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應聲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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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玉壺默不作聲地用靈力將那爬成山的藤蔓扯去, 努力想將晏溫山變回原來的樣子。
    晏將闌抬步走向當年晏寒鵲閉關的洞府。
    那印象中伸長胳膊都夠不著頂的石門,長大成人後的晏將闌卻還要微微低頭才能進去;原本那無論如何都破不開的禁製,如今卻隻花幾息就能破解開。
    晏將闌進入漆黑的洞府中, 隨意一瞥才意識到原來當年他以為寬闊的洞府這般狹小。
    那張玄冰玉床落了厚厚一層灰,晏將闌抬手一揮, 靈力宛如流水潺潺而過,十幾年沒有人住過的洞府轉瞬一塵不染。
    外麵晏玉壺喚他:“師兄。”
    晏將闌看著陌生熟悉的洞府,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按了下酸澀心口, 轉身欲走,視線突然落在那半掩的師門上一抹暗紅的血手印。
    他一怔。
    那是當年年幼的晏聆聽到雷聲拚命想要出去而留下的猙獰血痕, 多年過去已然暗紅,好似隨著掩著灰塵的記憶隱入黑暗中。
    晏將闌愣怔走過去,單膝跪在地上, 伸出細長五指緩緩去觸碰那個幼小的手印。
    指腹還未碰上,耳畔好似響起當年年幼的自己痛苦又無力的悲泣,讓晏將闌手指一顫,下意識想要收回。
    突然,晏玉壺不知何時過來的, 和他一起跪在那伸手按住那隻退縮的手, 強行將五指攤開, 用掌心包裹著按住那個猙獰的血手印。
    晏將闌怔然抬頭。
    晏玉壺的掌心冰涼, 道:“師兄的手好像並沒長大多少。”
    晏將闌:“……”
    晏將闌幽幽道:“你直接說我這些年沒長個兒得了,我不罵你。”
    晏玉壺沒忍住笑了出聲。
    晏將闌的五指輕輕在冰涼石門上一按, 長大成人後寬闊的掌心將年幼無力的小手包裹住, 好像相隔著十幾年的光陰安撫著孤身一人崩潰慟哭的自己。
    受過苦難太多, 晏將闌並未再以往痛苦多做停留, 手蜷縮著輕輕一撫。
    原本全是猙獰血痕的石門瞬間幹淨如初。
    宛如抹去當年的所有無能為力悔恨痛苦。
    晏將闌起身看著外麵的茫茫雨霧。
    晏玉壺道:“……在藥圃。”
    這句話沒頭沒尾,晏將闌卻聽懂了,微微一點頭走進雨中,熟練地前去朝夫人的藥圃。
    藥圃中的雜草已被晏玉壺處理幹淨,當年朝夫人所種下的靈草無一棵存活,放眼望去光禿禿一片。
    ——隻有兩座墓碑。
    晏將闌踩著泥濘的土地緩步而去。
    六年前從奚家脫身後,晏將闌曾動過想要回晏溫山的念頭,但每每都是走到山下便倉皇而逃。
    十幾年時間,物是人非,晏將闌已不是當年那個會撒嬌賣乖的晏聆。
    此時終於萬事塵埃落定,他終於能擺脫“奚絕”這個身份,正大光明地回到晏溫山。
    走到墓碑前幾步的距離,晏將闌卻像是走了數年。
    終於,墓碑上的名字映入眼簾。
    晏寒鵲、慕朝。
    晏將闌的眼睛像是被這兩個名字刺得一疼,斂袍跪在墓碑前,好似琉璃的漂亮眼眸緩緩褪去無情和冰冷,蒙上一層一碰就碎的水霧。
    在來時路上,晏將闌心中想了太多話要說,他想要像個孩子般向爹娘訴說自己的委屈痛苦、傾訴十幾年的思念和遺憾。
    但到了跟前,他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晏將闌隻是安安靜靜跪在那,任由雨水淋濕衣袍。
    墓碑上凝著水痕緩緩滑落,晏將闌伸手想去撫摸,指腹在冰冷石碑上一碰,那股寒意突然像是一道雷,驟然將他擊垮。
    晏將闌挺直的腰背一點點彎下,他俯下身將額頭抵在地麵上,渾身微微顫抖。
    許久後,他終於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悲泣。
    晏將闌在墓碑前跪了整整一天,沒有說出隻言片語。
    翌日一早,淅淅瀝瀝下了許久的雨終於停下。
    雲銷雨霽,水木明瑟。
    晏將闌微微仰頭看著天邊朝陽,終於說出一句話。
    “爹,娘,雨停了。”
    他俯身磕了個頭,露出一抹淡笑,起身後退半步,輕聲呢喃。
    “我走了。”
    連綿下了十幾年的雨終於停歇。
    自此後風光月霽。
    晏將闌又低低呢喃了聲:“我走了。”
    墓碑好似在默默注視著他,光滑石碑上的水痕滴滴滑落。
    晏玉壺站在不遠處一直等著他。
    晏將闌轉身一步步離開,朝晏玉壺一笑:“走吧。”
    晏玉壺點頭。
    兩人宛如少年時那般,順著成百上千層石階緩步而下,將一切苦痛、思念、遺憾留在背後。
    再不回頭。
    北境的此地無銀城十分熱鬧。
    自從惡岐道從長川底搬到城中後,偌大北境邊境便開始陸陸續續人來人往,都想知道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惡岐道到底是什麽模樣。
    玉頹山除了在晏將闌麵前勉強算是個正常人,其餘時候瘋得要命,行事做派從來不考慮後果。
    他一心隻想哄晏將闌高興,將八月廿八幼弟過生辰的消息傳播得整個十三州人盡皆知,請帖不要錢地隨便發,幾乎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修士都收到熱烈邀請。
    甚至橫青簾、酆重陽都收到了,當即懷疑此人是不是真瘋了。
    玉頹山還在那美滋滋,對著侍從高高興興地道:“快去看看聆兒回來沒?”
    侍從道:“玉大人,已去看八回了,還沒回來。”
    “哦。”玉頹山一邊啃糕點一邊又催促,“那獬豸宗的盛宗主可有什麽回應嗎?他來嗎?”
    侍從猶豫:“並未有回應。”
    “那趕緊催啊。”玉頹山蹙眉道,“明日就是八月廿八,他不來怎麽能成呢?今日子時一到生辰裏就得開始了,嘖,我得去一趟獬豸宗。”
    侍從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臭脾氣,知道他去獬豸宗肯定不是簡單的去,十有八九打算去殺人,忙攔住他:“玉大人冷靜、息怒啊,再等等吧。”
    玉頹山不耐煩道:“晏聆現在脾氣可大了,回來八成還得生氣……你說他是不是因為總愛生氣所以才不長個兒?”
    侍從:“……”
    侍從臉都綠了,忙道:“玉大人,這話可不能當著晏大人的麵說啊!”
    會被揍的。
    玉頹山又不能拿刀逼著盛焦過來,索性繼續搞事情,隨手把唇角的糕點渣子擦了擦,漫不經心地說:“明日起惡岐道就不再販賣「棄仙骨」,有人鬧就讓他們鬧,最好能將獬豸宗引來。”
    侍從頷首稱是。
    「棄仙骨」是玉頹山無意中做出來的一種靈物,一旦吸食隻有天衍靈力才能解除。
    “鬧起來吧。”玉頹山懶洋洋地心想,“好戲要開始了。”
    鬧得越大越好。
    讓那些擁有天衍靈力的中州世家,也體會體會何為懷璧其罪。
    此次晏將闌的生辰宴辦得極大,比當年奚絕十二歲乞巧生辰還要熱鬧。
    偌大此地無銀城燈火通明,玉頹山甚至請了儺戲,無數人戴儺麵具戲舞,鑼鼓咚咚,入夜後便開始喧鬧不休。
    天衍學宮剛入學的學生雖然去了趟「夢黃粱」幻境,但隻是單純換了個地方睡了一覺,入秋後橫玉度索性帶著幾個天級相紋的學生再去四處曆練長長見識。
    三個月前晏將闌“身死”天衍雷譴中時,橫玉度正在諸行齋和那具長著“奚將闌”麵容的傀儡聊天喝茶。
    茶還沒喝一半,就見那傀儡突然失去生機,宛如被雷擊似的悄無聲息從內到外燒出一道藍紋火焰。
    隻是一瞬就將那具傀儡身體燒了一半。
    橫玉度:“……”
    橫玉度差點被一口茶嗆得死去活來,掙紮著撲上前去將火熄滅,這才意識到奚將闌竟然搞了個傀儡來糊弄他,頓時哭笑不得。
    當時他也沒多想,直到酆聿給他用犀角燈傳音。
    “奚絕死在雷譴中,盛焦瘋了!”
    橫玉度一呆,還以為酆聿在同他添油加醋說樂子。
    但這根本不是酆聿的做派,橫玉度匆匆趕去秘境中,就見柳長行和樂正鴆正死死壓製著盛焦,嘴中還在嚷嚷著什麽。
    酆聿咆哮道:“你瘋了嗎?!”
    盛焦麵無表情坐在那,無視製住他的柳長行和樂正鴆,冷冷道:“我沒瘋。”
    “你的天衍珠招來雷譴!”酆聿怒道,“奚絕那個病秧子哪來的本事躲開天衍雷劫!你清醒一點,他已經死了!”
    橫玉度一懵。
    他本來以為酆聿是在怨恨盛焦的天衍珠將奚絕屠戮,但仔細一聽卻感覺不對。
    “他沒有死。”盛焦漠然道,“他算計我,此時已從雷譴下逃走。放開,我要去尋他。”
    酆聿眼眶通紅,大概是哭了一場,聞言撲上前恨不得抽他一嘴巴,厲聲道:“是不是除了奚絕,誰和你說話你都不聽啊?!說了八百遍了,你已走火入魔,再不調息,命還要不要了?!難道你真的對奚絕那混賬情有獨鍾,打算隨他殉情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神色難辨。
    橫玉度人都懵住:“阿絕呢?到底怎麽回事?什麽雷譴?”
    雷譴之下,不該是溫孤白嗎?
    盛焦瞳孔一抹猩紅一閃而過。
    他越冷靜地說“他還沒死,我要去找他”,其他人就越驚恐地將他按得越緊,唯恐他一個衝動直接走火入魔自戕。
    聽到橫玉度一直在問,眾人沉默不語,不知要如何開口。
    終於,一直冷眼旁觀的讓塵開口:“夠了。”
    盛焦冷冷看他:“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讓塵冷冷道:“那你就看不出來他為何要以死遁走嗎?”
    盛焦一愣。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搞不懂兩人在說什麽。
    “他想要擺脫過往,擺脫你、我,所有和天衍有關的一切。”讓塵道,“天衍毀了他,他不想再同我們牽扯上關係,不是應該的嗎?”
    盛焦渾身一震,眼瞳更加猩紅。
    “不……不是。”
    他倒寧願相信奚將闌是惡趣味發作,想要已死遁走看所有人為他悲傷發狂的樣子,自己私底下竊喜不已,而不想承認讓塵說的話。
    他怎麽能……擺脫自己?
    若是晏將闌在此,恐怕會直接惱羞成怒地和讓塵拚命。
    他是想擺脫過往,但沒打算把好友、道侶一起擺脫了!
    讓塵懂過頭了吧!
    盛焦渾身幾乎閃現一抹走火入魔前的暴戾,但還未蕩漾開就瞬間消散,連帶著盛焦高大的身形也一起直直栽到地上。
    還在死命按著他的樂正鴆和柳長行一愣,看著已然昏睡過去的盛焦麵麵相覷。
    周圍死一般的安靜。
    好一會,柳長行才顫顫巍巍地哆嗦道:“……是、是哪位壯士放倒了盛宗主?”
    沒有壯士出聲。
    眾人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不是我,我哪兒敢”的慫來。
    最後,掃視一圈的幾個人又努力看了半天,終於在盛焦身邊看到金光閃閃的另一個人。
    伏瞞蹲在那戳了戳盛焦的腦袋,手中還有個閃著靈力的法器。
    乍一被所有人注視,伏瞞茫然抬頭:“啊?怎麽了?他不是都要走火入魔了,讓他冷靜下來比較好吧,我做錯了?”
    所有人:“……”
    五個人不約而同朝他伸出手比了個讚賞的手勢,異口同聲道。
    “伏不隱,做得好。”
    伏瞞:“?”
    他肯定做錯了。
    盛焦被威武膽大包天的伏不隱放倒,其他人知曉晏將闌並未死也全都鬆了一口氣,心虛地將盛宗主送回獬豸宗,並告知他兩個小跟班。
    “因奚絕再次將盛宗主甩了,盛宗主憂思過重險些走火入魔吐血昏迷,你們要好好照料。”
    倦尋芳眼珠子都瞪出來了:“怎會如此?!”
    盛宗主怎麽可能會因為奚絕那貨又逃了一次而重傷昏迷?!
    這群諸行齋的人莫不是在誑他?
    上沅聽什麽都信,當即雙手捂嘴,眼淚汪汪:“嗚,宗主對奚將闌當真情根深種。”
    倦尋芳:“…………”
    死了算了。
    自那之後,橫玉度一直在忙天衍學宮的事,雖然托了人去尋晏將闌,但玉頹山將他藏得太嚴實,根本毫無消息。
    此時聽到玉頹山竟然要和幼弟過生辰,橫玉度估摸著那個“幼弟”也許就是奚將闌,索性帶著學生前來此地無銀城一趟。
    離相齋的幾個孩子初來北境邊境,看著熱鬧燈火通明的此地無銀城,紛紛瞪大眼睛,震驚不已。
    “前段時日惡岐道入世,能夠隨意進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呢,那個誰誰誰還真是膽大包天啊,他就不怕獬豸宗的人把他逮了嗎?”
    “我本來聽說北境邊境很窮苦,沒想到竟然如此繁華熱鬧啊,呀,還有儺戲呢!”
    秦般般也是第一次瞧見此地無銀城這麽熱鬧,聽到誇讚也高興不已:“是的呀,我也是頭回遇到呢。”
    旁邊的女孩詫異道:“般般,你是此地無銀城的人嗎?”
    “嗯。”秦般般點頭,“在沒奈何巷口那有家糕點鋪就是我家的。”
    幾個孩子都是中州世家的小姐少爺,哪怕聽到秦般般家中是開鋪子的也沒有貶低,反而很給麵子地有紛紛“哇”地表示讚歎。
    倒是有個鼻子都要翻上天的孩子冷笑一聲,譏諷道:“看你一身寒酸相,還以為是中州哪個小門小戶出來的,沒想到竟然隻是個買點心渣子的賤民?我還真是高看你了。”
    秦般般眉頭一皺。
    其他人也聽著不虞,但那孩子是盛家旁支,成天炫耀自己有個當獬豸宗宗主的叔叔,張揚得幾乎用鼻孔看人,一時也不敢得罪。
    橫玉度正被人推著在前麵似乎在用琉璃雀尋什麽人,秦般般掃了一眼,見掌院沒有看來,突然偏頭朝著盛囿一笑。
    盛囿以為她被罵了也不敢得罪自己,頓時更加得意:“你這種卑賤之人到底是從哪裏得到的天級相紋啊?不會是偷我們中州的天衍靈力吧?嘖,我回去就要告訴我叔叔,讓獬豸宗狠狠查一查你的底細。”
    秦般般朝他笑得更溫柔,突然眸中天衍靈力一閃。
    還在侃侃而談的盛囿話音戛然而止,口腔乃至整個喉嚨的水悉數被「三更雪」凍了個嚴嚴實實,像是生吞了冰柱似的,撕心裂肺地捂住喉嚨,凍得嘴唇都在發抖。
    秦般般朝他嘻嘻一笑:“既然你這張嘴說不出人話,那我就幫你堵住吧,不必感動,免禮謝恩吧。”
    盛囿艱難用微弱的靈力把喉中冰塊融化,但即使如此喉嚨還是傷到,掙紮著發出好似泣血的聲音,撕心裂肺道:“我……我要殺了你!”
    秦般般的修為在整個離相齋最高,她有恃無恐地故作害怕拍拍胸口,敷衍地道:“啊,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盛囿:“你!”
    兩人正對峙著,旁邊傳來個笑嘻嘻的聲音:“……中州世家的人,真是好威風啊。”
    幾個孩子轉頭看去。
    玉頹山已經將骷髏麵具脫下,換了個儺麵具歪在臉側,露出半張俊美的容顏,他坐在長川邊的欄杆上,翹著二郎腿晃腳尖,像是看了場樂子,笑個不停。
    秦般般一愣。
    盛囿眼眸赤紅瞪著他,並未從此人身上發現相紋的氣息,還以為他就是個尋常人類,嘶聲道:“看什麽看?!滾!”
    玉頹山樂了:“喲,今日還真是個好日子,竟然有人敢罵我了?罵得不錯,再來幾句。”
    秦般般孑然一身,在離相齋張狂放肆,一旦有誰和她不對付肯定被她用「三更雪」狠狠收拾一頓。
    盛囿拿秦般般沒法子,對一個普通人倒是高高在上,冷冷道:“我身負天級的天衍相紋,識相點就……”
    話還沒說完,玉頹山突然縱聲大笑。
    秦般般眨了眨眼睛。
    “天級相紋?”玉頹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險些直接從欄杆上翻到長川河裏去,他勉強坐穩,伸出手朝著盛囿一點,嘻嘻笑著,“那是什麽好東西嗎?”
    盛囿哪裏被人這麽貶低過,怒道:“你!”
    玉頹山眯著眼睛將手指對準盛囿的後頸,懶洋洋地道:“我給了的,隨時都能收回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操控琉璃雀的橫玉度終於察覺到後麵的動靜,一回頭就瞧見玉頹山那張臉當即一愣。
    似乎察覺到玉頹山要做什麽,橫玉度瞳孔劇縮,琉璃雀立刻尖嘯而來,妄圖阻止他。
    “住手!”
    玉頹山一隻手點著盛囿,另一隻手看也不看朝著橫玉度的琉璃雀一揮,天衍靈力從他掌心源源不斷鑽出。
    “啊——!”
    盛囿突然慘叫一聲,猛地捂住後頸踉蹌著跪倒在地,那如潺潺流水的天衍相紋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抽走,一寸寸從他的後頸像是遊蛇似的爬了出來。
    被活生生抽出相紋的痛苦簡直生不如死,盛囿卻像被一股靈力吊著無法昏死過去,硬挨著感受那股痛苦。
    很快,玉頹山將天級相紋抽出來,讓那團天衍靈力像是樹根似的纏在修長的五指間。
    他垂眸瞥了一眼,突然嫌棄地“嘖”了一聲:“什麽鬼相紋?”
    說罷,五指猛地一合攏,那人人求而不得的天級相紋竟然被他直直碾碎,化為金粉簌簌從指尖落下。
    橫玉度的琉璃雀也被玉頹山直接摧毀,悄無聲息消失在原地。
    玉頹山做事從來隻憑喜惡,根本不覺得自己因為幾句話就毀了個孩子的未來有什麽不對,還笑嘻嘻地對橫玉度道:“恭迎橫掌院,你是過來參加我弟弟生辰禮的吧,歡迎歡迎,等會累了就去惡岐道就行,會有人招待你歇息。”
    橫玉度眉頭緊皺。
    這人雖然和奚將闌的臉長得極其相似,但橫玉度卻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好感,隻覺得忌憚排斥。
    他能感覺到此人的修為根本未到還虛境,但用天衍靈力和他動手竟然毫無勝算。
    竟然真的如樂正鴆所說,他能操控天衍靈力。
    橫玉度沉著臉將輪椅劃過去,查看盛囿的相紋。
    天級相紋已被抽得幹幹淨淨,連一絲一毫的天衍靈力都未留下。
    修道之路已止。
    橫玉度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說著帶學生來曆練,竟然無緣無故失了個相紋,恐怕回去盛家得有的鬧。
    不過碰上玉頹山這種瘋癲之人,有一條命還活著已是萬幸。
    盛囿相紋被硬生生抽走的場景,將其他學生驚得像是鵪鶉似的渾身發抖,悚然看著玉頹山,唯恐他朝自己點手。
    玉頹山懶洋洋地擦了擦手,歪著腦袋看向那群小雞崽子似的小孩,“噗嗤”一聲笑出聲。
    秦般般茫然看著他。
    玉頹山伸出手,朝著秦般般一點。
    其他人瞬間渾身緊繃,還以為秦般般是下一個要被抽走相紋的人,身體不受控製瑟瑟發抖,有的甚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但卻聽玉頹山笑著道:“來。”
    呆愣許久的秦般般終於回過神,愕然道:“玉哥哥?”
    她終於認出玉頹山,根本不懼怕他剛抽了一個同窗的相紋,當即歡天喜地地狂奔上前,猛地撲上去抱住玉頹山的脖子,踮著腳尖高興叫道:“真的是玉哥哥!!”
    玉頹山抱著秦般般轉了半圈,哈哈大笑:“是我啊,般般長高啦,不錯不錯,比你蘭哥哥要爭氣,爭取再長高點,超過他。”
    秦般般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秦般般不是家裏是賣糕點的嗎,怎麽會和惡岐道的人相識,還這般親昵?
    躺在地上無法昏死過去的盛囿瞳孔一縮,眼眸中全是驚恐。
    那個男人……
    竟然是因為自己說秦般般的那幾句話,才將自己的相紋抽去的嗎?!
    無窮無盡的悔恨席卷心頭,眼淚瞬間洶湧而出。
    他終於知道怕了。
    秦般般蹦下來,將散亂的發理了理,高高興興道:“太久不見啦,等會我給哥哥做糕點吃,你不是最喜歡吃桂花糕嗎,我給你做一堆!”
    玉頹山臉上顯而易見地露出歡喜之色,恨不得扛著秦般般就跑。
    在此地無銀城六年,前幾年玉頹山最愛的便是去秦般般鋪子裏買糕點吃,幾乎每天去一次,雷打不動。
    雖然玉頹山是分神前往,就算再用力遏製,但還是將身上的天衍靈力泄露出去沾染到秦般般身上。
    晏將闌當時發現異常,當即勒令玉頹山不準再靠近秦般般。
    玉頹山氣得要命,甚至絕食抗議——但沒絕食半個時辰就灰溜溜地去找晏將闌賣乖,答應以後再也不去。
    秦般般沒心沒肺,看不出來橫掌院臉都綠了,歡喜地拉著玉頹山要回糕點鋪做糕點,問能不能準許。
    橫玉度:“……”
    橫玉度頭疼得要命,隻覺得離相齋的孩子太難帶,隨意一揮手示意她去去去。
    秦般般歡呼一聲,拉著玉頹山就跑。
    玉頹山愛吃糕點,更愛吃秦般般做的,瞬間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是為了看盛焦來沒來,撒了歡地跟著秦般般跑了。
    “哎。”玉頹山無意中瞥見秦般般的頭發,疑惑道,“你頭上的鈴鐺呢?”
    秦般般撇撇嘴:“那是蘭哥哥送我的,被一個很可惡的人搶走了。”
    玉頹山一怔。
    可惡的人?
    一顆鈴鐺而已,誰會和一個孩子搶?
    晏將闌和晏玉壺坐行舫回到此地無銀城時,已經將近子時。
    乍一瞧見燈火通明恍如白晝的城池,晏將闌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走錯方向,飛去中州城了。
    仔細辨認半晌,才終於確定此地就是北境邊境。
    將行舫停下,晏將闌攏著衣袍走下來,疑惑地看著熱熱鬧鬧的長街:“這幾日有什麽祭祀大典嗎?”
    怎麽連儺戲都有,哪兒請的?
    晏玉壺想了想:“最近好像沒什麽重要的日子。”
    最重要的就是晏將闌的生辰。
    晏將闌大仇得報、也成功躲避雷譴,此次去了趟晏溫山,像是卸下心間最大的重負,見到塵世如此熱鬧,難得有了興趣。
    “阿月,走,我們去玩。”
    晏玉壺一愣,恍惚中終於有種晏聆回來的錯覺。
    他抿唇一笑,柔聲道:“好。”
    晏將闌一襲緋衣行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將晏玉壺買給他的麵具半戴在臉上,遮擋住半張麵容。
    世間好像一切都有了色彩,那熱鬧的嘈雜聲對晏將闌來說熱鬧非凡,終於不再是讓他厭世消頹的無趣。
    聽路人七嘴八舌地說,子時好像還有盛大焰火。
    晏將闌拿了一堆新鮮的玩意兒尋了個熱鬧的地方等著看焰火。
    但不知為何,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
    晏將闌將懷裏一堆東西丟給晏玉壺抱著,疑惑地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那顆鈴鐺。
    那是三個月前他放在秦般般身上的應聲鈴。
    秦般般也來此地無銀城了嗎?
    一想到當初自己為何要給秦般般這個鈴鐺,晏將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盛焦來,頓時慘不忍睹地閉了閉眼。
    恨不得死了得了。
    要是盛焦抓到他,肯定不像前幾回那樣好糊弄。
    “要不我主動去投案自首吧。”晏將闌心想,“或許盛宗主就能看在我這麽乖的份上寬宥我一二。”
    他正心虛地盤算著,手腕上的鈴鐺越來越響。
    秦般般過來,晏將闌並沒有多麽激動,將麵具微微偏著蓋著耳朵,舉目去尋秦般般的身影。
    隻是環顧四周,卻根本沒瞧見有哪個小女孩在。
    鈴鐺聲越來越響,另一顆應聲鈴在逐漸逼近。
    晏將闌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周圍人太多,聲音嘈雜得他根本無法去分辨那股不詳從何而來,隻能舉目四望。
    身後似乎有人擠開人群朝他靠近。
    晏將闌似乎有所察覺,迷茫地轉身看來。
    視線中,一個高大身形站在人群中極其顯眼,周身好似山巔終年不化的寒雪,冷若寒霜,那臉上戴著一張猙獰的惡鬼麵具,襯著氣勢更加獰惡陰冷。
    一顆小鈴鐺用紅繩穿起來,鬆鬆係在手腕上。
    正因兩人的靠近在不住震顫。
    叮。
    叮鈴。
    晏將闌渾身一哆嗦,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此人是誰,潛意識就搶先產生一種荒郊野嶺孤身遇惡鬼的警惕恐懼。
    本能催促著他。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