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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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長玉動身的當天, 鄭文常趕緊又寫信給賀敬元了。
    之前賀敬元得知長寧被抓,給他回信,讓他想法子穩住樊長玉。
    鄭文常還不知那小孩究竟被何人所擄, 為了先給樊長玉一個交代, 便謊稱可能是薊州城內拐賣女子小孩的人販子幹的。
    本以為樊長玉能安心等官府搗毀人販子窩點的消息,怎料那姑娘拎著把殺豬刀,自己跟著官兵一起殺進人販子窩點,親自找人去了。
    原計劃得一兩月才能徹底剿滅的幾處窩點,離譜地縮短到了半月, 這讓鄭文常心情很是微妙。
    官府對於幫助捉拿要犯的義士, 一向是有賞金的, 樊長玉因為得到的賞金太多, 又有之前力敵清風寨保下鄰裏十幾人的輝煌戰績, 如今在道上小也有名氣了, 人稱殺豬西施。
    薊州城內現存的不成氣候的匪寇間都流傳著一句話, 劫道遇上個拎著殺豬刀的漂亮姑娘,別瞎起什麽不該有的心思,乖乖讓那姑奶奶過去, 不然……老巢都給你端了。
    民間一些姑娘,要出個遠門的, 無一例外會買把殺豬刀當護身符一路拎著走,別說還真有效果,以至於鐵匠鋪子和刀具鋪子的殺豬刀一時間供不應求。
    等賀敬元收到信時,心情微妙的則變成了他。
    謝征率兩萬新兵離開前,還特意交代他, 讓他照看一下遠在薊州府的樊長玉, 事態發展成了這樣, 屬實也是賀敬元沒料到的。
    他原本是希望樊家那兩丫頭平平凡凡度過這一生,莫要再牽扯樊家夫婦背後那些事的,但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親衛守在帳外,隻聽得他沉沉一聲歎息。
    日頭高照,官道兩旁草木都已抽出了嫩芽。
    樊長玉咬著幹糧騎在馬背上,無暇欣賞這道上春光,隻暗暗覺著奇怪,這一路走來,竟沒碰上什麽流民,難不成是在前幾個月裏該跑的都跑光了?
    幹糧有些噎人,樊長玉拿出水壺準備喝水時,發現水壺裏也沒多少水了。
    她看了一眼與官道並行延伸的溪流,下馬去打水,但水極淺,不把水壺拿到溪石錯落的地方接水,直接伸到溪裏去打水,隻能裝上來小半壺。
    樊長玉就著清冽的水流喝了幾口,裝滿水壺後正要繼續上路,前方岔道口卻跌跌撞撞跑來一衣衫襤褸的男子,遠遠瞧見了她,就大呼:“姑娘救我!”
    樊長玉以為他是遇到山賊了,把水壺掛馬背上,當即取出了自己的砍骨刀,在男子快抵達跟前時不動聲色以刀鋒對著他,成功讓男子停在了距她三步開外的地方。
    出門在外,樊長玉不敢托大,她之前跟著官府的人一起去搗毀人販子窩點,許多被拐走的年輕姑娘就是因為心善遇上小孩或年邁的老人,被騙到僻靜處,叫人販子給套麻袋拖走的。
    她打量著男子,問:“遇上山賊了麽?”
    男子搖頭,一張看起來常年勞作被曬得黑紅的臉上全是汗珠子,兩手撐著大腿喘著氣道:“朝廷官兵不做人,要抓我等良民去修水壩……”
    雜亂的馬蹄聲逼近,男子明顯慌張又懼怕,乞求樊長玉道:“我且進林子裏躲一躲,姑娘莫要說出我行蹤,我上老有,下有小,若是被抓走了,八成就得死在那些官兵的鞭子下了,家中老小可怎麽辦?”
    他懇切得就差給樊長玉磕兩個頭了,說完後就一頭紮進了官道裏邊的灌木叢裏。
    樊長玉消化著男子說的那些信息,心道難怪開春了這溪水還這般淺,原來是在上遊修了水壩攔水,這一路都沒瞧見流民,莫非也是被抓去修水壩了?
    她不急著動身,看著馬兒低頭吃路旁剛長出的嫩草,還伸手抓了抓馬脖子。
    雜亂的馬蹄聲抵達跟前時,竟足足有十幾騎,全是披甲的官兵,因著這裏是個岔道口,官兵頭子勒住韁繩問樊長玉:“可看到一名男子路過?”
    這官道上一路走來也沒瞧見幾個人,說沒見過就顯得太假了些。
    樊長玉點頭道:“見過。”
    她見了官兵麵上並無懼色,馬背上明顯能瞧見別著好幾把刀,她又是一身幹練的騎裝,官兵把她當成了行走江湖的女子,倒也並未懷疑什麽,隻問:“從哪條道走的?”
    樊長玉指了旁邊那條岔道,說:“這條。”
    官兵頭子看了樊長玉一眼,卻沒直接下令全部人馬都往樊長玉指的那條道追,而是點了兩人往樊長玉來的道上駕馬繼續追,自己則帶著大部分人馬往旁邊那條岔道去了。
    樊長玉麵無表情看著官兵們駕馬跑遠,心中想的卻是怎麽跟話本子裏寫得不一樣?
    等官兵們駕馬跑得徹底看不見蹤影了,樊長玉才對男子藏身的那片灌木叢道:“出來吧,官兵都走了。”
    男子狼狽鑽出來,對著樊長玉感恩戴德道:“我替我全家老小謝過姑娘。”
    樊長玉道:“舉手之勞,不足言謝。對了,我給官兵指了那條道,但還是有兩人騎馬往我身後這條官道追去了,你看你要不回灌木叢裏繼續躲一陣,官兵往前跑找不到人,約莫就會倒回來找,你等官兵往回找去了,再往這條道跑。”
    男子又是連聲道謝,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窘迫看著樊長玉掛在馬背上的大包袱,舔了舔幹澀的唇道:“姑娘,你有吃的嗎?我一直躲著官兵,好些天沒吃東西了。”
    樊長玉包袱裏放了不少幹糧,她看了一眼男子,說:“我給你拿。”
    要解開包袱上打的結,必須得兩隻手,樊長玉把砍骨刀放進掛在馬背上的皮質革袋裏,伸手去解包袱。
    她脫臼的那隻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隻是偶爾拎重物還是會有些吃力,為了讓那隻手恢複得更快些,她這些日子幾乎沒用那隻手幹什麽重活。
    男子在樊長玉轉身去拿吃的時,原本憨厚的神情刹那間變得猙獰,藏在袖子裏的匕首向著她後背直捅去。
    卻響起“叮”的一聲,刀尖像是戳到了一塊鐵板,推進不了分毫,男子明顯一愣。
    樊長玉解包袱的手頓住,側首冷冷和男子對視:“騙我?”
    男子神色一厲,抽離匕首再次向著樊長玉脖子抹去,樊長玉重重一腳踹在他腹部,直把人踹得倒飛出去一丈餘遠。
    不知是不是內髒受力破裂了,男子匕首都已握不住,雙手捂著肚子神情痛苦在地上扭動。
    樊長玉決定孤身上路前,就做了不少措施,比如找鐵匠打了兩塊極其堅固的鐵板,一塊放在身前,一塊放在後背,怕的就是路上出什麽意外。
    她拎著自己的殺豬刀走過去,打算綁了這人扔在這裏,等那些官兵找回來的時候帶走,自己則在此之前開溜。
    不然她險些放走一名要犯,還欺瞞捉拿要犯的官兵,搞不好得被安個同謀的罪名。
    怎料馬蹄聲很快又朝著這邊奔來,官兵頭子瞧見樊長玉和那男子時,臉色難看至極,他底下的騎兵也都拿著弓.弩對著樊長玉。
    樊長玉趕緊道:“軍爺,我之前是被這人騙了,他說是他被抓去修堤壩的百姓,家中還有老母妻小,求我替他隱瞞行蹤,方才還對我下毒手,被我製住了。”
    官兵頭子冷冷打量著她,吩咐底下兵卒:“綁了,一並帶走。”
    樊長玉急道:“軍爺,我真是冤枉的!先前欺瞞軍爺是我不對,可我也製服了這歹人,能不能將功補過,免了我的罪責?”
    官兵頭子冷哼一聲:“此乃崇州軍的斥侯,誰知你是不是細作,眼見帶不回這斥侯,才合謀演的這出戲。”
    樊長玉沒料到自己竟然攤上了這麽大的事,忙道:“軍爺,我身上有戶籍文書的,我是薊州人,真不是細作!”
    她說著就摸出自己的戶籍文書,因著官兵不許她靠近,隻能拋給那官兵頭子看。
    官兵頭子看過後問:“既是薊州人,正值戰亂,何故往西北邊境跑?”
    從這條官道能去崇州,也能去燕州,樊長玉怕被當做同夥,不敢再說是去崇州的,道:“我去燕州尋親。”
    戰亂流民成災,去別的州府也鮮少去官府開路引了。
    官兵頭子臉色並未緩和:“我怎知你這戶籍文書不是殺了人搶來的?”
    他調轉馬頭,粗聲吩咐:“帶走!”
    樊長玉:“……”
    不帶這麽倒黴的!
    被一排弓.弩抵著,她隻能認命放下刀,被她們綁了雙手帶回軍營。
    樊長玉隻知道盧城屯了兵馬,卻不知在出了薊州的半道上竟也屯了幾萬大軍,還在修一個規模頗大的水壩。
    樊長玉被帶回軍營後暫關到了一間牢房裏,馬匹、包袱、殺豬刀都被收走了,就連她揣身上的那兩塊鐵板,也被婆子在搜身的時候給她拿走了。
    看守的官兵每日拿給她的吃食,除了水就是她自己包袱裏的幹糧,被迫被關,牢飯還得自費,讓樊長玉更氣悶了。
    兩天後,她才從牢房裏被提了出去,查清她不是細作了,但並未放她走,她跟其他衣衫襤褸的百姓站在一起,被發了一柄鋤頭一個籮筐,官兵讓他們去挖土石,兩人一組,一個上午要是挖不到十筐中午就沒飯吃。
    樊長玉也是這時才知,這些人都是途經這裏的流民,被強製留在這裏,好像是官兵們怕他們把修河堤的事說出去,但光關著人又還得管飯,官兵們便讓他們去采挖土石。
    大多流民為了能吃飽飯,還是願意去幹這些體力活。
    樊長玉被扣下來,無外乎也是官兵怕她去燕州的路上途經崇州,走漏了什麽風聲。
    她不知道修個堤壩為何要搞得神神秘秘的,心中還擔憂著長寧的安危,想著如今出來了,也可以借著去山上挖土石摸清周圍地形,這樣才能製定逃跑計劃。
    她剛來,其他人早已組好了隊,大多都是漢子,在關係到能不能吃飯的事上,可沒人憐香惜玉。手腳壯實的婦人看樊長玉身量雖高,人卻清瘦,怕她是個不能幹活的,也不願跟她組隊。
    樊長玉覺著自己一個人,一上午挖十筐土石應該也不是難事,但官兵看她和一個瘦小的老頭沒人組隊,直接讓她和那老頭組隊了,大概是覺得他們兩人一個是弱質女流,一個是糟老頭子,體力比不上其他人,讓他們一上午挖五筐就行。
    樊長玉拎著籮筐和鋤頭,跟著大部隊往山上去采土石,老頭拿著他自己那把鋤頭都走得氣喘籲籲,一路上嘴巴就沒閑過,一直都在罵官兵,不過罵得極其文雅,滿口之乎者也的,別說一起去采挖土石的百姓,就連那些官兵都聽不懂他在念叨什麽。
    樊長玉包袱裏還放著言正做了批注的四書,得閑時也會看幾篇,倒是聽得懂一些,引經據典的那些,便也聽得一頭霧水了。
    她看那老頭幾乎快上氣不接下氣了,想到同樣一把年紀從了軍的趙木匠,心中有些不忍,用鋤頭當刀從樹上剔下一根粗樹枝,鏟掉枝丫和尖端,拿給老頭當拐杖,伸手想把老頭的鋤頭放到籮筐裏,說:“我幫您拿吧。”
    老頭汗水都快墜到眼皮上了,看樊長玉一個姑娘家,沒給,倔脾氣道:“老夫自個兒拿得動。”
    邊上一婦人瞧見了,道:“姑娘,你可別搭理這老頭,脾性古怪著呢!”
    樊長玉倒是看出這老頭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笑笑沒放在心上。
    到了地方采挖土石時,樊長玉力氣大,幾乎沒費多少工夫就挖滿了五筐,記數的官兵不免都對她另眼相看。
    搬運土石不需要她們去,有騾子馱或是兩名官兵用扁擔抬。
    完成了上午的量,但其他人都還在挖,樊長玉也不好明目張膽地休息,就一邊裝模作樣地挖,一邊跟那老頭嘮嗑:“老人家,您是個讀書人,怎也被帶到這裏來了?”
    老頭憤憤道:“老夫聽說燕州從薊州借了兩萬兵馬,便猜到巫河上遊定是要修水壩,本想來看看水壩修得如何了,卻叫那些官兵當細作拿下了,豎子焉豎子焉!”
    樊長玉說:“老人家,啥熱鬧都能湊,打仗修壩這樣的熱鬧,今後還是別湊了。”
    老頭被誤會成了來瞧熱鬧被抓的,氣得吹胡子瞪眼,一直到中午用飯都沒搭理樊長玉。
    樊長玉上午優哉遊哉挖了八筐土石,取飯時竟得了官兵的嘉獎,多領了一個饅頭,她本想讓給那老頭,但老頭看著饅頭哼一聲,明顯沒瞧上,樊長玉就不客氣地自己收起來了。
    她力氣比旁人大,飯量自然也大,知道了多挖土石可以多領吃的,她下午就挖了十二筐,成功多領了兩個饅頭。
    老頭還是在不斷文雅地罵人,不是罵這裏的官兵,就是罵臭小子什麽的。
    樊長玉端著粥碗叼著饅頭好奇問:“那是您兒子嗎?”
    老頭斜她一眼,說:“算半個兒子。”
    樊長玉噢了一聲:“原來是您女婿。”
    老頭又開始吹胡子瞪眼:“是老夫學生!沒見識的黃毛丫頭!”
    樊長玉大概是習慣了言正從前的毒舌,也沒跟這嘴硬心軟的老頭置氣,反而因他的學識多了幾分敬意,她厚著臉皮道:“您從前是夫子啊?我自學了《論語》,能請教您一些問題嗎?”
    老頭聽她竟是自學的,不由詫異看她一眼:“自學?”
    樊長玉神情微黯,笑笑說:“我從前的夫婿也是個讀書人,他來不及教完我四書就要走了,做了注解讓我自己看。”
    老頭約莫是覺得年紀輕輕守寡也挺可憐,難得沒再傲氣,說了句:“節哀順變。”
    樊長玉一愣,反應過來趕緊道:“他沒死,他被征兵抓走了。”
    老頭氣得嘴角胡子都翹了起來:“那你說得他死了一樣!”
    樊長玉:“……”
    燕州。
    遠處的燕山山脈在夜幕裏如龍脊聳起,山巔未化的冰雪隱約可見一片灰蒙蒙的白。
    數千軍帳坐落在山腳下,三腳架支撐起的火盆錯落在軍帳間,木柴劈裏啪啦燃燒著,照亮營地。
    中軍帳內,謝征看著輿圖上燕州和崇州的軍防部署,指尖指著一處對麾下部將道:“崇州派了五萬兵馬圍盧城,剩下的五萬兵力也不可小覷,屆時我親去誘敵,爾等帶人在一線峽設伏……”
    他突然以手掩麵打了個噴嚏。
    恭敬坐於長桌前的部將們都愣了愣。
    燕山上的冰雪雖已融化,可一旦入夜,還是冷得厲害。
    謝征早已換了單薄的春衫,寬肩窄腰,容顏如玉,是京都貴女們口中最好看的那類武將身形。
    他皺了皺眉,繼續部署,暫歇片刻時,親兵進來添茶水,體貼地給他拿了件厚衣。
    謝征臉色冰寒看著捧著衣物的親兵,親兵硬著頭皮小聲道:“夜寒露重,侯爺當心著涼。”
    謝征:“……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