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識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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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川最北境。
夏至,突如其來下了場大雪。
橫穿整個「此地無銀城」的玉川被凍上薄薄一層冰,城中層樓疊榭,屋簷隱於皚皚白雪中,同雪緞似的玉川水相融,宛如冰凍江麵的裂紋。
城門口,夜色已深,來往的人越來越少。
數十個懲赦院修士排查了一整日進入城中的人,好不容易鬆懈下來,冒著雪在那三五成群地閑侃。
“今年這雪也太古怪了些,八成又是雪禍,真是晦氣。”
“管他什麽禍,咱們隻要早一日抓到那姓奚的,自然也就能不在這兒挨凍了。”
“奚將闌真他娘的是個大禍害!啐!”
眾人罵人的話五花八門。
旁邊捧著熱茶的少年好奇道:“師父,奚將闌不是修為全無了嗎,搜捕一個廢人,哪裏用得著這般興師動眾?”
師父靠在牆上抽著煙袋,橫他一眼:“……能讓獬豸宗搜遍十三州也沒找到絲毫蛛絲馬跡的廢人?”
少年訥訥道:“可不都說他已修為盡失?”
“當年奚家執掌三州,家大業大,留給他幾樣能隱藏身形容貌的法器也不稀奇。”師父道。
少年茶差點抖灑了:“那豈不是他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晃也發現不了?那要找到猴年馬月去?”
“你倒是會瞎操心。”師父樂了,“明日獬豸宗的大人會過來搜查,到時候就沒咱們什麽事了。”
少年這才放下心來。
正說著話,一個戴著冪籬的男人拎燈從雪中而來。
暖黃燭光映著鵝毛大雪,好似一隻隻撲火的飛蛾,被漆黑裾袍橫掃四散。
那人氣勢冷而陰沉,好似深更半夜來取人性命的勾魂使。
剛剛放鬆下來的幾人立刻警惕,橫刀攔下。
“站住!懲赦院執令——你的戶籍魚符呢?”
戴冪籬的男人並不說話,隻是輕輕用劍柄撩開冪籬一角,露出寬袖處的獬豸宗神獸金織暗紋來。
眾人當即一震,後退半步恭敬行禮。
“原來是獬豸宗的大人。”
獬豸宗,執掌十三州刑罰,更是關押窮凶惡極罪犯的牢獄,數十年來但凡入獬豸宗的罪犯,幾乎沒有人活著出來的。
——所以又被稱為“鬼門關”。
懲赦院的人沒想到獬豸宗這麽快就到了,相互對視一眼。
方才那個抽煙袋的修士上前,恭敬道:“大人應當是為奚將闌之事而來吧?懲赦院院長已等候多時,夜色已深,我帶您過去。”
男人撩開一半冪籬,露出半張冷漠威嚴的麵容。
他唇未動,聲音卻響起。
“不必。”
那修士一僵,反應過來時後背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盛、盛盛宗主?”
獬豸宗來的人竟然是盛焦?!
整個十三州,沒有人不知道中州獬豸宗宗主盛焦的名號——他執掌世間刑罰懲赦,奉公守正,是堪比天道的存在。
眾人皆驚。
獬豸宗宗主盛焦這個名字太有威懾力,根本不是他們能攔的,當即連戶籍魚符都沒查,恭恭敬敬將大門打開。
盛焦身形如寒霜利劍,裾袍於鵝雪翻飛,緩步走入城中。
眾人呆怔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來。
方才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直視盛焦,倒是那個麵容稚嫩的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大著膽子瞥了一眼。
他注視著盛焦消失在黑暗中,神色間有些茫然。
獬豸宗宗主盛焦……
恍如山巔雪的仙君,肩上為何會露出一隻貓爪?
長街上全是雪。
盛焦應該是第一次來這等偏僻之城,卻輕車熟路地繞過一條條錯綜複雜的街道。
「此地無銀城」的街道長巷都是用錢來命名,很快,他走到一條名為「沒奈何」的巷口,緩步走了進去。
一隻黑貓不知何時出現,站在他肩上,喵口吐人言。
“奚將闌,整個十三州我就從沒見過有誰的膽子能比你大——連盛焦你都敢冒充,就不怕被發現嗎?”
巷口的燈許是要燃盡了,轟的一聲燃起最後的燭火。
很快替代的燭油被自動灌入燭台中,火焰明明滅滅兩下,再次亮起來。
燭光傾灑在幽巷中,男人身上的黑色冪籬像是潮水似的飛快退散,緩緩露出一個纖瘦的人形。
剛才“盛焦”那張人人畏懼的臉竟然像是摘下畫皮般,全然變了模樣。
——赫然是整個十三州都在追捕的奚將闌。
他像是病了許久,眉眼骨相本是豔麗之相,卻因病弱平添幾分頹靡,潑墨長發披散而下,裹著幾片雪瓣。
奚將闌懶洋洋道:“不然你以為我這六年是怎麽東躲西藏活下來的?膽子不夠大,我早就死了八百回。”
“呸!”黑貓罵,“你這次出城做什麽去了?懲赦院到處搜人,你都不怕的嗎?”
“去其他城尋一味藥。”
奚將闌淡淡回答,他好像天生不知道害怕是什麽,不緊不慢地溜達過幽長街巷。
拐角的糕點鋪傳出陣陣香甜。
十一二歲的白衣少女坐在門檻上賞雪,細白手指微微一抬,雪花像是遇著風旋,在她掌心縈繞飛個不停。
一隻烏鴉撲扇翅膀落到屋簷上,將動得結結實實的冰淩震落。
奚將闌眼疾手快用手一擋,將鋒利的倒懸冰淩打開。
少女驚得“呀”了一聲,看清他後,高興道:“蘭哥哥回來啦!”
“怎麽這麽晚了還在看鋪子,你爹呢?”奚將闌抬手用骨節分明的五指隨意一攏墨發,彎著腰注視著攤位上的糕點。
少女咯咯笑著:“爹爹賭去啦。”
奚將闌也跟著笑,抬手在她眉心輕輕一點:“傻姑娘,你知道賭是什麽意思嗎還笑?就你爹那脾氣,遲早有一天把你也賭輸出去。”
少女心大得要命,高高興興拿了兩張油紙:“不會的——蘭哥哥,還要桂花糕嗎?”
奚將闌點頭。
少女熟練地拿了張油紙,包了幾塊桂花水晶糕、桂花糖遞給他。
“記賬嗎?”
奚將闌吃了口桂花糕,含糊道:“記記記。”
少女笑得不停。
奚將闌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平白吃人家糕點,也不覺得害臊,少女閑侃幾句,溜達著撐著傘繼續往巷裏走。
少女繼續坐在門檻等爹回家,她下意識攤開五指,雪花輕柔落在掌心——方才那股無形的小風旋竟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黑貓從奚將闌後頸冒出個腦袋來,翻了個白眼。
“你剛才沒聽到嗎,明日獬豸宗的人會過來重新搜查戶籍魚符,到時你又要怎麽辦?”
奚將闌這些年東躲西藏,很有經驗,他輕輕舔了舔唇角的糕點渣,羽睫垂下時露出眼皮一點灼眼的紅痣。
“隻要獬豸宗來的人不是盛焦,我就暫時死不了。”
盛焦現在身份尊貴,常年坐鎮獬豸宗,哪裏會有時間來這種窮鄉僻壤轉悠?
奚將闌有恃無恐。
黑貓聽奚將闌話頭不太對:“我一直都很想問,你和盛焦有什麽舊仇嗎?”
奚將闌已經走到巷尾將門輕輕打開,舉手投足皆是世家常年養出來的尊貴,和那破破爛爛的醫館鋪子格格不入。
“舊仇啊?”
他歪歪頭,認真想了一會,突然笑了。
“欺騙了盛宗主的感情……”
黑貓一愣。
奚將闌的笑容全是惡趣得逞的狡黠:“……算仇嗎?”
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