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番外:if線 青梅竹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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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日,  謝征下學後百無聊賴地往外走,劉宣跟條蠢狗似的跟在他身後,就差對著他繞圈搖尾巴了。
    “謝哥,  上回你投壺露的那一手,  贏走了錦繡樓開業的彩頭,可把胡參將家那小子看呆了,這回遊獵你去不去?”
    春光明媚,  日煦透過樹影碎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間,  那鴉羽似的眼睫似乎都沾上了一層浮光,烏黑的眼仁兒在日光下瞧著淺淡了幾分,  隻裏邊透出的神色依舊是懶洋洋的。
    他淡淡撂下兩字:“不去。”
    一群公子哥兒的遊獵,  大多隻在獵場外圍,  獵些山雞野兔充數,這是玩過家家呢?
    謝征懶得去湊這個熱鬧。
    劉宣摸著後腦勺,  有些為難地道:“可我已經跟胡家那小子立下賭約了,  謝哥你不去,我在獵場上輸了,  我攢的那二十兩私房錢就全沒了……”
    謝征眼神都沒給他一個:“那是你自己的事。”
    “哎,  謝哥,  你……”
    劉宣正要繼續軟磨硬泡,卻見謝征瞧著一個方向,  忽地眯了下眼,  隨即便長腿一邁,  往對麵去了。
    劉宣循著那方向望去,  就見先前見過的那小姑娘挎著裝書冊的小布包等在上院門口的樹蔭下,烏黑大眼外嵌著一圈濃長卷翹的黑睫,微嘟的兩頰白裏透粉,  雪糯軟乎的就跟個年糕娃娃似的。
    隻是這次她頭上的兩個包子髻幾乎是全散了,眼角還有一道細長的刮傷,似被人用指甲撓的。
    劉宣瞧著心裏就是一個咯噔,暗道莫不又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弄的?
    他在拔腿就跑和跟過去問問情況之間艱難地衡量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剛一走近,便聽見謝征問:“怎麽弄的?”
    他這語氣實在是有些冷淡。
    劉宣抬起眼小心地打量謝征的神色,便見他半垂著眸子望著那比他能矮了一大截兒的小姑娘,麵上說不上是耐煩,還是不耐煩,但瞧著情緒是不太好。
    劉宣心中都忐忑得緊,小姑娘倒是半點不怕他,道:“跟學堂裏新來的家夥打了一架。”
    謝征一皺眉,問:“誰?”
    長玉半低下了頭去,用鞋尖在地上畫圈,說:“好像姓齊,我聽見他的小廝管他叫世子。”
    謝征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姓齊的?最近隻有恭親王作為欽差來訪西北,送來了謝臨山封關山侯的聖旨。
    他半蹲了下去,問:“跟你動手的是恭親王世子?”
    長玉兩手攥著衣角,低著頭幹巴巴道:“不知道,可能是。”
    劉宣一聽不是自己那蠢弟弟幹的,當即一擼袖子:“管他什麽皇親國戚,欺負你一小姑娘就是不對,走,謝哥,咱給咱長玉妹妹討說法去!”
    長玉站在原地沒動。
    對她頗為了解的謝征眼皮跳了跳,問:“你把人打成啥樣了?”
    長玉這才小聲道:“出血了,掉了一顆牙。”
    謝征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劉宣也沒料到這看著軟乎好欺負的小姑娘,下手竟然這麽狠,他呐呐看向謝征:“咋辦,謝哥,恭親王是皇上的親叔叔,你妹妹這打的,是皇上的表弟啊……”
    謝征正思索著應對之法,聽劉宣嘰嘰喳喳個不停,隻覺心中煩躁,抬眸喝道:“你先閉嘴!”
    劉宣立馬禁聲,還做了個給嘴巴貼封條的動作。
    謝征沒功夫理他,繼續問長玉:“你同恭親王世子如何起的爭執?”
    長玉抿著唇沒說話,因為低頭的姿勢,長睫也半覆在眼前,日光灑在她眼睫上,甚至在眼瞼處落下了一層扇形的陰影。
    謝征皺眉問:“總不能是你先動的手?”
    長玉便搖了搖頭。
    謝征耐著脾性道:“闖禍了你總得給我個你動手的理由,我才好幫你善後。這事弄不好,你爹娘帶著你去給恭親王世子賠罪道歉都了結不了。”
    小姑娘還是倔強地抿著唇,隻是眼眶隱約已能見一圈微紅。
    好一會兒,她才道:“隻能告訴你一個人。”
    謝征便給了劉宣一個眼神,劉宣自覺地走遠了些。
    謝征看了一眼不知為何鬧別扭的小孩,道:“說吧。”
    長玉握著衣角的兩手又緊了幾分,終於開口:“他扒我褲子。”
    謝征隻覺頭皮都是狠狠一炸,喝問:“什麽?”
    他一時沒壓住聲量,引得道旁路過的學子和躲遠的劉宣都往這邊張望來。
    謝征按捺住心底的火氣,垂眼打量起小孩這一身胡服,盡量放緩了語氣問:“怎麽回事?”
    小姑娘眼底的紅意更重,隻是倔強地依舊沒哭:“我跟著爹爹習武,穿了胡服,他笑我穿男兒的衣裳,肯定也是個男的,我去東司更衣,他帶人堵著我要扒我褲子看究竟是不是男的……”
    小姑娘聲音裏終於帶上一絲哽意:“我害怕,才沒控住手勁兒往狠了打。”
    謝征用拇指拂去小姑娘強忍在眼角的淚花花,溫聲說:“打得好。”
    小姑娘抬起眼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清風和煦,吹動少年的墨發和衣袍,他問:“有多少人知道這事?”
    小姑娘答:“我是射藝課中途去更衣的,隻有他和他的兩個小狗腿子。”
    謝征嗓音溫和依舊,卻帶上了幾分令人膽寒的意味:“他扒下來了?”
    小姑娘搖頭:“他們推搡我去角落時,就被我錘哭了。”
    謝征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後,隻說:“這便好,他要是真扒了,我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又輕輕拍了拍她肩頭,說:“別怕,沒事了。”
    大概是一直強忍著害怕,眼下被安慰了,長玉才敢讓自己哭出來:“可是……他爹是王爺,我是不是闖禍了?”
    謝征繼續給小孩擦淚,冷聲道:“他老子就是皇帝,他也不能幹這等混賬事。”
    他心中怒意沒消,隻叮囑道:“這件事你不能再告訴旁人,要是別人知道他試圖扒你褲子,不管他扒沒扒下來,你將來都隻能嫁那混賬東西了。”
    小姑娘似被嚇到了,唇抿得更緊了些,淚花花也在眼眶打轉。
    謝征心口軟了軟,放柔了語氣:“別怕,這事交給我去處理。”
    他說著叫過劉宣,“你替我看著些我妹妹,先帶她去徐記酒樓,我有些事要去辦。”
    劉宣撓頭道:“謝哥,都這時候了,你要去幹啥?”
    謝征隻道:“你別管。”
    最終劉宣先帶著長玉去了徐記酒樓,他那二十兩銀子,還沒在遊獵中輸出去,就先花在了酒樓的醬肘子上。
    但他點了一堆酒樓裏的招牌菜,也沒見小孩吃一口,反而是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著書院的方向。
    劉宣安慰她:“你別擔心謝哥,就算對方是恭親王世子,但眼下謝大將軍和魏大人才是陛下身邊的重臣,謝大將軍又被封了關山侯,隻要謝哥說你是他妹妹,恭親王要是識相,就不會把這事鬧大的。”
    小姑娘不做聲,還是隻扒著窗沿往下看。
    劉宣倒是好奇問了句:“你是推了恭親王世子一把,害他摔掉了一顆牙?”
    小姑娘終於搖了下頭。
    劉宣困惑道:“那是撞的?”
    小姑娘舉起不大的拳頭,如實道:“打的。”
    劉宣:“……???”
    好一會兒,他突然道:“那個……長玉妹子,你打哥哥一拳試試。”
    長玉搖頭。
    劉宣死活不信邪,繼續規勸:“沒事,哥受得住,你盡管打!”
    -
    等謝征來到徐記酒樓時,就見長玉乖巧坐在凳子上,劉宣半張臉已腫成個豬頭,正在用帕子浸了冷水敷臉。
    見了謝征,才大著舌頭道:“謝哥,你來了啊……”
    謝征皺眉看著劉宣高高腫起的半張臉,皺眉問:“你這是路上又跟人打架了?”
    劉宣訕笑:“沒,我聽長玉妹子說她一拳打落了恭親王世子一顆牙,讓長玉妹子打在我臉上試了試。”
    謝征頓時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劉宣一眼。
    劉宣痛得齜牙咧嘴,用濕帕子捂著半邊臉,小聲地吸著氣:“我也沒料到,長玉妹子這手勁兒,竟這般大,都快趕上謝哥你了……”
    謝征拉開凳子在長玉邊上坐下時,她攪著手指有些無措地說了聲:“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一直讓她打,她才打的。
    謝征嗤了聲,看著劉宣說:“不用內疚,他這也是活該。”
    劉宣也怕長玉過意不去,吸著氣道:“對,其實也沒那麽疼,明早就消腫了……”
    大概實在是疼得厲害,他嘴都有點歪了,對謝征道:“謝哥你來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他得趕回去上點藥,疼死他了。
    謝征看了那一桌子的菜,解下腰間的荷包扔給劉宣,說:“去醫館看看。”
    劉宣抬手接住,感受到荷包裏沉甸甸的分量,頓時眉開眼笑,隻是半張臉腫了,一隻眼眯成了條縫,顯得有些滑稽:“謝謝哥。”
    -
    等劉宣走了,謝征才問長玉:“這一桌子菜怎麽都沒吃?不想吃?”
    長玉點了下頭。
    謝征便起身,“那我帶你去西市逛逛。”
    長玉捏著裝書冊的布包係帶,坐在凳子上沒動。
    謝征俯下身捏了捏她臉:“鬧脾氣呢?”
    長玉搖頭,抿了抿唇道:“恭親王世子……”
    謝征捏在她頰邊的手便順勢落到了她發頂,將她本就散開的發髻一通亂揉:“放心,我都處理好了。”
    長玉半信半疑地瞅著他。
    謝征好笑道:“不信我?”
    長玉又搖頭,散開的發髻因為這搖頭的動作,細軟的發輕輕拂過謝征手背。
    謝征微愣了下,隻說:“忘了給你把頭發紮回去……”
    在她頭頂紮了兩個醜揪揪後,少年朝著她伸出手:“走吧。”
    長玉搭著他的手跳下了凳子,頭頂的醜揪揪隨著她走路一晃一晃的,倒是又有了幾分憨萌。
    西市多是牛馬之類的活口販賣市場,其中也有馬鞍、馬鞭、刀劍、彈弓這些玩意兒,長玉從前逛集市,逛的多是東市的花鳥零嘴鋪子,這還是頭一回來西市。
    有射箭投壺的,謝征都帶她玩上一遍。
    一開始長玉還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悶悶不樂,後麵便被帶著徹底玩瘋了,風箏、瓷俑、小鼓贏了一堆,還被謝征騎馬帶著在馬場跑了幾圈。
    回去時,已是日薄西天。
    她玩得太累了,困意上來腳又酸,走了一段路就坐在街邊的石墩上不肯走了:“我歇會兒再走。”
    謝征看著她那顆困得小雞啄米一樣的腦袋,摸了摸懷中,無奈道:“我是一個銅板兒沒有了,租不了馬車送你回去。”
    長玉困得眼都睜不開了,還在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謝征又好笑又心疼,想到她今天經曆的事,摸了摸她發頂,在她跟前蹲下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長玉看著於她而言已足夠寬厚的少年人的背脊,在困意間掙紮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選擇趴了上去。
    謝征背著她,沿著一地落日的餘暉往回走,聽著身後傳來的均勻呼吸聲,似乎淺淺歎了口氣:“以後我去軍營了,你這個小麻煩精怎麽辦?”
    -
    長玉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用飯時娘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溫聲細語,爹爹也隻同娘親說了幾句軍營裏的事,全都沒提到恭親王世子的事。
    長玉小小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爹娘都不知道自己打掉了恭親王世子一顆牙的事,也不知謝征是怎麽讓這事瞞下來的。
    到了書院,她上早課時都不太專心,隻想著早課後去上院找謝征,問問他昨天做了什麽。
    早課一下,她正要往上院去,卻被同桌的女童叫住問:“長玉長玉,你知道嗎,昨天那個囂張得不行的恭親王世子,被小侯爺打了一頓,還剝光了他和他身邊那兩個小狗腿子的衣裳,把人丟大街上去了,真是丟死個人,那恭親王世子怕是再也不敢來書院了吧?”
    長玉愣了下,話都沒來得及回一句,攥起小拳頭就直往上院跑去。
    上院的檻窗高,她墊著腳才能瞧見裏麵。
    裏麵年紀大些的學子瞧見窗外有人影晃動,覷一眼發現不是巡邏早課的夫子便鬆了口氣,喊了聲:“誰家的妹妹在外邊?”
    謝家蓋起來的這書院,軍中將領的兒女都送到這邊來開蒙讀書,上院和下院的學子裏,不少都是手足。
    謝征的位置空著的,劉宣看到長玉,走出去問:“找謝哥啊?”
    長玉點頭。
    劉宣臉上的腫今天消了些,但還是青了一塊,他道:“謝哥今天沒來書院,恭親王世子的事,我也聽說了。”
    他困惑地看長玉一眼:“他怎麽欺負你了?你都把人打掉一顆牙了,謝哥還把人揍得鼻青臉腫再扒光了丟大街上,據說昨日下午恭親王妃就哭著上謝家要說法去了,我估摸著,謝哥少不了得挨一頓罰。”
    長玉聽完這些,轉步就要往回跑。
    劉宣在她身後喊:“你上哪兒去?”
    長玉答:“回去!”
    她趕回下院時,夫子已在課舍內了,手捧一冊《論語》:“今日我們上《學而》篇。”
    轉頭瞧見長玉杵在門口,和藹道:“快些歸座。”
    她在書院裏素來聽話,除了一筆字寫得不怎麽好,但從未落下過功課或是逃學,夫子們都很喜歡這個嬌憨踏實的小姑娘。
    長玉兩手捧著自己肚子,盡量讓自己表情看起來痛苦些:“夫子,我肚子疼。”
    她很少撒謊,但夫子瞧著她一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加上她素日裏表現尚佳,壓根沒懷疑她說謊,當即就道:“那我讓人送你回府去。”
    長玉點了頭,拎起自己的小挎包跟著教習夫子出了書院。
    坐上回府的馬車路經謝府時,長玉讓車夫在這裏放她下去就行。
    車夫有些為難地道:“這……小人得把您送回府上才行。”
    長玉一板一眼地道:“我娘在謝伯伯家做客,我要去找我娘。”
    車夫這才放心了,看著她進了謝家的大門才離去。
    長玉和她娘是謝府常客,門房都已認得她,瞧見長玉挎著小挎包進來,笑問:“孟姑娘怎來了?”
    長玉捏著挎包係帶道:“我來找大哥哥。”
    門房陪著笑道:“小侯爺闖了禍,被侯爺罰了鞭子正跪祠堂呢,您改日再來如何?”
    長玉一聽,唇不自覺抿得緊緊的,說:“我要去看看他。”
    門房麵露難色:“侯爺下令了,說都不許去祠堂那邊,孟姑娘別讓小的難做。”
    長玉很快改口:“那我要見謝伯母。”
    這次門房沒做阻攔,殷切道:“那小的讓人給您帶路?”
    長玉已挎著小挎包往前走:“不要,我記得路。”
    過了垂花門,有兩條小徑,一條是去內院的,一條則是通向西廂的,但繞個彎,就能去謝家祠堂。
    長玉來過謝府多次,已記得這些路了。
    她直接繞路去了祠堂,祠堂大門外有守衛守著,她繞到後牆跟處,取下自己的小挎包,先把小挎包從狗洞裏推了進去,隨即自己再鑽進去。
    -
    春寒料峭,謝征昨晚歸來,被謝臨山賞了十鞭,滴水未進,又隻著單衣在祠堂裏跪了一夜,竟發起了高熱。
    頭昏昏沉沉的,跪了太久,膝蓋上也傳來綿密的刺痛。
    恍惚間,他似聽到了身後的門板發出了細微的“吱嘎”聲。
    謝臨山下了令,不準任何人探望,也不許給他送飯這水,母親因為他打了恭親王世子一事太過惡劣,也沒替他求情,還有誰會來祠堂看他?
    謝征在昏沉中自嘲扯了下唇角,連眼皮都沒掀開。
    卻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走至他跟前停下。
    一隻不大的手貼在了他額前,掌心意外地冰涼柔嫩。
    謝征撩開眼皮,便瞧見那本該在學堂裏的小姑娘正皺著眉看他:“你發熱了,我去叫人!”
    長玉抬腳要往外邊去,被他攥住了手腕,“別去。”
    他嗓子因為發燒,有些沙啞,俊秀的眉眼間也帶著疲意。
    長玉急道:“你病了!”
    她用力扳他燙得跟烙鐵一樣箍在她腕上的手:“謝伯伯因為你打了恭親王世子才罰你的是不是?我去告訴謝伯伯,是他先欺負我的。”
    少年扼在她腕的手半點沒鬆,忍著頭痛疲憊訓斥:“小蠢貨,不是跟你說了,這事不能告訴旁人麽?”
    長玉困惑道:“謝伯伯和謝伯母也是?”
    少年不再接話,隻說:“那醜胖子和他那兩個玩伴我都教訓過了,他們不敢將此事嚷嚷出去,我打了他一頓,把他扒光了扔大街上去,也算是給你出氣了。這頓罰,不算什麽。”
    長玉看到了他背上叫鞭子打得破開的衣物上沾著血漬,鼻頭一酸:“你該告訴謝伯伯他們實情的。”
    謝征實在是虛弱,眼皮已慢慢合上了,隻念叨了句:“小蠢貨,說了不準告訴就不準告訴。”
    “叫恭親王夫婦知道了,指不定還會厚著臉皮要你跟那豬頭定個娃娃親什麽的,對你的名聲也有損,得不償失知道嗎?我這頓罰,是必須要挨給恭親王那邊看的,告訴他們了,無非是讓我娘和老頭子心裏難受。”
    長玉看著他後背猙獰的鞭痕,忍著鼻酸問:“你疼不疼,我帶了傷藥,我給你塗藥。”
    她開始練刀後,身上少不得磕傷擦傷,她的小挎包裏除了裝書冊,還裝了金創藥。
    長玉翻出那瓶金創藥,幫謝征清理後背的傷口時,因為鮮血已經凝固住了,破碎的衣料和傷口處的皮肉粘在一起,一扯便撕掉一層皮肉般疼。
    她用水壺裏的水一點點泅濕緊沾著傷口的衣料,再小心地撕開。
    饒是如此,她還是聽到了謝征的悶哼聲。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道:“很疼是吧?我再輕點……”
    謝征麵頰因高熱有些發紅,額前已布上一層細汗,他掀開眼皮說:“你脫個衣服慢吞吞的是揭蝸牛殼呢?”
    言罷自己拽著被血痂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衣物用力往下一扯,傷口又湧出了血珠子,他卻滿不在乎地道:“上藥。”
    長玉給他撒金創藥粉時,唇一直抿得緊緊的:“都流血了……”
    謝征閉著眼,忍痛忍得大汗淋漓,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不疼。”
    上完藥,不知是不是出了一身汗後被冷到了,謝征燒得更厲害了。
    他還是不準長玉去叫人,明明整個人快燒成一塊炭了,卻還是意識不清地說冷。
    長玉把自己的小鬥篷給他披上了,似乎還是沒見效。
    八歲的女童不知如何給人降熱,聽他說冷,便蹲在他邊上,捧著他一隻手放到唇邊哈氣,幫他搓手取暖。
    等謝夫人來看被罰跪祠堂的兒子時,就見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睡著了。
    後來謝夫人拿這事取笑兒子,說挨了一頓打,但未來媳婦逃學來看他,也值了。
    謝征頭一回正色同謝夫人道:“母親,長玉如今也大了,這些話今後莫要再當玩笑話說,兒子隻拿長玉當妹妹看待。”
    兒時不懂事,不知何謂娶妻,聽著母親那時逗他的那些話,他才以為隻是以後府上多一個要他照顧的小妹妹罷了。
    如今他漸漸知事了,也的確是看著那丫頭長大的,自不可能把謝夫人和長玉母親的幾句閨中戲言當真。
    謝夫人沒料到自己幾句打趣,竟換得了兒子如此正式的回複,她愣了下才道:“好好好,為娘都記住了。”
    等謝夫人端著藥碗出去,便瞧見了捧著個小盒子站在門邊的長玉,謝夫人也不知這孩子將自己和兒子的話聽去了多少,但想著她年歲尚小,應是不知事的,便還是笑著招呼:“長玉來看你謝征哥哥了?”
    小姑娘乖巧點頭。
    謝夫人道:“他剛喝了藥,在裏邊,你去找他說話吧。”
    長玉“嗯”了聲,捧著盒子邁過門檻,進了裏間。
    謝征靠在迎枕上咳嗽,見了她,病懨懨道:“就坐桌子那邊吧,別過來,我風寒沒好,當心把病氣過給你。”
    長玉沒聽他的,把盒子放到他床邊的矮幾上了,才退開幾步說:“聽說你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我買了一盒橙皮糖給你。”
    謝征低咳著笑問她:“難得,竟會給我買東西了?”
    長玉沒應聲,在繡墩上坐了一會兒,沒頭沒尾地衝他說了句:“謝謝。”
    謝征嘴角笑意一斂:“你也起瘟症了?還燒到腦子了?”
    長玉悶聲道:“你再罵我,我就告訴謝伯母。”
    謝征斜她一眼:“不想挨罵,你那張嘴就別亂說話。”
    長玉嘀咕:“給你道謝還錯了……”
    謝征冷笑:“我給你收拾了這麽多回爛攤子,哪次你跟我道謝了?孟長玉,你生分給誰看呢?”
    小姑娘垂著腦袋坐在繡墩上不吱聲了,好一會兒才甕聲甕氣道:“謝征,你會給我當一輩子哥哥的吧?”
    謝征隻覺這小孩今天怪怪的,道:“除非我爹娘再給我添個妹妹,不然除了你,我還能有別的妹妹?”
    長玉撥弄著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沉默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時,已換上一張笑臉:“那就這麽說好啦!你給我當一輩子的哥哥!”
    謝征還當是小孩被恭親王世子的事嚇到了,咳嗽兩聲後,好笑道:“自然。”
    小孩從前都不甚搭理人的,這天回去時,走到門口處後,還回過頭衝他笑了笑,揮揮手說:“謝征哥哥再見!”
    謝夫人端了新煎的藥過來,瞧見長玉離去,還衝謝征笑:“我瞧著長玉那丫頭跟你親近了不少,從前都沒見她這麽親熱叫過你。”
    謝征看著小丫頭走遠的背影沒說話。
    這小孩……不太對勁兒。
    但這事沒容謝征想太久,關外便又起戰事了,謝臨山和魏祁林是連夜拔營走的。
    北厥換了新王,為了盡快拿出功績,鎮住部落中不服的首領,北厥新王率軍偷襲了錦州。
    此戰來勢洶洶,謝臨山走前甚至吩咐疏散城中百姓,又命家將護著謝夫人先回京城。
    不巧那日下了一場春雨,馬車在官道上前行艱難,一輛貨運的馬車車輪還陷進泥地裏了,護衛們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在喊號推車輪子。
    謝夫人和孟麗華都親自下車去查看了。
    長玉聽著雷雨聲,窩在車廂裏昏昏欲睡。
    忽地一道亮白的閃電劈進車裏,她看到一個人影掀開車簾正看著自己。
    長玉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看花了,反應過來不是錯覺後,忙道:“你風寒沒好,不能淋雨,先進馬車來……”
    “給我娘說一聲,我去錦州了。”
    少年打斷她的話。
    長玉愣在當場:“錦州在打仗啊……”
    少年衝她笑笑,揚了揚手中銀戟:“正是在打仗,我才要去。”
    他微偏了下頭,借著車廂裏不甚明亮的一盞琉璃燈,認真看了看她,說了句:“走了。”
    隨即一掣韁繩,提著長戟消失在了夜雨中。
    -
    長玉回到京城,再收到謝征的信件已是三月之後。
    他在信中說,錦州戰事順利,隻是此番北厥攻勢甚猛,他們消停了近十載,這場戰事勢必會僵持許久。
    又說在軍中遇到一個擅做角弓的弓箭,讓工匠給她做了一把小弓,估計等入秋就能托人給她送到京中。
    寒來暑往,長玉放北地來信的木匣子裏,不自覺都積攢了厚厚一摞信紙。
    那把精致的紅木小弓她收到了,但從第二年開始,她收到的書信便越來越少了,很多時候關於謝征的一些消息,都是從謝夫人口中聽到的。
    比如他又立了什麽戰功,斬殺了哪員北厥大將,險些生擒了某位王子……
    年華如水東逝去,少年人間的距離也在越來越遠。
    -
    長玉十歲這年,因今聖賢明,重文武之道,也提倡女學,在國子監開設了女子課舍。
    為了起到表率作用,皇帝讓一眾皇子公主都去了國子監念書,底下的文臣武將們自然不能讓天子下不得台來,紛紛把自家適齡的女兒也送去了國子監。
    謝夫人得知長玉要去國子監念書了,倒是很替她高興,她自己沒女兒,長玉又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待長玉就跟待自己女兒似的。
    同孟麗華提起這事時,不住地誇讚:“這任國子監祭酒,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乃公孫老先生,據聞陛下幾番派欽差重臣前去請他出山,都被婉拒了,後來陛下南巡時,又親去河間公孫家拜訪,這才說動了公孫老先生。”
    “河間公孫家,那是何等底蘊?世間絕跡的孤本,都能在他家的藏書樓找出拓本來。陛下肯納此等賢才,是大胤之福啊!”
    長玉就這麽在國子監念了幾年書,因為她騎射課藝總是得甲等,弓都拉不開的齊姝和一眾貴女總是可憐巴巴地向她求助。
    幾年下來,所有的京城貴女都把她當做了閨中好友,但凡有詩會什麽的,也不忘給她下帖子。
    長玉念了數載書,還是一作詩就頭疼,大多數時候都是能推就推。
    這天她無一例外地正要推掉晉文侯府上的賞花帖,奈何齊姝也要去,說在宴會上沒個相熟的貴女,讓長玉去給她做個伴兒。
    孟麗華得知女兒願意去了,倒是很高興,逗弄著小女兒道:“也好,等一開年,你就要及笄了,是時候相看人家了。”
    長玉戳著幼妹粉嘟嘟的臉頰,隻說:“還早呢,娘!”
    孟麗華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兒笑:“不早了,從前你也就寧娘這麽大,天天闖禍,讓小侯爺跟在你屁股後麵幫忙收拾,一轉眼,你都成大姑娘了。”
    有長玉在哄著長寧玩,孟麗華便起身整理起籠箱裏的衣物:“你們爹爹前些日子來信,說此戰又是大捷,北境戰事基本是穩了,小侯爺的名號這些年裏也響徹朝野,此番要代你謝伯伯上京受封呢。”
    長玉跟幼妹玩翻花繩的動作微頓,心不在蔫地“嗯”了聲。
    長寧不滿地撅起嘴:“阿姐阿姐,你翻錯啦!”
    孟麗華瞧了便笑:“一會兒娘親陪寧娘翻,你阿姐今日要參加晉文侯府上的花會,讓你阿姐先去換身出門的衣裳。”
    長寧立馬眨巴眼:“寧娘可以去嗎?”
    孟麗華搖頭。
    長寧小臉一垮:“為什麽呀?”
    孟麗華半蹲下點了點她鼻尖:“等咱們寧娘再大點,就能去了……”
    -
    晉文公府的花會,不出意外地熱鬧。
    才子佳人們行酒令吟詩作賦,好不雅興。
    齊姝似來宴會上找人的,沒找到,一直興致缺缺,最後幹脆和長玉一起躲角落裏看貴女們表演才藝去了。
    她年歲不大,卻和當今天子是同一輩人,連皇後見了她,都得喚一聲“公主”。
    府上的賓客沒人敢對她不敬。
    奈何晉文公夫人今日是存了十足做媒的心思,提議讓貴女們在木牌上寫下半闕詩詞,不留名諱,再由侍女們傳到男席那邊,由才子們擇取補作後闕詩詞。
    此計頗得貴女們讚同,畢竟隻是傳個木牌,就算沒人補填自己的詩作也算不上丟人,還能通過作在木牌上的詩文,考量才子們的才學和書法。
    既是晉文公夫人提出的法子,齊姝便也不好不給這個臉。
    她也是個不擅做詩的,和長玉一同抓耳撓腮半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勉強編了兩句詩出來。
    寫完交給晉文公府的侍女時,她故意一臉倨傲地道:“一會兒這些牌子收回來了,先拿與本公主找自己的。”
    侍女連聲應是。
    等侍女走遠了,齊姝才肩膀一垮,同長玉道:“一會兒咱們先拿,就算沒人回填詩詞,丟人也不會被發現。”
    等木牌被傳回來時,齊姝拿到了自己的,一掃之前的鬱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長玉望著自己那勉強能過目的兩行字下邊清雅秀致的字跡,倒是皺了皺眉。
    齊姝探頭看了一眼,戲謔道:“我瞧著這字清雅端方,所做的詞也並非言之無物,想來填詞之人是個大才子,我覺著阿玉倒是可以見上一見。”
    長玉皺眉道:“還是不了,我就沒舞文弄墨那天賦……”
    齊姝又盯了那半闕詞兩眼,神色突然變得怪異起來:“我怎麽覺著,這字跡瞧著有點像李懷安那家夥的?”
    長玉“啊”了一聲。
    齊姝拿過木牌細看後道:“錯不了,我經常借他的課業抄,就是他的!”
    齊姝再看長玉時,笑容裏不免帶了點揶揄:“阿玉你的字,在一眾貴女裏也很有辨識度呢!你說會不會是李懷安那悶葫蘆故意挑的你的牌子填的詞。”
    長玉無奈道:“估計是跟我們一樣,被逼無奈的,他在京中才子裏榜上有名,他若是不填詞,少不得會被人催促,填了別人又怕平生誤會,同你我二人相熟些,你的被人寫了,這才撿了我的寫。”
    這番話把齊姝唬住了,她點點頭說:“也有可能。”
    做完詩詞的後半程,便是貴女們這邊若是願意結識填自己詩文的才子,便差人拿著木牌去男客那邊詢問方才填詩詞之人,女客這邊知曉了男客的身份,衡量才貌家世後,願意結交,再由下人將女客的身份告知中意的那位男客。
    這一趟流程走下來,要是相互看對了眼,基本上一樁姻緣就成了。
    齊姝似已知曉了填她詩詞的人是誰,並未差人去問,沒坐一會兒,倒是有婢子前來同她耳語了什麽,齊姝眼底壓不住喜色,輕咳一聲同長玉道:“阿玉,我去見個人,你先獨自玩一會兒。”
    長玉點了頭。
    隻是齊姝一走,少不得其他貴女過來同她打交道,最後長玉還被拽著去屏風那邊一道偷看京中有名的幾位才子去了。
    貴女們嘰嘰喳喳:“我聽聞參加此次宴會的,可不止京中才子,還有好幾位家世顯赫的王侯公子呢!”
    長玉對這些一概是左耳進右耳出,她尋了個空隙,溜去晉文公府上的海棠林裏躲清淨。
    晉文公是個雅致人,平日裏就愛煮茶問道,府上的園子也修得別具匠心,海棠林裏曲水流觴,假山層疊,被風吹落的海棠花瓣飄進水中,又是一幅落花流水的畫卷。
    不遠處有個水榭,長玉越過美人靠折了一片荷葉,往臉上一蓋,直接躺美人靠上準備打盹兒。
    這會兒日頭正好,陽光曬在身上暖融融的,實在是惹人犯困。
    隻是她才剛躺下,就有什麽東西打在了自己蓋在臉上的荷葉上。
    動靜很輕,仿佛隻是被風吹落下的花苞或什麽種子。
    長玉沒理會,隻伸手撓了撓臉,打算繼續睡,麵上的荷葉卻又傳來被什麽打中的動靜。
    她隻得擰眉爬坐起來,在涼亭裏私下看了一圈,都沒瞧見人。
    正困惑著,一個海棠花苞又朝她發頂扔了來。
    長玉一仰頭,這下看清來人了。
    水榭挨著一處高砌的石台,隻是石台周圍種了不少名貴花木,瞧著鬱鬱蔥蔥的,在涼亭中輕易瞧不見石台上邊的光景。
    扔她海棠花苞的少年一襲黑衣抱臂倚著海棠樹,衣襟上精致的暗紋在太陽底下泛著輝光,腰間的蹀躞帶上墜著環佩珠玉之類的物件,映著日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長玉抬手在眼前擋了一下。
    少年似乎笑了聲,容貌俊美異常,但依稀還能辨出從前的影子,神色一如記憶中懶散,沒聽見她叫人,半挑起嘴角,懶洋洋開口:“幾年不見,不認得人了?”
    長玉同他對視半晌,蹦出一個字:“哥。”
    這句話一出來,兩人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兩息,似乎都覺著不太順口,但好像又沒什麽比這更合適的稱呼。
    謝征撥開花枝從高台上跳了下來。
    長玉幹巴巴問了句:“你怎麽也在這裏?”
    謝征瞥了一眼她放在美人靠邊上的木牌,皮笑肉不笑道:“聽說你來這宴會上替自個兒挑夫婿了,來給你把把關。”
    他是一路風塵仆仆從北地回來,見了謝夫人,說給她也帶了禮物,要拿與她,卻從謝夫人口中得知她來了晉文公府的花會,才借著好友沈慎的帖子一道來的。
    長玉覺得他話裏好像帶了刺,但又想不通他帶刺的緣由,如實道:“也沒怎麽看……”
    見他盯著美人靠上的木牌,怕他瞧見自己那筆醜字和難以入眼的詩詞,又要挨訓,還做賊心虛似的把木牌往身後藏了藏。
    謝征依舊在笑,隻是笑裏仿佛藏了刀子。
    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麽滋味,他千裏迢迢從北地趕回來,還給她帶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在宴會上隔得遠遠地瞧著她似乎長高了不少,還覺著怪欣慰的。
    真正見到了她,她待自己卻全無了從前的親近,這個認知讓謝征突然煩躁。
    眼下瞧著她偷藏花會上同人共作的詩詞,他甚至覺著有些窩火。
    隻是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他到底也學會了收斂自己的情緒,若無其事般對那長大了的姑娘說:“沒瞧上便走吧,我接你回去。”
    二人從水榭中並肩離去,一路上因著沒找到個合適的話題,便一直沉默著。
    到了轉角處,迎麵碰上一斯文雋雅的雪青色儒袍男子,對方瞧見長玉,先是含笑一揖,視線轉向謝征時,帶了幾許遲疑:“這位是……”
    長玉道:“我哥。”
    那青年似乎微鬆了一口氣,隨即有些緊張又靦腆地對著謝征也規規矩矩一揖:“見過兄長。”
    謝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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