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還活著才能感受到的疼痛。
“所以……?”她聽到自己啞聲說。
“我接受你的說法,”阿波羅好像對於自己的退讓有些惱怒,但他很快將細微的情緒起伏都掃到平靜自持的麵具後,加重語調補充,“但那不代表我真的相信你了。”
不等她鬆一口氣,他又冷然宣告:“你必須為違背誓言付出代價。”
達芙妮垂睫,腦海裏出現了許多關於神罰的傳聞,上輩子偶然讀到過的,作為寧芙聽說的,還有忒爾福薩遭受的……
“你不適合再留在德爾菲,我會另外給你安排去處。在那之前,我禁止你離開這座殿堂半步。”
她驚訝地沉默須臾,低低道:“是。我聽任您吩咐。”
“最後,以斯堤克斯的名義發誓,除非經我允許,你不會與厄洛斯有任何牽扯。”
冥河之誓是最可怕最有效力的諾言。即便是神明,如果違背了冥河女神斯堤克斯見證的誓言,也要承受一年的昏睡以及九年的放逐。如果是無法對死亡免疫的寧芙違約會如何呢?達芙妮不知道,也不打算問。
“我聽說對冥河女神發誓需要斯堤克斯河的水……”
阿波羅手一揮,不知道從哪飛來一個淺口酒盞,裏麵乘著淡水。
“把泉水潑灑在地上,握住我的手,斯堤克斯就會經由我聽到你的誓言。”
達芙妮依言照做,朝阿波羅探手時遲疑了一下。他好像有點不耐,反手捉住她的指掌,無言地以眼神催促她說出關鍵的誓詞。
“我,蓋亞與拉冬之女達芙妮,以冥河女神斯堤克斯之名發誓,除非經光輝的阿波羅允許,我從今往後不會與厄洛斯有任何牽扯。”隨著誓言初具雛形,她感到身後有一雙冰冷的眼睛投來注視,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攀上背脊,幾乎令她凍住。
達芙妮清清嗓子,驅散那股刺入骨髓的寒意給唇舌帶來的滯澀感,清聲補充:“未經允許,我不會造訪厄洛斯的聖所和神廟,不會向祂祈禱,不會接受祂的恩澤。如果我膽敢違背誓言,就讓我的血如這泉水,潑灑於地,肆意橫流。”
阿波羅包覆著她的手指緊了緊,他注視她的神色有一瞬間難以掩飾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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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並沒有要求她下這般毒誓。
達芙妮牽起唇角,給他一個虛弱的笑:“這樣足夠了嗎?”
“夠了,”阿波羅倏地鬆手,一眨眼就遠離她到了門邊,“決定你的去處後我會傳召你。”
她恭順地垂頭:“是。”
“謹記你的誓言。”
阿波羅離開殿堂深處的房間,分出更多神識回應信徒的祈禱--做出第一個預言後,見證了那道金光而知悉他神明的信徒也隨之增加。為了穩固威名,他有必要在更多地方展露神跡。神明的意識之海浩瀚龐大,以神像和聖所祭壇為錨點降下恩澤並不需要太多時間。
他眨眨眼,重新將意識聚攏回德爾菲的本體。
非常突兀地,阿波羅想起達芙妮似乎是從帕納塞斯山另一端跑來的。即便寧芙不像人類一樣需要進食,被阿爾忒彌斯如獵物般追著奔逃後,她也需要補充精力。否則說不定又會長出樹枝來。
念及此,阿波羅身形一閃,再度出現在達芙妮所在的房間內。
牆邊油燈的火焰因為神明降臨的氣息快速膨脹又瀕臨熄滅,搖搖擺擺地映照出落到長榻上的影子。
他離開不過片刻,金發少女已經歪在長榻上徹底昏睡過去。她側躺著,把疊成方塊的羊毛毯當枕頭,眉毛緊蹙,好像在夢中看到了不愉快的東西。不知道是感到寒冷還是不安,她如嬰孩般向內蜷縮,亂蓬蓬的頭發有幾捋搭在肩頭,更多地自背後蜿蜒而下。蓋亞贈予的那條流轉著暗光的長袍則因為動作向上卷,布料堆在膝蓋內側,露出整條小腿和再往上的一截肌膚。
阿波羅遲滯須臾,像是突然從什麽幻覺中醒來,利落地從榻尾拿起枕頭,眼疾手快,將它與達芙妮枕著的毯子交換。而後他雙腕一抖,展開毛毯蓋住她全身,隻露個腦袋。
達芙妮睡得極沉,對此一無所覺。
阿波羅離開房間後才想起,他忘了把準備好的蜜露放在達芙妮看得到的地方。他原本就是為了那麽做才去而複返。
他摸出金瓶看了片刻,不快地繃緊唇線,隨手一掰去掉封蠟,顧不上儀態,仰頭將甘甜的漿液飲盡。
可他依舊感到幹渴。
※
達芙妮在鳥鳴中醒來。
她下意識先摸了摸頭,還好,今天也沒長出樹枝。她伸了個懶腰起身,摸黑到屋角的大陶缸取水洗漱。清涼的泉水徹底驅散了睡意,她用細亞麻方巾擦幹臉上的水珠,回身環顧四周:
這就是阿波羅為她安排的新住處,同樣是石屋,大小和格局都與德爾菲向陽坡上的那棟有些相似,但屋中陳設更為豐富舒適,門外不遠處就是一眼山泉。
她已經在這裏居住了半個月。
石屋位於丘陵起伏的林穀幽靜處,山口再向外就是阿波羅的牧場。達芙妮推開門,正看見從起伏丘壑的另一頭,成群的牛羊慢吞吞地穿過清晨乳白色的曦光,在草坡上投下斜長參差的影子。手持長杖的牧羊人搖著鈴鐺,是混在其中的一個小點。
達芙妮隻能遠遠地看著阿波羅的牛羊和牧羊人--她走不出這個山穀,即便她循著肉眼可見的道路向外,也隻會一次次回到出穀小路的起始點。這是阿波羅設下的神術。她試過站在穀口向外大聲喊話問好,然而牧羊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們聽不到她的聲音。阿波羅明顯不希望她和任何人接觸。
換句話說,她正在遭受軟禁。
作為奧林波斯神降下的神罰而言,這已經相當溫和。她與厄洛斯勾連的嫌疑尚未洗脫,她又確實違背了對神明的承諾,阿波羅想嚴守身為神祇的立場也很自然。隻是在德爾菲時,達芙妮還能找岩石巨人和寧芙們玩耍;眼下這無名的山穀連寧芙都沒有,她並不介意獨處,但時間長了難免無聊。
她沒有試圖對阿波羅掩飾不滿。
阿波羅每隔三四天就會來見她一次。大多數時候,他把又一瓶蜜露給她之後就會陷入沉默,仿佛等著她主動拋出什麽話題。達芙妮一反之前的積極態度,他不說話,她也不發一語,不去碰蜜露,就安靜地抱膝坐在窗邊發呆,佯作沒察覺他時不時落到她身上的視線。
雙方這麽枯坐著對峙幾個來回之後,阿波羅就會起身離去,有時候明顯麵帶慍色,走時冰冷的氣勢連帶著室溫都像是驟降了一個季節。
但過幾天他還是會再度出現,對於沉默的忍耐程度明顯再降一截。
今天日出後不久,阿波羅就推門進來。他已經很熟悉石屋的構造,一眼就掠向達芙妮慣常待著的窗口位置。但她不在那裏。
“我正打算出門散步。”達芙妮從內間轉出來,與他對上眼神。彼此的眼神都閃了閃,片刻微妙的沉默。阿波羅像是不知道看哪好,於是打量她的衣著:她今天身上額外裹著披肩,山穀裏早晨的風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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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芙妮清晰可聞地吸了口氣,口氣還算平靜:“您要一起嗎?”
阿波羅怔了一下,幾乎立刻頷首:“可以。”
於是他們踩過沾染著晨露的草葉,朝著日車升起的方向緩步而行。達芙妮有意落後阿波羅半步,時不時地停下來撫摸伸到她麵前的枝椏,又或是撥弄擦過她小腿的灌木芽尖。每當他們之間的距離因此拉大,阿波羅就會駐足側眸,像是等她走上來。
這樣的事重複了三次之後,達芙妮終於走到了阿波羅身側。
有那麽一刻,她很想問阿波羅是否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並肩而行”。可最後她抿緊嘴唇,延續他們離開石屋後就濃鬱得如同山頭雲霧的沉默。
前夜下過雨,空氣潮濕得像要隨時滴落水汽,他們之間也彌漫著再度降雨前蓄勢待發的氛圍。
達芙妮用餘光給阿波羅做著速寫。他比她高很多,一瞥間隻能看到下顎線的輪廓,繃得很緊,像在全力忍耐著什麽。如果她主動戳一戳他,那道防線很可能就會徹底無可維係。
然而她偏不想主動做些什麽。
達芙妮清楚,眼下這詭異的沉默拉鋸是好征兆。隻要她“識趣”地恢複之前的態度,熱情地靠過去付出,阿波羅就不會給她擺臉色看,也許甚至會容許她回到德爾菲的住處。
但那充其量隻是回到從前。
阿波羅破例包庇她、容許她進入神廟深處、選擇接受她的解釋,確實是進展,然而還不夠。
計劃是時候推進到下一階段了。一直以來都是她主動、她退讓,但不能永遠這般持續下去。她要讓他明白,即便是金箭催生的愛意,也是可以被消磨的。
況且她已經做出了那番激烈的表白,等同將“達芙妮”的底牌扔到了阿波羅麵前,更加沒必要再巴巴地貼上去,反而顯得她確實別有圖謀。
總之,輪到阿波羅下定決心亮牌了。
達芙妮俯身,折下一支白色野雛菊,把花莖拈在指尖轉來轉去,然後開始一瓣瓣地拔花瓣。阿波羅立刻注意到了她摧殘花朵的舉動,卻還是忍到雛菊禿了一半才問:
“你在幹什麽?”
“一種占卜,”她抬頭向他笑了笑,“您沒聽說過?”
“他愛我,”她盯著他的眼睛,慢條斯理地摸索著扯掉又一片花瓣,像在實施某種溫柔的酷刑,口中呢喃伴著動作交替重複,“他不愛我,他愛我,……”
阿波羅忽然伸手抽走了花枝。達芙妮要去看還剩幾片花瓣,以此推算這雛菊占卜的結果,然而花頭被神明有力而骨感的手指徹底包覆。什麽都看不到。
達芙妮與他對視了片刻,默不作聲地別過臉,又摘下一朵雛菊,重新開始拔花瓣。
阿波羅顯得有些不快:“這占卜方法無效。”
她沒搭理他,白雛菊花瓣再度開始散落。
“我愛他,我不愛他,我愛他,我--”
阿波羅深吸一口氣。
“……我不愛他。”達芙妮指尖捏著最後一瓣哂然,“看來確實不準。”
一拍停頓。
“但您能預知到吧?”
阿波羅表情沒有變化:“什麽?”
達芙妮盡可能以輕鬆的語氣問道:“您能否預見到,我什麽時候才會不再愛您?”
神明眼瞳周圍的那圈暗金色驟然變得分外鮮明。他隨即別開臉,缺乏起伏地道:“我不會把力量浪費在這種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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