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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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六, 桃卿就是在這一日聽說了文武百官攻訐他的消息,匆匆離開了大庭。
    他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他當時懊惱自己沒早些走, 若是提前幾天離開, 他就能回到合歡宮為師尊慶祝三月十三的生辰了。
    站在蓬萊宮的宮殿門前,桃卿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聽到不遠處兩個小內侍的談天,說是皇帝在每年的今日都會放下沒有處理完的奏折, 來蓬萊宮獨坐一整夜, 風雨無阻,以此來緬懷芳塵仙君。
    皇帝似乎喝了不少, 內侍總管才將一壺酒送進去沒多久, 就又得了旨意, 小跑著端來了一壺溫好的酒。
    趁他入殿大門敞開的功夫, 桃卿施了個法決, 讓自己不引人注目, 跟在他後麵進去了。
    入殿後,便可看到極盡華美的陳設,蓬萊宮正是全皇宮最奢麗的寢宮,比皇帝的太極殿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按照凡人的禮製, 其實蓬萊宮的許多布置都逾矩了, 但幾乎每樣東西都是皇帝親自為桃卿挑的, 是他心甘情願用這鼎鐺玉石的窮奢極欲來供奉桃卿。
    大殿中的博山爐燃著淡淡的熏香,皇帝坐在矮榻之上,為自己倒酒。
    他顯然是喝得很醉了, 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變得不甚清明, 麵上也染著醉酒的薄紅, 在小桌的對麵,還放著另一個酒杯,兩個酒杯之間,擺著一盤未竟的棋局。
    桃卿看了看棋盤,回想了好一會,這才想起似乎是他以前和皇帝沒下完的棋局。
    他的棋藝不怎麽高明,而皇帝是個中高手,盡管每次都給他讓子,他卻還是會被皇帝殺得片甲不留的,有時他惱了,就會推開棋盤說明日再下,不想這一局一留就是十幾年。
    皇帝飲啜下一口酒,輕聲喃喃道:“到今天為止,又滿了一年……十五年了,國師,你一去就是十五年,難道你已經徹底厭棄大庭,再也不會回來見我了?”
    他從不在桃卿麵前自稱為“朕”,而是始終保持著凡人的謙卑,亦或是對心上人的尊重與疼惜。
    “可如今的大庭,再也沒有人會說你的不是,也再也沒有人敢惹你生氣了。”
    皇帝醉醺醺地盯著桌對麵的酒杯,自言自語著:“你看這太平盛世,當中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勞,大庭的百姓人人都記得你,為你立碑造像,為你建長生祠,他們將你視作大庭唯一的真仙,可是你看不見,你不肯回來……”
    桃卿站在原地,心緒複雜,他從未見過皇帝如此狼狽的一麵,即使當初麵對猛虎,險些身隕,皇帝也始終是沉著冷靜的,在他的記憶裏,他永遠都是那個殺伐果斷的君王。
    可此時此刻,皇帝眉宇間的神色卻又那麽失魂落魄,酒一杯又一杯地被他一飲而盡,他喝得太快了,令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已經老了。”
    他低聲道:“再過幾十年,我將化作朽木枯骨,而你依然朱顏綠發,在我死之前,我們還能有相見的那一日嗎?”
    桃卿心生不忍,又酸楚至極,其實上一世他隻多活了二十多年,若是不出意外,二十年後的皇帝應當還健在,是他死在了皇帝之前。
    他本不打算與皇帝相認,但現在他再次改變了主意,人世苦短,誰又能保證這一回他不會早亡呢?倒不如讓故人知曉他已經來過一遭,心中不再有憾。
    當然,桃卿依然準備將“芳塵仙君”和“桃卿”這兩個身份徹底分開,他隻打算讓仙君在今夜出現而已,到了明日清晨,他還是裴之渙的同門小師弟。
    就當做是美好的一枕黃粱吧。
    桃卿抹掉易容,露出自己真實的容顏,更換上一身銀朱色道袍,走到皇帝身邊輕柔地喚著他:“陛下。”
    他將手輕搭在皇帝的肩頭上,皇帝醉意朦朧地睜開眼睛,隻看到眼前站著一道纖細的人影。
    宮殿中燭火昏暗,他看不清桃卿的臉,隻知道有個人在,並且不是總管。
    意識到有人闖入,也許是刺客,他的眼神即刻清明了幾分,淩厲地望向桃卿的臉,卻瞬間愣住了。
    “……國師?”
    他不敢置信地呢喃著。
    映在他眼底的赫然就是那張令他魂牽夢繞的嬌豔麵容,少年國師渾身帶著清甜的桃花香氣,與杯中的酒香交纏在一起,絲絲縷縷地縈繞在他的身邊,如夢似幻。
    “是我,陛下。”
    桃卿溫柔地應著,眼神也如水般柔軟,笑盈盈地望著他:“您不是想要我來嗎?我便來了。”
    “真的是你,國師……真的是你……”
    桃卿天生的桃花香是任何一種熏香都無法模仿出來的,隻憑著這抹香氣,皇帝就已篤定他的身份,令他瞬間紅了眼眶,喉結滾動著,近乎哽咽地說道:“你終於回來見我了……”
    他坐在矮榻上,已激動得忘記起身相迎,隻癡癡地望著桃卿,良久之後,他突然伸手去抓住桃卿的手腕,似乎這樣就能將他永遠留下來了。
    “陛下,您醉了。”
    桃卿怕他酒醒,稍稍後退幾步,躲開了皇帝的手。
    皇帝確實喝得厲害,動作遲緩許多,沒能抓到桃卿,見桃卿不想被他碰,他慢慢地收回手,點點頭說道:“對不起,是我失態了。”
    “這杯酒是陛下為我倒的嗎?”
    桃卿明知故問,坐於小桌的另一端,微笑著舉起酒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在不是烈酒,不至於讓他酒醉。
    皇帝看著他將酒喝了下去,沉穩的麵容竟浮現出些許緊張之態,詢問他道:“國師此次回到大庭可是打算長住下去?我這就命人……”
    “不是的,陛下,我隻是來看看陛下而已,日出之前我就要離開了。”
    桃卿放下酒杯,朝他微微搖頭:“隻是為了讓陛下不再牽掛我而已。”
    聽聞此言,皇帝激動的神色瞬間凝固了,沉默良久後才收斂起所有情緒,笑了笑說道:“國師能來見我,已是我的榮幸,恕我方才冒犯了。既然如此,不妨我們就下完這場殘缺的棋局,算是我為國師踐行。”
    “好,陛下。”
    桃卿此次現身就是為了見皇帝,對皇帝提出的請求自然無不應從。
    兩人將酒壺放到一旁,專心地對弈起來,十數年過去,桃卿的棋藝仍不見長進,可今晚皇帝下得格外糟糕,既是因為醉酒,也是因為他心不在焉,隻記得盯著桃卿看。
    就這樣,他被桃卿殺敗了,且輸得一塌塗地,桃卿頭一回贏了皇帝,忍不住流露出開心的笑容,誰知皇帝突然扔下棋子,起身對他作了一揖。
    “陛下這是做什麽?”
    桃卿輕呼一聲,連忙扶他起來,皇帝卻不肯起身,將頭深深低著:“我知道自己身無靈根,與道途無緣,但我不求其他,隻願跟隨國師左右,便是為奴為婢也甘願。”
    “陛下快快請起。”桃卿硬是托著他的手臂,扶他站直起來,“陛下貴為天子,乃天下至尊,黎民百姓怎能離得開您,萬望您為社稷著想,切莫將這般話輕言出口。我無須您為奴為婢,隻盼您成為流芳百世的明君,豈不是比我們這些修士更能福澤眾生?”
    皇帝聲音苦澀,桃卿知曉他心中情意,卻隻能故作不知,取出一瓶丹藥說道:“這一瓶乃是益壽延年的丹藥,陛下每年服用一顆,便可延壽百年。”
    他以前也給過皇帝延壽的丹藥,但給得很少,因為丹藥中存有丹毒,凡人吃多了承受不住,極易爆體而亡,但這瓶延壽丹是崔覓煉製的,丹毒近乎於無,凡人服食也不妨事。
    皇帝接過丹藥,向桃卿道了聲謝,長生明明就是凡人夢寐以求之事,但他臉上未見半分笑容,反倒流露出了絲絲悲涼之意。
    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將棋子收好,又下了兩局。
    直到天色將明,桃卿準備離開了,在他將要辭別之際,皇帝先開口問道:“國師此去經年,不知下回見麵又是何時?還是說……我永遠見不到你了?”
    桃卿心裏一酸,認真地向他做出保證:“陛下會看見我的,下一回是十年之後,我需前往神夢山修道十年,十年後歸來之際,定當再來與陛下相見。”
    “……好。”
    皇帝閉了閉眼睛,強忍著心中不舍說道:“我來送國師一程。”
    他起身送桃卿出蓬萊宮,腰間係著的一枚印章順著衣擺滑落,桃卿定睛一看,竟是一枚血玉製成的紅玉章,便向皇帝詢問道:“不知陛下可否將這枚玉章借我一觀?”
    “自然可以。”
    皇帝自腰間解下玉章,輕輕放在桃卿手中,桃卿滿心期待地以神念連通,卻發現這枚也不是他要找的,不由失望地歎了口氣,將玉章遞還回去:“多謝陛下。”
    他交回玉章時,指尖觸碰到了皇帝的手掌,溫熱綿軟的觸感令皇帝身體一震,他再也克製不住心中洶湧澎湃的情愫,一把扣住桃卿的手腕,將他拉入懷中。
    “陛下?”
    桃卿吃了一驚,不想被他抱著,連忙運轉靈力掙脫出來,皇帝卻固執地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手,近乎卑微地祈求道:“國師,求你別拋下我……”
    “吱呀……”
    忽然正在此時,蓬萊宮的殿門自門外被人推開了。
    裴之渙的身影自門後顯露出來,目光落在桃卿與皇帝身上,當他聽見皇帝的那句話時,眸光瞬間凝結,緊緊地盯住了桃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