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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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 謝征看著自己衣襟、披風上的雞血,皺了皺眉,“血會不會太多了?”
公孫鄞一邊指揮著謝七把那隻剛宰掉的野雞拿去火頭營煲湯, 一邊道:“你又不是沒去傷病營看過, 那些傷兵缺胳膊少腿的都有,哪個不是一身血?樊姑娘在傷病營幫忙見得多了,不多弄些,唬不到她怎麽辦?”
說話間, 眼尖地瞅見披風邊上還有一根野雞掙紮時撲騰下來沒收拾幹淨的絨毛, 趕緊給摘了下來。
發現謝征臉色雖蒼白,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 卻一點沒高熱的樣子, 又忍不住道:“昨夜你吹了一宿冷風, 又用冷水洗了頭發, 怎麽還是一點發燒的跡象都沒有?”
謝征:“……”
公孫鄞破罐子破摔道:“罷了罷了,就這樣演一出苦肉計應當也夠了。”
帳外響起謝五的聲音:“就在裏邊!”
公孫鄞趕緊退後, 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露出一副悲憫神色。
樊長玉跟著軍醫匆匆進帳後, 一眼就瞧見了謝征蒼白孱弱地躺在床上, 衣襟上一大團鮮血刺目不已。
她心下一緊,連忙上前:“言正!”
謝征雙目緊閉, 薄唇幹裂,臉色蒼白如雪, 碎發亂糟糟地散落在額前,眼下也一片淡青色, 看著憔悴又狼狽。
樊長玉隻覺心口像是被一雙大手攥緊了, 披風上那一團暗色的血跡刺得她眼窩泛起絲絲酸意。
不過一晚上罷了, 怎麽昨日還好好的人,突然就這樣了?
殘存的理智支撐著她讓開一步,轉頭就對軍醫道:“您快給他把脈看看!”
軍醫也被這陣仗給嚇到了,生怕謝征有什麽好歹,連忙搭上謝征的手腕去探脈,感知到指下的脈搏跳動時,軍醫神色裏露出些許異樣,一抬頭卻見對麵的公孫鄞遞了個眼神過來。
軍醫趕緊沉吟一聲,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繼續把脈,看得樊長玉一顆心突突的。
好一陣,軍醫才收回手道:“樊姑娘,你夫婿這病症凶險得緊呐!”
樊長玉忙道:“軍醫,還請您救救他!”
軍醫捋著山羊須為難道:“他咳血咳成這樣,想來之前的傷,還是在肺部積了不少淤血,必須得滋陰潤肺,外加失血過多又肝火旺,還得養血止血。我且先下幾味藥給他煎服下去,但日後身邊最好是時刻有人看著,以免他在昏迷中咳血,嗆血而亡。”
樊長玉現在整個人都後怕不已,忙道:“我會寸步不離看著他的。”
軍醫下去配藥去了,樊長玉看著躺在一片血色中的謝征,鼻尖也開始泛酸,心中不可避免地自責起來。
言正重傷未愈,自己昨日置什麽氣,作甚說以後都不來這邊了?
言正要是就此有什麽好歹,她可能會內疚一輩子。
公孫鄞一見樊長玉臉色,就知這苦肉計是成了,適時出聲寬慰道:“樊姑娘莫要太過擔心,言小兄弟定會吉人天相的。”
樊長玉一進帳,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謝征身上了,此時才發現公孫鄞也在,道:“公孫先生也過來了?”
公孫鄞說起謊話來臉不紅氣不喘:“言小兄弟突然咳血,小五一時慌了神,正巧我在附近巡營,便讓他先去尋軍醫,我替他看著言小兄弟片刻。”
樊長玉代謝征向公孫鄞道謝,公孫鄞笑道:“都是我大胤上陣殺敵的好兒郎,留得性命才能繼續護我大胤河山,有何言謝的。既然有樊姑娘守在這裏,我便不多留了。”
送走公孫鄞後,樊長玉搬了個小馬紮坐到謝征床邊,悶悶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大概是離得太近了,樊長玉聞著那披風上的鮮血味,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經常殺豬,對豬血的味道很敏感,這些日子又刀口舔血,對人血的味道也不陌生,這被褥上的血,不僅腥味重,怎麽還有一股淡淡的雞毛味兒?
她湊近了些正要仔細聞,“昏迷多時”的謝征忽而長睫輕扇,虛弱掀開了眸子。
樊長玉瞬間把什麽都忘到腦後去了,驚喜出聲:“言正,你醒了?”
謝征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才道:“你來了。”
嗓音破碎喑啞,像是咳得太厲害傷到了喉嚨。
隻這麽一句話,又說得樊長玉心頭頗不是滋味,她給他掖了掖被角道:“軍醫說你咳血是內傷,需要好生調理,以後我都守在這裏,你安心養傷就是。”
謝征蒼白的唇上沾著血色,愈顯孱弱,緩緩道:“我聽說了你在薊州的事。”
樊長玉不知他說這些是何意,一時沒做聲,隻聽他有些吃力地繼續說:“經曆了這麽多,你早已不是當初臨安鎮上那個隻知殺豬買肉的尋常女子,你歸來後,一味指責你,是我不對。”
聽他又一次因為昨日說的那些重話道歉,倒弄得樊長玉愈發羞愧起來,垂下眼悶聲道:“你教訓我的話沒錯,我和下山的那些將士能全身而退,隻是運氣好,如果不是阿七兄弟及時搬了救兵來,可能我和那些去搶敵營的將士,都得被踏死在反賊的馬蹄下。”
她做足了心裏準備,終於有勇氣抬頭直視謝征道:“被你教訓後莫名其妙生你的氣,是我心胸狹隘,我會改的。”
這一刻她滿心都是愧疚,見謝征唇邊仍有不少血跡,出門就要打熱水來給他擦洗。
謝征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眉頭輕擰。
怎麽扯到心胸狹隘上去了?
等謝五端了煎好的藥送來,也是樊長玉接過一勺一勺喂給謝征。
從反賊營帳裏薅回來的那件厚實披風,謝征當做了被褥,眼下沾上了血跡,樊長玉知道他愛幹淨,回自個兒住的地方,把她和長寧晚上蓋的那件披風拿過來,先給謝征蓋著,準備把染了血汙的披風和謝征身上那件血衣一起拿去洗掉。
謝五生怕樊長玉在洗這些時發現什麽端倪,搶著拿去洗了。
到了晚間,樊長玉要守著謝征,又不放心長寧一個人在帳中,眼瞧著這邊軍帳裏還有多餘的軍床,就把長寧也接了過來,讓長寧跟著自己一起在這邊睡。
她重新鋪床時,困惑道:“幾個傷兵營帳裏都擠了不少人,怎地這邊空著這麽多床位沒送人過來。”
幾個軍醫避著謝征都來不及,又哪裏敢把傷兵放這邊軍帳來。
山上不管是燈油還是蠟燭都寶貴,一到夜裏,所有的軍帳裏幾乎都是燃火盆子照明。
火舌舔舐著夜色,謝征半張臉都鍍上一層暖黃的火光,清雋的眉眼好似墨筆勾畫,臉部輪廓線條分明,他微側著頭,看著鋪床的樊長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知,興許軍醫們自有安排。”
樊長玉對軍營裏的管理也了解不多,沒再深思這個問題,鋪好床讓困得直打瞌睡的長寧睡下後,對謝征道:“你夜裏要喝水或是要起夜,就叫我一聲。”
謝征聽到“起夜”兩個字,耳尖燙了一下,錯愣看向樊長玉。
樊長玉接觸他的眼神,一下子福臨心至,臉也跟著燙了起來,轉過身道:“想什麽呢,你叫我,我去叫附近巡營的軍爺來幫忙。”
為了方便照顧謝征,樊長玉帶著長寧睡的那張床就在謝征邊上,中間隻隔著三尺不到的距離。
她這些日子太累了,幾乎是一沾床板就睡著。
謝征聽著姐妹倆的呼吸聲都綿長後,才轉頭朝床側看去,火盆子裏還剩一截段木燒著,微弱的火苗一抖一抖的,火光波痕一般浮照在樊長玉臉上,讓那張恬靜的麵容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綺麗。
一股悸動在心口萌芽,來勢洶洶,像是萬蟻噬咬,謝征盯著樊長玉因為側躺被壓得微微嘟起的唇看了許久,眼底的暗色比夜色更粘稠,但他終究什麽也沒做,移開視線,轉向另一側沉沉閉上了眼。
第二日,這邊營帳裏就被撥來了一批新的傷兵,有的傷了手,有的傷了腳,反正不是全躺在軍床上動不了的,彼此之間都能照應。
樊長玉便攬下了給這些傷兵煎藥的活,也方便白天在這裏照顧謝征,晚上她還是帶著長寧在自己帳篷裏睡,謝征便托付新來的那些傷兵幫忙照看一二。
新來的傷兵們都很好說話,平日裏也不怎麽吵,樊長玉覺得跟自己之前照料過的那些傷兵不太一樣,但想著千人千麵,也沒當回事。
殊不知,這些傷兵,都是謝征前一夜聽了樊長玉的問話後,讓公孫鄞把親衛隊裏受傷的人轉移了過來。
一轉眼,小半月便過去了。
樊長玉照料傷兵閑暇時,便掏出自己包袱裏的幾本書研讀,正好言正就在身邊,有現成的夫子,她不懂的就能直接問他。
謝征見樊長玉捧的是一本《孟子》,問:“《論語》學完了?”
樊長玉如實道:“學完了。”
當初遇山匪時,她護著李懷安的那一幕幕湧上心頭,謝征狹長的鳳目微微挑起,問:“自己看書學的?”
樊長玉說:“裏麵的文章精妙,許多地方看了注解還是想不明白,我在薊州上遊修大壩時,遇到一位老先生,老先生麵冷心善,教我學完的。”
說起陶老頭,樊長玉麵上多了幾分敬意:“你不知道,那位老人家也是位了得的人物,他後來還成了軍中的幕僚,就是上了歲數,膝下沒個兒女,他唯一的學生又不管他了,怪可憐見的,他跟我一塊在山上挖石頭時,天天罵他那學生呢!”
不是跟李懷安學的,謝征心裏舒坦了,聽樊長玉說之前被誤當做細作抓去挖石頭修大壩的經曆,心中又有幾分微妙。
計策是他出的,但負責修大壩的人馬,都是賀敬元那邊的,他當時人在燕州,還真不知樊長玉被看押在了那裏。
最終他隻對樊長玉方才的話點評了幾句:“他那學生既不尊師,他如今得勢了,教訓他那學生就是。”
樊長玉看謝征一眼,不太高興地說:“陶老先生嘴上雖不饒人,胸襟可寬廣著呢。”
謝征聽到那老先生姓陶時,指腹劃過書頁時微頓了一下,問:“他叫什麽?”
樊長玉說:“不知道,他隻說他姓陶。”
天下姓陶之人何其多,謝征想了一下樊長玉說的那老頭天天罵他那白眼狼學生,這跟陶太傅可以說毫無幹係了。
老師歸隱多年,若是出山,也會來找他才是。
他斂下思緒,道:“既對你有恩,將來提拔他一二便是。”
話一出口,就見樊長玉神色怪異地盯著自己。
謝征自知失言,不及補救,便聽樊長玉擰著眉道:“陶老先生已經是唐將軍麾下的幕僚了,你能提拔他什麽?你又不是將軍。這話莫要亂說,要是叫陶老先生知道了,多不好。”
謝征一噎,隨後道:“我說的是將來。”
樊長玉神色似有些無奈:“你就這麽確定自己能當將軍?”
謝征神色微動,從書卷上抬起眼:“我若是當了個比將軍還大的官呢?”
樊長玉很困惑:“比將軍還大的官是什麽?”
謝征狀似無意地說:“封侯拜相。”
樊長玉也不看書了,問他:“傷口還疼麽?”
被無微不至照顧了多日的謝征不知樊長玉突然問這話是何意,斟酌道:“還好,隻是稍一運勁兒便刺疼得厲害。”
其實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隻要不使猛勁兒,基本上不會太疼。
樊長玉把放涼藥碗遞過去,“先喝藥吧,養好傷再想封候拜將的事。”
謝征:“……”
又過了兩日,謝征的傷還是沒個“起色”,被一堆軍事和京城那邊的折子煩得頭痛不已的公孫鄞頂著青黑的兩眼殺氣騰騰去探病。
樊長玉有些時日沒見到他了,驟然見到兩眼青黑雙目無神的公孫鄞,還嚇了一跳:“公孫先生這是怎麽了?”
公孫鄞身上殺氣收了收,勉強擠出個溫文爾雅的笑容:“瑣事纏身,忙了些。”
樊長玉道:“公孫先生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啊。”
公孫鄞笑著應好,又問:“你夫婿傷勢如何了?”
樊長玉想了想道:“軍醫說他內傷頗重,得慢慢養,他傷口處還是疼。”
公孫鄞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但怎麽看怎麽咬牙切齒:“是嗎?我去看看。”
正好樊長玉得去煎藥,公孫鄞一進帳,揮退屋內跟著躺了小半月、傷口痂都開始脫落,隻能纏著繃帶繼續裝病的那些親衛,看著臉上蓋著一本書午憩的謝征,後槽牙磨得咯吱響,一把薅下那本書,咆哮道:“你這傷再好不了,老子就得活活累死在那一堆公文裏了!”
當初出謀劃策的時候有多賣力,現在公孫鄞就有多後悔。
這廝是真休養去了,自己卻累得像那拉磨的驢一樣。
不!驢都比他輕鬆!
他這是做了什麽孽啊!挖坑給自己跳!
沒了遮擋光線的書卷,刺眼的天光讓謝征眉頭一皺,懶散掀開眸子時,大抵是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也好,恢複了元氣,那張臉實在是俊美逼人,看得公孫鄞眼都紅了,恨不能掐著他脖子索命。
曾幾何時,他才是玉樹臨風、仙氣飄飄的那個!謝九衡一躲這裏裝病,未免叫樊長玉察覺,從此筆墨都不帶動的,頂了天叫同樣裝病的親衛前來給他傳個話,指使他做事。
公孫鄞現在一閉上眼,就是堆在他案前沒批完的那堆公文,簡直要他命了!
謝征坐起來,並未理會公孫鄞的抓狂,瞥了一眼被他抓皺的書,疲懶一抬眸子,眸色似已有幾分不愉:“拿來。”
公孫鄞見他這般,不由看了一眼封皮,發現寫著《孟子》二字,隻覺怪異,道:“四書你開蒙不久便學了,怎麽在山上還帶著這書?”
他狐疑道:“這麽看重,別是什麽不正經的書吧?”
隨手一翻,發現裏麵逐字逐句都做了詳細的注解,雖然改換了字體,但公孫鄞還是一眼認出那是謝征的筆跡。
不及多看,書已被謝征劈手奪了回去。
公孫鄞頓時更悲憤了:“我學你的筆跡替你批公文,手都快寫斷了,你閑著沒事注解了整整一本《孟子》?”
謝征並未過多解釋,隻道:“我書庫裏七賢的孤本,回去後自取。”
公孫鄞瞬間不嚎了,手中折扇一開,頂著熊貓眼笑眯眯搖扇奉承:“替侯爺分憂,實乃謀臣本分。”
謝征似乎早就知道他什麽秉性了,對這變臉程度半點不意外,吩咐起正事:“崇州被唐昭義所帶的兩萬薊州軍圍著,送不出糧草來,山下的反賊攻了這麽多天的山,糧草耗盡,早已疲敝,是時候一網打盡了。”
山上的燕州軍這些天在休養恢複元氣,山下的崇州軍卻是從兩日前就開始挖草根掛樹皮了。
糧草被燒後擺在崇州軍眼前的尚有三個選擇,一是回崇州,二是剿滅山上的燕州軍,三則是不戰先逃,保存實力。
第一個選擇回崇州,有兩萬薊州軍守在崇州城外,山下的反賊不脫一層皮,壓根進不去崇州城。就算殺回了崇州,後麵等燕州和薊州的主力軍合圍崇州,那也是死路一條。
長信王老謀深算,當日隻撤回一半兵馬,可能就是預料到過會有今日的局麵,山下的一半崇州軍,就是他給崇州留的生路。
薊州已經固守,賀敬元正在調大軍往崇州來,崇州若保不住,一線峽山下的崇州軍,隻要殺出去,找一座穩定的城池落腳,便又能東山再起。
而統領那支軍隊的,正是長信王的心腹大將石越。
當日為了火燒崇州軍糧草,謝征故意以隨元青做餌,拖住了反賊大部分兵力,最後石越拿人頭堆到了山口,雖救回隨元青,卻也折損不少兵力,加上糧草被燒,簡直是雪上加霜。
石越以為山上的燕州軍沒了隨元青這個人質,又被困多日,早沒有戰意,在得知糧草被燒,氣急敗壞下令連攻了半月的山,奈何一線峽地勢險要,生生又賠了不少兵力進去。
遊蕩在山下的那支燕、薊兩州的援軍又是騎兵,一直在山林裏轉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便是同崇州軍狹路相逢了,那隊騎兵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兩條腿的步兵又追不上四條腿的騎兵,讓崇州將領們氣得牙癢癢。
如今山下糧草告罄,山上的燕州軍防守卻還是跟鐵桶一樣,石越也意識到自己終究是沒法把武安侯困死在這山上,立下這當世奇功,很快調整了作戰計劃,在夜裏行軍,先暗中撤走一部分兵馬。
強攻未果,為今之計,當然還是保存實力為上。
山上一下子陷入了備戰的緊張氛圍,樊長玉在傷病營和火頭營都聽到了關於這一仗的各種議論聲。
駐軍在不斷被調往各處山口,一出大帳,就能看到軍旗在營地各處翻滾,軍旗下方湧動的人潮奔向指定的陣地。
所有傷兵隻要是還能拿得動刀的都要各自歸營,謝征自然也要。
樊長玉光是瞧著陣仗便知這一仗凶險無比,但言正身上的傷一運勁兒就刺痛不已,隻怕連兵刃都拿不了,這上了戰場不是送死麽?
她想到言正身上那個被戳出的血窟窿,心中就焦慮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