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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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話音剛落, 裴之渙的目光便如利劍般直射過來,鋒芒銳利得不可逼視,饒是皇帝禦極多年閱人無數, 也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微驚。
    他不由恍惚一瞬, 這才意識到當年那個幼小的孩子早已長大成人,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些年來,他對這個幼子其實是最不上心的, 隻因他厭惡他的母族, 想他登基之初,皇後一族權傾朝野, 滿朝文武莫敢不從,就連他這個皇帝也要聽命於他們, 令他每時每刻都活在怒火與恥辱之中。
    數年來他韜光養晦, 假意寵愛皇後, 實則每次寵幸她之後,他都會命宮人將她迷暈, 給她灌下避子湯,令她無法受孕。
    但皇後數年未孕,到底招致了她母族的猜忌, 為了消除隱患, 他才不得不讓皇後受孕, 誕下了幼子裴之渙。
    他不曾有過一天喜歡裴之渙, 因為他是他恥辱的象征, 隻要一見到裴之渙, 他就會想起自己受外戚脅迫的日子。
    所以當皇後一族倒台後, 他並未將裴之渙送到其他後妃身邊撫養, 而是讓他跟著他母後一起進了冷宮, 放他們自生自滅,隻當自己沒這個兒子。
    他倒是不曾料到裴之渙竟身具靈根,並在十歲那年得了際遇,被修士接到眾生界修道,不過他沒怎麽放在心上,身為帝王,他無須豔羨自己的孩子,何況修道之路千難萬險,這孩子必定修不成的,早晚有一日會死在外麵。
    然而就在剛才,他竟對自己的幼子生了妒忌之心——幼子與國師相識,甚至十分熟悉,高不可攀的國師在他麵前卻乖順溫柔,任憑他做什麽都不抗拒。
    他們同為修士,壽元悠長,可想而知在往後的千百年間也將相伴在一起,饒是他貴為天子又有何用處,百年之後,國師朱顏不改,他卻早已化作皚皚白骨,長眠於地下。
    皇帝痛苦地閉上雙眼,腦海中又浮現出他苦苦哀求桃卿,桃卿卻轉身就走的景象。
    他知道在他們修士眼中,他身為凡人,正如滄海一粟,他的痛苦、他的戀慕,在他們的眼中不值一文。
    國師保證十年後他會來看他,可是他已經不敢相信他說的話了。與其再被他拋棄一次,倒不如將他拘在自己身邊,他願意傾其所有換來這幾年的光陰。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可自拔,直到他聽見裴之渙冷聲說道:“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將國師帶過來,還是國師不可能成為他的皇後?
    無論是哪種可能,裴之渙的斬釘截鐵都深深地觸怒了皇帝,他驀地睜開眼睛,厲聲訓斥裴之渙:“你以為你成為修士,就能忤逆朕的意願?別忘了,朕是你的父皇,你身為人子,就該遵從朕這個父親的命令!”
    裴之渙冷漠地與皇帝對視,唇角忽然勾了起來,他鮮少會露出這等譏諷的笑意,然而此刻他又是真真切切地覺得皇帝荒唐可笑。
    “我尊稱你一聲‘父皇’,並不代表我真心將你視作我的父親。”
    他的眸光冷若冰霜,又似電芒般明亮,直通皇帝幽暗的內心:“你將母後囚於冷宮,放任她病死,又對我不聞不問,任我遭人欺淩,數次險些殞命。我問你,你可有一日盡過為人夫、為人父的本分?”
    皇帝大發雷霆,猛地抓起桌上的筆山朝著裴之渙砸了過去:“你放肆!”
    裴之渙不躲不避,生生受了這一下,任由筆山砸中他的額頭。
    鮮血順著額角流下,染髒了他白玉般的臉孔,他冷冷地對皇帝說:“父母恩情在於生養,你不曾養育過我,現在我受你責打,便是將生恩還給你,已不欠你什麽了。”
    皇帝冷笑連連,裴之渙視而不見,最後對他說道:“我與芳塵兩情相悅,已互許終身,你若娶他為後,便是不顧人倫綱常。”
    “你既已枉為人父,就切莫再枉為人君,否則恥笑你的不僅是我,而是全天下的人。”
    “裴之渙!”
    皇帝被他氣得頭暈目眩,險些要讓他滾,隻是因為他還要問出芳塵仙君的下落,尚不曾開口,但裴之渙就已經自行轉身離開了。
    “你還敢走?來人,快給朕把他拿下!”
    皇帝氣得甚至忘了裴之渙是修士,還以為他是那個任由自己拿捏的孩子,竟喚來侍衛就要拿人,侍衛們不敢不從,硬著頭皮圍住裴之渙,統統被裴之渙甩了定身訣定住身形,他則大袖飄飄地揚長而去。
    裴之渙回到自己的寢宮,宮人見他臉上沾滿了血跡,很是慌張地要為他宣召太醫,裴之渙見桃卿不在,應是回到了司天齋,便衝宮人搖了搖頭:“不必驚慌,我去找我師弟。”
    他又去了司天齋,桃卿確實就在裏麵。
    桃卿回去之後,先是向幾位供奉打聽了紅玉章的消息,了解到他們也不知情,就幹脆回到自己的房間,吃過早飯簡單梳洗一下,又從禦獸袋裏捧出幼兔,讓它陪著自己補覺,昨夜他可是徹夜未眠。
    幼兔在袋中睡了一夜精神充足,它本是想和桃卿一起玩的,但看他露出困倦的睡顏,就沒有打擾他,隻乖乖地趴在枕頭邊,縮成雪白的一小團一動不動,隻有微顫的小尾巴顯示了它愉悅的心情。
    盡管心裏還惦記著裴之渙和皇帝談了什麽事,但有著幼兔的陪伴,桃卿還是很快陷入了沉睡,直到他被幼兔嗚嗚嚶嚶的叫聲吵醒。
    聽到幼兔委屈的嗚咽,桃卿立刻睜開眼睛,隻見裴之渙坐在床邊垂眸看著他,不知坐了多久。
    而幼兔被定身在桌上,小小的身體氣得直抖,絨毛都炸了,桃卿相信若是裴之渙沒定住它,它一定會衝上去惡狠狠地咬裴之渙幾口。
    “你來了怎麽不叫醒我?”
    桃卿揉著眼睛起身,剛要解救幼兔,目光卻立刻凝固了,捧著裴之渙的臉緊張地問:“你這是怎麽了?”
    裴之渙沒有擦掉臉上的血跡,模樣有些狼狽,額頭上的傷口宛如上好白瓷的裂痕,破壞了這份完美,桃卿連忙取出丹藥說:“你怎麽也不先給自己治一治?”
    他將丹藥遞給裴之渙,裴之渙不接,隻微微張開雙唇。
    桃卿真是被他氣到了,卻又無可奈何,抬手將丹藥塞入他唇中,被他叼著指尖不放,輕聲嗔怪道:“你就算想要我心疼你,也要先治好傷口啊……這是你父皇打的?”
    “嗯,是他。”裴之渙握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捋著他的手心,低聲應道。
    桃卿抽出自己的手,先是給幼兔解了定身術,對它親親抱抱的,低聲對它說今晚和它一起洗澡,才把它哄得開心起來,主動鑽進禦獸袋,然後打濕帕子給裴之渙擦血跡。
    他的動作輕柔極了,即使明知裴之渙就是故意給他看的,他也沒法不心疼:“他打你也就算了,你為什麽不躲?又不是躲不開。”
    裴之渙靜靜地凝視他片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倒開口問:“我父皇喜歡你?”
    桃卿手一抖,險些按到傷口上,心虛地問:“你知道了?”
    裴之渙抓住他的手腕:“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不如一並說出來,免得我一樣樣問你。”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桃卿驚慌失措地搖頭,除了他是重生之人,他在裴之渙麵前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可這件事他本來就不能對任何人說,也就談不上隱瞞了。
    “我也是剛剛知道你父皇對我的心思,那晚我見到他找了幾個與我肖似的少年人,應該是要寵幸他們……他是你的生父,我怎麽能和你講這些事?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表露自己的身份,連你也要一起瞞著……”
    桃卿為他擦幹了血,看到傷口已經愈合了,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小聲對裴之渙解釋著。
    裴之渙沉默一會,對他說道:“你為他著想,他卻全然不顧念你,他叫我過去,正是為了讓我勸你做他的皇後。”
    做皇後?!
    桃卿的臉色紅白交錯的,顫著嘴唇說道:“他想什麽呢!”
    他知道凡人和修士是不一樣的,在他們修仙界,同性道侶可謂司空見慣,但在凡人界不是,兩個男子相愛會被指責為蔑倫悖理之舉,遭到人們的厭棄和唾罵。
    所以可想而知,若是皇帝娶他做皇後,大庭一定會掀起驚濤駭浪,人們會咒罵他勾引君王,拆他的廟宇,砸他的神像,他又會變成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道。
    這也就算了,最關鍵的是,他對皇帝沒有任何特殊的感情,之所以不在意皇帝尋找與他肖似的人,正是因為他對皇帝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他想找就找,跟他沒有關係。
    對於這樣一個人,他又如何能嫁給他做他的皇後?更何況對他還沒有半點好處,隻會讓他背負上罵名。
    裴之渙說:“我沒有答應他。”
    “你當然不能答應!”桃卿說,“你父皇應該不知道我就芳塵仙君吧?”
    裴之渙點頭:“他不知道。”
    “那就好……無論他怎麽問你,你就和他說芳塵仙君離開了,絕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清楚了嗎?”桃卿拽著他的衣袖問他。
    看到他對皇帝避如蛇蠍的態度,裴之渙冷峻的神色終於有所緩和,答應他道:“我不會讓他動你。”
    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專注地望著桃卿,桃卿被他看得有點害羞,卻忽然莫名想到一個問題:裴之渙會不會像是他父皇一樣,得不到他就找別人?
    想到這裏,桃卿微微蹙起眉,認真地思考起來,如果裴之渙找了別人,他能像是對皇帝那般無動於衷,放任裴之渙找人麽?
    越是往深處想,桃卿就越覺得不是滋味,論他和之渙的關係,其實他管不到他頭上,哪怕之渙移情別戀也沒什麽可說的,可隻要一想到那個場景,他還是覺得挺別扭的。
    大概是因為他最近和之渙太親密了,還做了那些事,在之渙之前,他還從來沒摸過其他男子的……
    桃卿的神色有些古怪,如果問他對之渙有沒有那方麵的心思,那當然還是有一些的,但談不上很多,他喜歡的主要還是之渙的臉和身體……
    心思轉了幾轉,他終於想明白了,頓時看開許多,之渙的人品他還是很信任的,不過有些事情也要提前說清楚才好。
    他看著裴之渙說道:“我知道你想對我求什麽,我也不是不能給你,但我們先說好了,如果你以後想找別人,一定要先和我說一聲,等和我斷幹淨了,你再找別人,我們好聚好散……”
    裴之渙才緩和下來的神色瞬間更冷了:“你覺得我會找別人?”
    他嗓音冷得嚇人,桃卿有點被他嚇到了,下意識地心虛起來,無措地問著:“你怎麽生氣了?”
    “我不會找別人,既然我已經認定了你,要不然我就隻有你,要不然我就一無所有。”
    裴之渙凝視著他的雙眼,莊重說道:“我身心皆屬於你,也隻屬於你,若我有違此誓,便叫我立刻身死道消,再不入輪回。”
    他竟是立下了心魔誓,桃卿嚇得掩住他的唇,卻又阻止不了心魔誓的成型,忍不住喃喃說道:“之渙,你這是何必……”
    其實他也不是不高興,畢竟誰都喜歡被人珍視的感覺,隻是他對裴之渙的擔心勝過了這種喜悅而已。
    “我已對父皇說過,我和國師兩情相悅,並已互許終身。”
    裴之渙握住桃卿的手,將柔軟的手心貼在唇邊輕吻一下,漆黑的雙眸映出淡淡的光,亦是他心底的火光,凝聲對桃卿說道。
    “我不會傾心別人,也不會讓你傾心別人,哪怕是衡常。”
    “於我而言,我與你沒有好聚好散,隻有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