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久歌伸出手, 將手中的那盞花燈朝楚祁的方向遞過去。
    紅色的花燈中，燈火灼灼，隔著輕紗質地的燈罩, 能讓人感到炙熱。
    楚祁的心緒還在恍惚，晏久歌方才的話語仍縈繞在他的耳畔, 隨著時間的流逝, 那份情緒侵入胸膛肺腑。
    兩人相處的過往如點滴匯聚在楚祁的腦海, 最後等他回神，眼前便是一盞送到他身前的花燈。
    晏久歌的手心滲出了汗水, 燈火照出了他認真的神情, 以及眉眼中的緊張——他在等楚祁的回答。
    拿龍寅劍的手從未有過如此沉重的感覺，仿佛手中的東西並不是花燈，而是萬鈞之石。
    短暫的寂靜之後，楚祁朝著花燈的方向伸出了手。
    晏久歌的眼眸驟亮。
    “我……”
    在手指觸碰到花燈時, 楚祁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 卻見天幕升起了一道道猩紅色的流光。
    變故橫生, 流□□勢迫人, 頃刻間如網般交織在一起, 旋即籠罩整座煙城。
    猩紅色的大陣倒映在楚祁的眼中, 令他倏然清醒，此刻他與晏久歌正身處幻境之中——藏在暗處的敵人還未解決。
    “阿晏！”
    狂風起長夜, 吹亂了滿城燈火繁華，街道上的行人慌亂不已，開始四散奔逃。
    晏久歌已然抽出了龍寅劍, 眼中的溫然轉為了凝重, 此刻再聽到楚祁喊他, 便下意識地回眸。
    “有邪祟作亂煙城，我去將它斬殺，再回來——”找你。
    解釋的言語還未說完，晏久歌手中的那盞花燈被楚祁拿走。心跳亂了一拍，他不由得愣了一下，隻顧著看向楚祁的麵容。
    白衣紅燈，青年如畫的眉眼認真。
    “如果我說，我們目前所在之地是一個幻境，你願意信我嗎？”楚祁說。
    長風卷起了楚祁的發絲，他頭上的銀飾叮鈴作響，唯獨耳邊像是少了什麽，有些空蕩。
    他的阿祁，總會讓他有很多莫名的熟悉感。
    “我信。”
    晏久歌的思緒飛快冷靜下來，“可你與我是真實的，所謂幻境，與真實又有什麽區別？”
    “……”楚祁愣住。
    “我還想與你一同放完花燈。”晏久歌伸出手，替楚祁理好了被晚風吹亂的發絲，“你等我回來。”
    溫熱的手指掠過楚祁的耳尖。
    隨後，楚祁看著晏久歌的身影朝著晏熾等人的方向快步走去，天際一片猩紅，禍亂降臨。
    “阿晏，我和你一起，我……”楚祁張開口，想要喊住晏久歌，卻驀地驚覺——他忽然說不出更多的言語。
    一道無形的結界將楚祁困在原地，瑩瑩白光從他的腰間散發出來，正是楚祁出門前隨身攜帶的那道溯世卷。
    此刻，狂風卷過煙城，吹滅無數燈火。
    先是從大陣中凝聚出數百道邪祟的身影，落入煙城之中，隨後又六道煞氣從大陣的六個方位升起，衝著楚祁的方向襲來。
    這個節骨眼上，人潮中湧出了許多名藥王穀的修煉者，逐一列陣，圍繞在楚祁的身側開始防守。
    晏家人亦是在防守之列。
    晏久歌手持龍寅劍斬下了一道煞氣所化的邪祟，等它身毀之時，在地上露出了妖狐的原型。
    所有人都在忙碌，除了被困在無形結界中的楚祁。
    他仿佛成了這場戰鬥中的旁觀者。
    就在楚祁試圖尋找著方法從結界中出去時，一道詭異的聲音倏地從他身前響起。
    “咯咯，我終於找到晏久歌的弱點了！”
    來人長著一張破損嚴重的臉，似乎是突破了層層防守，才能到達楚祁的身前。在它的臉皮之下，什麽都沒有，空白得令人心驚。
    或許不能稱呼它為人。
    楚祁皺起眉頭，做出了迎戰的姿態，他在幻境中突破了心中桎梏，領悟的劍意，並不是沒有自保能力。
    那人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手指很快就化為爪子，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朝著楚祁的胸膛挖去。
    “我要殺了你。”它臉上的裂紋越來越多，最後成了一具無麵人偶。
    這時，籠罩著楚祁的結界爆發出了一道濃烈的白光。
    溯世卷開始自發展開了卷軸，將楚祁包裹在其中，替他擋去了那一爪。
    周圍的場景開始虛化，幻境的力量在溯世卷展開後，變得有些搖搖欲墜。
    “阿祁！”
    搖晃的虛影之中，楚祁聽到了晏久歌的聲音，以及看到那道朝著自己本來的身影。
    “——！”
    溯世卷徹底展開。
    這一刻，時間與空間凝滯，一股浩蕩的力量籠罩著楚祁。
    在這道無字卷軸上，開始浮現出一道道金色的符文，然後化成了古文字，映入楚祁的眼簾。
    【卷一：藥王穀繼承人楚祁成年遊曆，於煙城外遇見晏家少主晏久歌清除邪祟，兩人因此相識，情投意合，於煙城花燈宴傾訴情衷。此後，藥王穀與晏家聯手，徹底除去了雲隱界的邪祟，邪祟鬼牙被晏久歌斬於劍下。結局：鬼牙隕落，萬世長寧。】
    金色的符文交織在楚祁的眼中，讓他仿佛回到當時自己突然身死時，收到了“劇情”的訊息一樣。
    未等楚祁有太多的震撼，隻見溯世卷上的金色符文被一隻虛幻的黑色利爪撕碎。猩紅色的符文湧動，代替原來的金色符文，再次化成了古文字。
    【卷一改）：九尾狐族有測算天機之能，前族長欲給其女改命，受鬼牙所蠱，前往神穀，偷到了神樹之軀，將它交給了女兒令從蕪，企圖改變令從蕪半人半妖沒有天賦的命運。
    而鬼牙附身後，從預言中知曉自己隕落的結局，便欺騙了狐族現任族長狐酒，讓他幫忙除去藥王穀與晏家的繼承人，狐酒不知前任族長神魂已鬼牙被侵蝕，為了妖族大義答應了鬼牙的請求。
    妖族在煙城設下埋伏，藥王穀繼承人身死……】
    猩紅色的文字跳動到“藥王穀繼承人身死”這幾個字眼時，便已經極其吃力，像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阻力。
    果然，在即將跳出“結局”這兩個字時，從溯世卷上又升起了另外一股生機之力，代替了那些猩紅色的符文繼續往下寫著：
    【神樹有感，賜予“溯世卷”，在楚祁成年後為他賜福。藥王穀穀主得到神樹啟示，隱藏楚祁身份，不讓鬼牙發現端倪。鬼牙遂將注意力轉到天生仙骨的晏久歌身上。然而晏祁兩人結緣，引得鬼牙認為楚祁是晏久歌的弱點，欲殺之。
    溯世卷應感修正結局，第二卷開啟。】
    “——！”
    看到這裏，溯世卷忽然開始合攏，不再跳動出字符。
    與此同時，楚祁身前屬於煙城的幻境被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副場景。
    這裏同樣是一場幻境。
    周圍是一個洞穴，有著千年寒冰凝結的冰層，靜靜擁簇著一座水晶棺。那座水晶棺用料極好，處於大型聚靈陣的中心，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靈氣源源不斷地供養著棺中人。
    躺在水晶棺裏的，不是別人，是楚祁自己。
    他最終見到了自己在夢中所見的結局。
    ——在他身死後，晏久歌尋遍了天下所有的複生靈藥，想要給他改命，卻不得所終，成了一個走火入魔的瘋子，潦草而死。
    僅僅是想到這裏，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從楚祁心頭蔓延。
    他才從煙城的花燈幻境中抽身出來，未曾等到與阿晏一同放花燈，轉眼便進入到了上一世的結局幻境。
    溯世卷縈繞在楚祁的身側，沒有展開卷軸，卻緩緩消去了隔離楚祁的結界。讓他的神魂融進了幻境之中。
    這時，洞穴外傳來了一道匆匆的腳步聲。
    穿著黑金色衣袍的晏久歌眉目冷峻，衣擺處帶著未退的毒瘴之氣，似乎是從毒林之中匆匆尋藥回來。
    等見到洞穴之中的水晶棺，晏久歌的神情才漸漸有了溫度，一雙暗金的眼眸帶上了溫柔。
    “阿祁，我來看你。”
    “今日給你尋了一朵花，若你醒來，應會很喜歡它。”
    他走近，手指輕輕撫上了水晶棺，好似能借著這個動作，就能觸碰到棺中沉睡的人一樣。
    在晏久歌的手腕處，心魔魔紋如野草般肆意滋生，沿著心脈蜿蜒而上。
    晏久歌恍然未覺。
    在楚祁隕落後，他手掌上的心魔魔紋從未消退過。
    年少不知，失去後他才知，這世間再無第二個阿祁，能左右他的情衷。
    將九幽還魂花輕輕放到棺邊，晏久歌一眨不眨的注視著棺中人的變化。有水晶棺的保存，楚祁的眉目依舊鮮活，仿佛真的隻是睡著了一樣。
    萬籟寂靜，九幽還魂花綻放後又凋零，消散在水晶棺前。
    無盡的執念將晏久歌吞沒，他的心魔再也壓製不住，發作了。
    “我很快就能去陪阿祁。”他低語，眼底盡剩偏執，“若不能同生，便共死。生死如何能讓你我分離？”
    魔紋在晏久歌身上滋生，他徹底陷入心魔幻境之中。
    而這時，洞穴之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模樣平平無奇，身軀卻好似拚湊的關節一樣，一板一眼地行動著。黝黑的煞氣纏繞在“他”的身上，連帶著那雙漆黑的眼睛，躍動著漆黑的鬼火，看起來有些詭異。
    “果然，殺死了你的軟肋後，區區吹灰之力，皆能將你顛覆。”
    “天生仙骨又如何？你的氣運從今起，就是我的了。”
    沙啞的嗓音回蕩在寂靜的洞穴之中，煞氣從“他”的身體中冒出來，然後朝著晏久歌的方向湧去，勢要將晏久歌吞噬。
    “哐——！”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聲突兀的水晶棺開啟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操控著人偶的鬼牙倏地停下了動作，它難以置信的循聲望去，發現洞穴之中的水晶棺被推開了一個缺口。
    已死之人，並且被它親自咒殺，怎麽會重新死而複生？
    驚駭中，一隻修長白皙的手率先從棺內伸出來，抓住了棺邊，五指用力，將身體從棺內整個支撐起來。
    棺中人的發絲披散，衣裳是最為舒適的綢緞，若不是看到那一雙翠綠色眼眸中泛著冷意，棺中人像是一副從夢中醒來起身的模樣。
    “你——你怎麽可能活著？那朵九幽還魂花分明是假的！”那是他親自設下的局，晏久歌非死不可。
    鬼牙驚叫起來，喑啞的嗓音回蕩在洞穴之中，不敢相信楚祁複生的原因。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不對，你複活也沒有用，晏久歌已經瘋掉了，他很快就會被心魔反噬而死——”
    空氣中“噌！”地一聲驚響。
    一道無形之劍朝鬼牙斬了過去。它條件反射地轉過頭，頭顱以一種常人難以做到的角度反轉，最後那道淩厲的劍氣擦著鬼牙的嘴巴，劃開一道狹長的傷口。
    這還沒完，劍氣蕩開的靈力，似乎能壓製它身上的煞氣，令它周身的氣勢飛快下降。
    鬼牙竟在這一刻滋生出了恐懼的念頭。
    這次，對著它出劍之人並不是晏久歌，而是一名它從未放到眼裏的修士。
    “你怎麽會有壓製我的東西？”
    “你為什麽會複活？”
    “你到底是誰？”
    從水晶棺驚動時起，鬼牙的直覺便十分不妙。它盯著棺中人，仿佛是在審視著自己的命運。
    楚祁費了一些時力才將這個幻境中的身體徹底融合好，他的神識五感重新恢複時，便就是這副場景。
    他的阿晏絕不能走向上一世的結局。
    無妄劍意自手中凝聚，楚祁冷漠地看著那個非人非鬼的東西，“閉嘴，你也配繼承他的氣運？”
    洞穴中的聚靈陣因為楚祁的這一劍瘋狂運轉，靈力自四麵八方匯聚而來，令本就不寬闊的洞穴，變得極具壓迫感。
    這裏是萬年冰晶所構成的洞穴，除了保存水晶棺極好，同樣也不易出逃。
    見到楚祁的靈力後，鬼牙總算明白，他直覺之中的不安從何而來——
    “你才是神樹繼承者，你才是那個克製我的敵人！”擁有祛除煞氣的能力，還能引動神樹的靈氣，這才是它真正的克星。
    無妄劍意朝著鬼牙的頭頂斬下，它無處可逃。
    這一具軀殼是它的替身，死了也無妨，可將它斬殺的——是無妄劍意，能斬天下因果。
    傀儡絲繃斷的聲音在鬼牙耳畔接一連二的響起，它的替身被斬成兩半，同時所有連著傀儡絲的替身全都和它的本體斷了個幹淨。
    神樹的靈力將它籠罩，身前，那人話語冷冽。
    “我本就是為了殺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