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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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識琛一下子忙起來, 借款這件事,要在二次交流前落地。
總裁辦公室的門鎖上了,項明章去了杭州, 楚識琛一整天進進出出,每次總是忍不住看一眼。
為了集中人力,楚識琛帶商務組的人駐紮在專研室,由他操刀,齊心完成細粒度的分析報告。
這份報告就是項樾的籌碼,楚識琛力求完美,內容越到位, 他們在胡秀山麵前占據的主動權越大。
衣不解帶地連加了兩天班,報告完成, 楚識琛第二次和胡秀山見麵。約在胡秀山的辦公室, 談話時間延長到了兩個半鍾頭。
胡秀山很滿意,項目又急需資金做保障, 後續推進得很快。
項樾、官方、銀行, 三方順利交互,簽約之前, 楚識琛抓住時機召開了一場會議。
一)會議室, 空調打得很足,大家脫掉外套穿著襯衫。楚識琛永遠衣著整齊, 立在講台上, 隻有黑發在匆忙中亂了絲毫。
白板上布置著幾項議題,楚識琛夾著粗黑的碳水筆邊講邊寫, 下筆俊秀生風, 一氣嗬成。
“借款計劃馬上收尾, 直白地說, 我們幫胡秀山的這個小忙要結束了。”楚識琛道,“對方明白我們要什麽——選型需求。所以,我們要對選型組做一個加強接觸的工作。”
他擬定了任務名單,分派下去:“各位主管看一下是否需要調整。”
項目經理道:“楚秘書,甲方名單上有選型組的總經辦人,但他不跟任何一家公司聯係。”
楚識琛說:“我們已經和胡秀山合作,總經辦人會不會另眼看待項樾,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經理點點頭:“好,我盡快安排。”
宣介會後,競爭公司都認為項樾翻了船,瞧笑話的,欲取而代之的,不止一家蠢蠢欲動,殊不知項樾重新掙紮到了上遊。
項明章一直把消息壓著,楚識琛抱著相同的態度,提醒道:“二次交流的日期就快公布了,各公司都在加勁,項樾的形勢咱們自己清楚就行,出風頭的代價嚐過一次,絕不能再有下一次。”
眾人聽話地保證,這段時間共事也好,率領也罷,隨著計劃一步步完成,項目組一致信服楚識琛的意見。
會議結束,楚識琛把白板擦幹淨,正收拾東西,手機響了。
項明章發來一張西湖的照片。
楚識琛把照片保存,陰冷冬日的西湖不比晴空下的水光瀲灩,是冷冷的灰綠顏色,他喜歡道:果然淡妝濃抹總相宜。
項明章看完回複,收起手機返回車上。
來杭州的第二天早晨,項明章在貿易公司見到了總經理姚竟成。
姚竟成隨母姓,是姚徵的獨子。
項明章通過項樾以合作的名義接觸姚家,他不想浪費時間兜圈子,明確表示希望見到姚徵本人。
姚竟成是個孝子,一開始拒絕了,因為姚徵年邁,這些年深居簡出不喜歡應酬。
項明章一再堅持,畢竟項樾的主動合作千載難逢,他的副總身份也令人忌憚。姚竟成為難地周旋了幾遭,讓姚徵鬆了口,詢問項明章要見麵的原因。
項明章是為了沈家的信息,但他和沈家非親非故,不得已地撒了謊——他說,好像找到了沈家的後人,前來求證。
姚徵終於同意見麵。
項明章穿著一身考究的西服,半路飄起小雨,抵達姚徵居住的洋房後,下車的一段路沾了滿身濕寒。
洋房裏裝潢典雅,姚竟成作陪,引項明章走進一樓的會客室。
姚徵就坐在沙發上,古稀的年紀,很富態,滿頭銀發梳得妥帖,老花鏡後的雙目透著清明的光彩。
項明章在茶幾前站定,主動說:“姚女士,我是項明章,姚先生應該對您提過了。”
“項先生,請坐吧。”姚徵不卑不亢,“生意的事我早就不管了,也不清楚當今的經商之道,不過誠意二字任何時候都要講的。”
項明章在對麵的沙發坐下,說:“利用合作辦私事,是我不夠磊落,如有冒犯,請您不要跟晚輩計較。”
姚徵見他坦蕩,也沒有強勢者的傲慢,態度緩和了一點:“項先生,你說的沈家後人是什麽意思?”
項明章備好了說辭:“機緣巧合,我結識了一位和沈家頗有淵源的人物,但我不能肯定,輾轉查到沈作潤先生的墓,然後找到了您。”
姚徵到底七十多歲了,反應稍慢:“……這不大可能。”
項明章問:“什麽意思?”
姚徵說:“沈家曾是寧波的名門,親朋不少,可惜戰爭無團圓,跑的跑,散的散,妻女都被送到了海外。時局連年動蕩,通信不發達,離開的基本沒了下落。”
項明章沒想到,費力查不出的信息在此刻會輕巧得知,他按捺著一絲希冀追問:“您了解這麽多,姚家和沈家曾是故交嗎?”
姚徵擺了擺手否認,她是聽祖父姚企安講的,回憶著娓娓道來——
沈家在寧波口岸幾代開設錢莊,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巨富。姚家隻是尋常小戶,家裏窮,姚企安十二歲就進了沈家做工,陪小幾歲的沈作潤一起長大。
沈作潤極有膽略,早當家,二十歲決定興辦中國人獨資的銀行,聯合同仁與外國資本分庭抗禮。
姚企安跟隨沈家離開寧波,成為沈公館的管家。
直到沈作潤去世,姚企安帶著沈作潤的遺體回故鄉安葬。
項明章暗忖,原來是主仆關係,妻女海外避難,隻能由忠仆料理身後事,他問:“所以沈家當時沒有別的親屬了?”
姚徵說:“還有一個兒子,沈少爺。”
項明章很意外,世代沿襲的龐大家業,唯一的兒子,不可能會置身事外:“那這個沈少爺當時沒回寧波嗎?”
姚徵湧起一陣酸楚:“這是祖父一輩子的心結,至死不能瞑目。”
姚企安帶沈作潤回寧波是在暮秋,第二年初春,沈少爺對外宣稱回故鄉守孝,其實是個幌子,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要去哪裏。
姚企安以前在沈家日日照顧,早已察覺沈少爺在秘密參加抗日活動,“組織”有安排,他不敢過問。
可他看著沈少爺長大,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半天,千般不舍沈少爺一個人在外顛沛,於是分別前二人作了約定。
沈少爺向姚企安承諾,到了新地方安頓下來,會寄信報平安。待戰爭勝利,瘡痍平複,一定會回寧波去,到時請姚企安見證,他會在沈作潤的墓前認罪磕頭。
為一封平安信,一個重逢,姚企安苦苦等待了後半生,不敢離開故鄉寸步。
饒是項明章一慣冷靜,聽罷也為之動容:“這麽說,沈少爺沒有回去?”
姚徵歎道:“那些年傳言紛紛,有說他失蹤,有說他逃到海外和家人團聚,更多的是說他被日軍暗殺了。”
姚企安每逢聽見都要發脾氣,不讓人亂說,然而年複一年,他始終等不到沈少爺的音信,他開始動搖,被縹緲的猜測重重打擊。
姚企安越來越無望,他信佛,每天去寺廟敬香,求佛祖保佑沈少爺,到了晚年,他踏出寺門半步就會憂懼不安,便出了家。
法號是姚企安自己定的,忘求。
項明章明晰了,“忘求”是姚管家,他想起楚識琛提到的詩句,說:“‘忘求’二字有沒有說法?”
“是源自一句詩。”姚徵道,“祖父沒念過書,他說沈少爺小時候總念這句,他就記住了。”
姚企安以“忘求”為法號,也有忘卻念想的意思。
項明章滋味難言:“那位沈少爺到底去哪了?”
無人知曉,姚徵也不知道:“他關閉銀行之後,就沒了消息。”
項明章問:“銀行是他關閉的?”
姚徵說:“他是複華銀行的行長。”
項明章屏住的氣息陡地一鬆,那個被抹去痕跡的神秘角色、最後四年間的銀行行長終於分明,原來是沈作潤的獨子。
這個遙遠的、不曾謀麵的人物叫項明章亂了心緒,他懇求道:“姚女士,您祖父對沈少爺感情深厚,一定留下不止這些信息,能不能再告訴我一些?”
談話間姚徵從防備變得鬆緩,那位沈少爺留給姚企安一筆養活幾代人的財富,讓姚家因此改命,讓她有資本開創事業。
從父親到兄長,再到她這個家裏的小女兒,以後是她的孩子姚竟成,會一代一代為沈作潤綿延祭奠之事,這是姚企安當年的遺願,也是姚家的報恩。
假如真的能找到沈家後人,不論親疏,總算一種微薄的圓滿。
姚徵思慮片刻,讓姚竟成搬來一隻木箱,結實厚重,看成色和款式是一件上百年的老物件兒。
沈公館裏珍玩不計,沈少爺隻留下最要緊的幾樣,姚企安卻每件都寶貝,走時收拾了沈少爺用慣的舊物,帶回寧波保存。
老式木箱打開,有上下兩層,第一層分成五角花格,每一個格子放著一樣物品。
最大的中心一格,是一隻雙拳大小的白釉盒熏,宋代的款式,姚徵沒拿穩,項明章伸出掌心托住,觸手溫涼。
姚徵道:“祖父說沈少爺公務繁忙,睡不安穩,每夜要燃香助眠。”
盒熏蓋子的雕花積了一層汙垢,項明章低頭嗅聞,久置的陳腐氣之外,有一股極淡的香味,很像楚識琛衣服上的迦南香。
第二件是玉珠算盤,就巴掌大,每顆珠子玲瓏剔透,項明章又想起楚識琛說“撥珠就是打算盤”。
姚竟成在一旁好奇:“為什麽這麽袖珍?”
姚徵說:“沈少爺五歲用的,是沈先生送他的生日禮物,結果他學會後走到哪打到哪,總有叮當的動靜。”
項明章覺得這話耳熟,在琴行樓上,趙組長曾問楚識琛為什麽學琵琶,也是五歲,也是玉珠算盤……
楚識琛還說母親嫌煩,又嫌算賬俗氣,於是教他琵琶陶冶情操。
這時姚徵拿起另一格的小玩意,薄薄的一片三角形,琢磨了幾秒:“哦,這是撥子,彈琵琶用的。”
項明章感覺咽喉被攫住,滾動喉結卻喘不上氣來:“……這也是沈少爺的東西?”
姚徵回憶道:“沈夫人教他彈琵琶,小孩子手指嫩,先用撥子,後來棄置一旁就被祖父收起來了。”
項明章難以回神,他當時以為楚識琛是瞎編的,為什麽會和沈少爺的經曆如出一轍?
姚徵自顧自可惜,她記得姚企安回寧波時還帶著一隻琵琶,小葉紫檀做的,是一件名貴的古董。
沈夫人是鹽政副總理的千金,那隻琵琶是她的嫁妝,沈少爺囑托姚企安,將琵琶與沈作潤一同下葬了。
姚徵拿起箱子裏最漂亮的一件,四方形的印台,鎏金水晶表麵,沈少爺隻留下了配套的行長公印。
“我小時候喜歡得很,總是偷拿著玩。”她笑道,“祖父沒少嗬斥我,說這是法蘭西的皇家工匠製造的,花費了三個月。”
項明章再一次震動不已。
木箱頭層幾乎看盡,僅剩一隻個盒子,姚徵不記得是幹什麽用的,印象裏始終空著。
項明章拿起來,盒身扁平,包裹月白緞麵,他打開,盒子裏麵繃著一層黑色絲綢,凹陷下去一塊圓形的淺坑。
姚徵說:“像是首飾盒,但放鐲子太小,戒指太大,耳環這種成對的東西更不合適。”
項明章一瞬間牽扯神思,他探手入懷,解下襟中的懷表,放進盒子裏,嚴絲合縫猶如榫卯相嵌。
他不得不懷疑,這隻懷表曾是沈少爺的舊物。
姚徵本來尚存一分懷疑,見到這隻懷表,相信了項明章遇到沈家後人的說法,她道:“沈少爺有一隻極其鍾愛懷表,平時從不離身。”
項明章問:“是不是在瑞士定做的?”
姚徵仔細回想:“貌似是……不過表鏈是沈夫人的項鏈改的。”
楚識琛說過,女士項鏈,或許來自母親……項明章感覺心髒被揪住了,一陣陣絞緊。
他顧不得了,掀開木箱空掉的第一層,
他的嗓音很沉,發啞:“我可以看看麽?”
姚徵點點頭,可惜紙質的東西不好保存,數次搬家零落了一部分。
項明章拿起最上麵一張,是沈少爺留洋的畢業證書,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授予的商業學士學位。
南方天氣潮濕,紙張黴變,上麵手寫的花體洋文已經模糊不清,項明章放在茶幾一邊,拿起一份計劃書。
繁體題頭,是關於抗幣麵額的研究決定,全文手寫,內容包含大量專用字符,是早年流行於錢莊之間的一種加密方式。
然後是一遝類似票據的東西,記錄了複華銀行捐贈和籌辦的物資明細,存留下來的一共四十九張,也就是至少有四十九筆。
姚徵感慨道:“沈少爺與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襟抱非凡。”
項明章問:“沈少爺當時多大了?”
姚徵推算:“1918年出生,到1945年,應該是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楚識琛也是二十七歲。
木箱雙層皆空,項明章卻思緒如沸滿滿當當地燒燎在胸口。
忽然,姚徵摸開箱子裏的暗格,裏麵藏著一張照片。
沈少爺留存於世的唯一一張舊照。
照片背麵朝上,寫著兩行字,項明章小心翼翼地拿出來,看清的一瞬間手指忍不住發抖。
狼毫寫下,端正小楷,筆跡似曾相識。
——今日生辰,吾與靈團兒。
落款:民國三十二年,秋。
項明章心頭震栗,幾乎難緩:“秋天的生日。”
姚徵說:“對,所以表字‘清商’。”
項明章脫口而出:“但願清商複為假,清商……沈清商。”
他反複念著,手心全是汗水,捏著照片翻轉到正麵,呼吸刹那停止。
四角發黃的黑白照,一幢顯赫的沈公館,階前樹下秋風裏,沈清商俊秀挺拔,懷抱一隻純白的波斯貓,擎貓的左手戴著一枚瑪瑙戒指。
那張麵容透著輕淺笑意,唇微張,風吹開了額發,一雙眉目好看得像遠山綴了寒星。
幹淨,從容,神采斐然。
項明章仿佛心髒驟停,死死盯著照片中的沈清商。
盯著這一張他恨不得每天見到、腦海中來回想起、喜悲嗔怒都靈動端方,與楚識琛一模一樣的臉。
迦南香,玉珠算盤,紫檀琵琶,法蘭西印章。
商學院,四年行長,小楷筆跡,靈團兒白貓。
懷表。清商。
楚識琛和沈少爺的一切全部吻合。
就算考證有誤,一方說辭是假的。就算是機緣巧合。就算是中了邪,陰差陽錯!
可是照片何解?
這張照片中的麵目該何解?!
項明章熱血當胸,雙手卻冰涼顫抖,他用盡全力捏著舊照一角,已不知該如何稱謂照片裏的人物。
姚徵驚異地看著他:“項先生,你還好嗎?”
良久,項明章嘶啞出聲:“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姚徵回答:“上善若水的若,臻於郅治的臻。”
——沈若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