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借一朵花 姹紫嫣紅不見隻剩下滿園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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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簌簌,鈴響依舊,王恕與金不換少見地沒有跟上去,心中皆想:或許,這會兒她更想一個人待著。
    劍頂上,張儀見那道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後,臉上的神情卻變得幽微難明,隻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呢喃:“找到了……”
    垂眸向那刻有“六龍回日”四字的劍璽看得一眼,痛楚卻從掌心傳來。
    先前為武皇日月輝光打中的傷處,非但沒有愈合,反而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深,甚至順著手臂經脈侵了上來。
    他眉心不免一皺,不動聲色將手掌攥了,這時才轉身向望帝道:“有勞陛下與在下對弈這一局,勝負已分,不敢再有叨擾,張儀告辭。”
    言罷拱手行得一禮,便飄然而去。
    依舊是與那日來時一般,順著劍壁鳥道徒步而下,看起來與凡人無異。然而在見識過此人與望帝方才的鬥法後,誰敢以為他是凡人?當下無不靜默地為他讓開了道。
    望帝立在原地,手中尚持著周滿那半支敲響金鈴的斷箭,久久望著,卻不知想起什麽,麵上忽湧出一種混雜著釋懷與悵然的複雜,隻歎一聲:“原來天人也流赤血……”
    眾人聞言,皆不解其意。
    但還不待他們開口詢問,望帝就劇烈咳嗽起來,原就傴僂的身形頓時弓得更加厲害,竟是又嘔出一口血,整張臉上忽然爬滿死氣。
    岑夫子等人心驚不已,想上前攙扶:“望帝陛下……”
    然而望帝擺了擺手,隻是道:“晚些時候,叫周滿前來見我。”
    說話時已轉過身,緩緩向閣內走去。
    眾人自後方望去,但見碎裂的門扇鋪在地上,閣中那一尊造像口角含笑注視著外麵,望帝那一道身影卻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滄桑老態。
    誰能想到,這一場對弈竟會如此收場?
    劍印既為張儀所取,蜀州便從此失去了最大的一道防禦。三大世家又早就覬覦蜀州,虎視眈眈,一旦望帝再有閃失,隻怕劍門關內不日便有刀兵之災,民不聊生。
    蜀中眾人,此時無不心情沉重。
    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該被人看出端倪。
    岑夫子目送望帝走入劍閣,但轉過身來麵向眾人時,脊背卻挺得更直,麵上甚至還露出少許笑容,隻朗聲道:“望帝陛下與張儀先生前日約在劍頂對弈,並未聲張,原是不想打攪了此次劍台春試,沒料還是險些波及諸位同道,劍門學宮,實在有愧。好在此刻,春試已經塵埃落定。雖則都動用了試前未經檢驗的法器,但既然周滿方才認輸,那本屆劍首,自是……”
    下方眾人聽了,不免一歎:不管動用的法器是否經過檢驗,周滿的實力有目共睹。可惜關鍵時刻那一輪交鋒選錯了,反倒傷在宋蘭真手中。剛才那渾身流血的架勢,隻讓人疑心她究竟是有什麽意誌還能撐著站起,哪裏還像有什麽一戰之力的樣子?這屆劍首,自是宋蘭真無疑了。
    果然,下一刻,岑夫子已道出宋蘭真名字。
    可誰料,他話音才落,場中便響起一聲淒然的冷笑:“劍首?她認輸,與讓給我有何分別?”
    眾人回頭,竟是宋蘭真本人。
    這位世家新一輩中唯一一個走到春試終戰的佼佼者,早在先前周滿那一箭射出之後便再也沒動,此刻無力地提著那麵展露過駭人威力的桃花刀,隻遙遙望著那枚震響的金鈴,眼底含淚,語帶嘲諷:“我宋蘭真縱非拔俗超塵,可宋氏千年不倒,自有高格,豈能稀罕這區區一個讓來的劍首?”
    眾人頓時錯愕,可宋蘭真言罷已徑直轉身。
    劍壁前方,那刻有她名姓的最後一柄大劍,亦隨之沉落!
    周滿認輸,宋蘭真也不要這劍首!
    劍台春試從三百年前延續至今,何曾出過這樣的情況?一場沒有劍首的春試!
    眾人不禁嘩然,岑夫子也詫異極了。
    鏡花夫人早在金鈴響徹的那一刻就已麵無表情,此時宋蘭真放棄劍首,她也好似沒聽見一般,不曾有半點反應。
    倒是不遠處的王誥,見狀後笑了起來,隻道:“不枉本公子今日專程來這一趟,果然好戲。”
    他先才離得稍遠,並未被王恕的“見風散”撒中,在狼狽的世家眾人中顯得格外悠閑,感慨過後,便向鏡花夫人道:“不過接下來的戲,怕是不合適再離近了看,該走了。”
    說著一揮手,王氏一幹等人都隨他而去。
    鏡花夫人雍容的五官上如雕了一層寒霜,最後死死地向高處劍閣裏那尊武皇造像盯了一眼,隻劈手將那朵已然開綻的牡丹摔在地上,才冷笑一聲離開。
    陳仲平心中卻是有萬般的不甘。
    先前周滿重傷本已是個絕好的機會,可正當他要暗中動手時,竟有一名從未見過的青衫男子半道殺出,化神期修為,輕而易舉便將他攔住。甚至直到此刻,都立在他另一側,冷冷看著他——
    不是二十四使中的驚蟄又是誰?
    他與霜降一直在暗中觀望,一見王恕與金不換嚇退陳仲平飛身去扶周滿,便立刻接上來製住陳仲平。
    隻是陳仲平從未見過他,自然也不知他來曆,隻當他是蜀中這邊安排來護周滿安危之人,一時難免恨得咬牙切齒:“今日怪我無能,屢遭暗算,不能報得血仇。但從今以後,我陳仲平與她周滿,不死不休!她若有本事,便一直躲在你等庇護之下,否則,但有機會,老朽必殺她後快!”
    每一字,皆重如泣血。
    但驚蟄眼睛都沒眨一下,隻看著宋氏一幹等人將陳仲平扶了,與陸氏群修一道離去。
    短短片刻,世家這邊來觀試的修士,已走了個一幹二淨。
    一時間,先前還熱鬧的劍門關內,竟顯得有些空曠。
    所有還留下來的修士,都隱隱感覺不太對勁,心底生出幾分不安。
    劍頂之上,學宮諸位夫子與蜀中四門首座,靜靜望著世家那群離去的修士。周遭春景雖然盛極,可三別先生突然長歎一聲:“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場沒有劍首的春試,一局世間至高的對弈,一枚三百年後終於震響的金鈴……
    短短一日之內,種種消息,已隨著鈴音傳遍天下。
    劍台春試隻是年輕一輩的比試,雖則本屆觀者甚眾,可其勝負結果於世間而言畢竟沒有到舉足輕重的地步,哪怕沒有劍首,少數人討論稱奇一陣後也就放下了;
    但望帝與張儀鬥法落敗,著實使所有人震駭萬分。
    若連“四禪”中僅存的望帝,都無法與張儀相抗,那還有誰能使這位天人的對手?
    一時間,天下謠言四起。
    有人說,蜀州劍印已失,從此失去最大的庇佑,望帝又身負有傷,隻怕蜀州與神都之間的一場大戰就在眉睫;也有人說,亂的豈止是蜀州?六州劍印俱在一人之手,指不定哪日靈氣□□,世間所有修士都要遭殃,一場大亂不可避免,趁著還未亂的時候趕緊囤積靈石未雨綢繆才是關鍵;也有人聲稱,劍閣金鈴既響,武皇傳人現世,天下大亂之後便是一統,實在無須惶恐……
    可這枚金鈴,實在過於神秘。
    知情者對此緘默不言,絕不對外泄露半個字;任世人揣摩再久,猜測頗多,把周滿的名字翻來覆去念了千百回,也始終沒有什麽確切的眉目。
    甚至連周滿這個人,都消失不見。
    自昨日世家眾人走後,盤桓在劍門關內的其餘觀者也在不久後散去,王恕與金不換並參劍堂眾人返回東舍,本想周滿下得劍台後,該是回了自己住處,可誰料,屋內竟空無一人。
    金不換甚至傳訊回泥盤街問過,也依舊毫無音訊。
    這個本該在劍閣鈴響後出於世人視線中心的人,就這樣沒有了影蹤,無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近晚時分,山間依舊飄著瀟瀟細雨,早開的杏花重疊著壓滿枝頭。一條泥濘小徑,蜿蜒曲折地來到山腰,荒草叢裏掩著一座不高的墳塋。
    此刻,周滿就坐在墳碑前。
    眉目清冷,衣衫濕透,看樣子在這裏已待了不知多少個時辰,動也不動一下。
    那來自劍閣的鈴響,依舊在耳畔回蕩,尚未斷絕,與周遭的細雨聲音混在一起,甚至給人一種溫柔和緩的錯覺。
    可周滿心底,隻有一種空蕩的悵惘。
    百感千愁交集,前世今生閃爍,可竟無人能夠訴說,在外麵走了一回又一回,最終也隻能回到這一座小小的墳塋前。
    她隱約記得,前世剛回來時,也是這樣瀟瀟的細雨,於是笑了起來,喑啞的聲音裏卻似乎有幾分哽咽:“您以前總說,我和父親一樣笨,我還常不服氣。父親喝多了酒,會把椅子腿拚到桌子上,可我學東西很快,連一夏過去窗戶外麵還有幾隻蟬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今才知道,您的話一點不假。原來我真的不聰明……”
    世事弄人,在詭譎難測的命運麵前,誰又敢說自己聰明?
    辛辛苦苦為求一個“贏”字,先要為王恕去爭那春試劍首,後又不自量力想要去救望帝,到頭來哪邊都沒落著,一敗塗地,萬事皆空。
    明明已心若死灰,不再複燃……
    可偏偏這時候,它又把一切都捧到你麵前來,仿佛你才是這世界的中心,被命運選中的幸者。
    “娘親,我已經快不明白,什麽是輸,什麽是贏了……”最想要的時候沒有得到,已放棄奢求的時候偏又送來,周滿開始理不清、想不明白,隻呢喃道,“可我總歸要贏下去的,是不是?哪怕今日要輸,也隻為明日能贏。”
    泥水與她的血水混作一處,她自語完,又坐著許久沒動。
    直到山頭斜照忽迎,遠遠一道子規啼鳴傳來,落到她身後,化作百寶樓那位邱掌櫃的身影。
    周滿沒回頭,踉蹌了一下起身,隻道:“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世家群修早已離去,宋氏的仆役也早將各種行囊收拾妥當,避芳塵內忽然顯得空空蕩蕩,水榭裏隻剩宋蘭真一人獨坐。
    春風卷起簾幕,她看著匣中蘭花出神——
    在拒絕劍首轉身離開,走到劍台邊緣的那一刻,她看見了這朵倒落的蘭花。不止一次地動念,告訴自己,走過去,那已經不再是你的蘭花。可腳步竟灌了鉛似的,無法再往前挪動半寸。
    終究,還是彎身將其拾起。
    一點一點,小心地拭去那花瓣上沾染的鮮血,與塵灰……
    高執事前來詢問:“小姐,少主那邊事已妥當,問您何時動身?”
    宋蘭真回神,想了想,才道:“再等等吧。”
    高執事一怔:等?等誰?
    他下意識抬頭,然後就見宋蘭真的目光忽然越過他,落到他身後某處,麵上露出了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於是隨之回頭。
    身後所立,赫然是昨日那與自家小姐鬥得不死不休的周滿!
    隻是此刻,她兩手空空,未攜半件法器,看上去竟有幾分蕭瑟狼狽。
    宋蘭真看見她,慢慢起身來,道:“你果然來了。”
    周滿道:“我來向你,借一朵花。”
    宋蘭真搭下眼簾,心中早有預料,隻笑一聲,將那朵蘭花連匣遞出,聲音裏卻不免藏了幾分蒼涼:“我終非良主。既為你開,今日給你,或許也是它最好的歸處……”
    可誰料,周滿視線從那匣中蘭花移到她麵上,竟有幾分複雜。
    她輕聲道:“我要向你借的,不是這一朵。”
    宋蘭真頓時怔住。
    周滿道:“我想要一朵,神都最豔麗的牡丹。”
    宋蘭真忽然感到茫然:“它為你而開,你要的卻不是它?”
    周滿搭下眼簾,過得片刻才重抬起,隻緩緩道:“我不想他日要殺你時,還念及欠你一個人情。”
    宋蘭真抬眼與她對視,實在難以形容心中的荒謬,可放到周滿此人身上,竟覺合情合理。
    是啊,若收了她的劍蘭,豈非欠了她的人情?
    但良久的靜寂後,她沒忍住笑出聲來,滿含著辛辣的諷刺:“收我劍蘭,是欠我人情;借我牡丹,便不算欠麽?”
    周滿依舊平靜,淡淡道:“借這一朵牡丹,他日你殺我時,也不必欠我人情。”
    “……”
    宋蘭真無言。
    園中清風吹過,那朵雪白的劍蘭,靜靜臥在匣中。
    有那麽一刻,她心中一直有道聲音在告訴她:你應當把這一朵蘭花連匣摔下。它不是你的,也不為你開,你也該與它、與過去,徹底做一個了斷。
    可就像昨日她從塵埃中將它拾起一樣……
    手中那木匣,忽然重若千鈞。
    十餘載精心照料,而今一朝花開,哪怕不為為自己,可又怎麽舍得?
    緊緊攥著的手指,終於還是慢慢鬆開了,宋蘭真不願在自己此生最大的對手麵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隻自嘲地笑了一聲,慢慢將那匣子放回桌上,卻道:“你來晚了。我師尊鏡花夫人,昨日回來,便惱羞成怒,一把火便焚去了這園中所有牡丹……”
    周滿聞言轉頭,這時才發現周遭果然一片狼藉。
    所有昨日理應隨著武皇那道金鈴綻放的牡丹,已然狼藉,姹紫嫣紅不見,隻剩滿園焦土。
    但宋蘭真抬手往東麵一指:“隻有那座法陣裏,尚有幾株完好,你自便吧。”
    那是挨著避芳塵東牆下的一塊角落,想來平日裏所植的都是珍奇異種,才會有專門的陣法籠罩。此刻陣法雖然破碎,但那一角果然有幾株牡丹搖曳在晚風中。
    尤其是其中一株豆綠,花瓣重疊,宛若冠冕,神光非常。
    周滿於是想,這一朵足可補前世之憾。
    她笑笑,輕聲道過謝,便向這朵牡丹走去。然而,就在她彎身伸手,要將其摘下之時,卻見前麵焦黑的泥土中伏著極不起眼的一朵。
    尋常的紅白雜色花瓣,甚至已被烈火灼焦,沾滿灰土。
    怎麽看,它也醜陋落魄……
    及不得這一朵被陣法保護妥帖的豆綠萬一。
    可這一刻,周滿看著它,看著它倒伏在泥中的姿態,竟忽然有些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