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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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卿話音落下後, 空曠的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莫不臣坐在上首沉默不語,令桃卿十分忐忑, 不敢抬頭和他對視。
    無論他的措辭再如何委婉、他再如何表達自己對卯神使的仰慕, 也不能抹殺他就是在拒絕卯神使的事實,而他無法預料到神使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神使可能會感到傷心、不悅,甚至是恥辱和憤怒, 他卻承擔不起神使發怒的後果。
    他憑著神使的特許才能帶師尊進神夢山,而之渙弑殺生父的懲罰也是因神使向莫道主求情才沒有繼續下去, 倘若神使在盛怒之下將他們二人驅逐出神夢山, 他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神使會這麽做嗎?
    桃卿不安地等待著莫不臣發話,可他在原地站了大概一炷香的時辰, 莫不臣竟然還是沒有說話,聽不到一點動靜。
    白鹿從階上走下來, 蹭蹭桃卿的手背,引著他向上看,桃卿也確實忍不住了,心想著死也要死個明白, 慢慢抬起頭來,卻發現莫不臣沒有看他, 而是望著窗外出神。
    桃卿心懷不安地觀察莫不臣的臉色,漸漸有些出神了。
    少年一身雪色道袍, 眉眼豐神秀逸,是桃卿相當喜愛的相貌, 過去桃卿對他隻有敬仰之情, 不敢有褻.瀆之心, 並未過多留意, 然而因為那個夢境,他們的關係籠罩上了幾分曖昧的色彩,他再看莫不臣也有了不同的感覺。
    但無論怎樣喜歡,桃卿對莫不臣的容貌也僅僅停留在欣賞的程度,生不出旖旎的心思,也不敢有這樣的心思。
    曾經有過的好感隨著夢境的蘇醒早已煙消雲散,正如一朵枯萎的花,即便還殘存著昔日的顏色,用手輕輕一碰也就立刻碎了,是那樣地脆弱不堪。
    隻把它當成一場荒唐的夢,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卯神使都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不是良配,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
    見莫不臣沒有動怒,也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桃卿漸漸安心下來,微舒出一口氣。
    想想也對,卯神使修道至少已有千年之久,素來冷靜自持,道心堅若磐石,又豈會為了淺薄的兒女之情為難他這個後輩,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縱使卯神使有幾分難過,應該也不會持續太久,而他虧欠神使良多,今後能為神使做的也就是日夜拜祭,多多為他奉獻願力了。
    桃卿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麵上露出微微笑意,正欲和莫不臣說話,莫不臣卻好似如夢初醒一般,驀地從座位上起身,順著玉階走了下來。
    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得到了夢境的幾年記憶,桃卿對他要遠比以前更熟悉,隨著他的靠近,他能明顯感覺到莫不臣的情緒起了波動,不像是接受他說辭的狀態。
    “神使……”
    桃卿本能地後退半步,仍是莫不臣猛地扣住手腕。
    莫不臣手上的力道很重,盡管他已極力收斂,桃卿嬌嫩的肌膚還是迅速紅了,但兩人的注意力都沒在手腕上,桃卿情緒緊張,又叫了他一聲:“神使……?”
    “你回絕我,是不是因為你對裴之渙情有獨鍾?”
    莫不臣淺可以感受到桃卿的想法,淺色的眼珠如若蒙了層冰霜,既讓桃卿望而生寒,卻也令他自己冷得心髒發疼。
    “你為何偏偏對他青眼有加?”他問桃卿,“我知道你愛慕者眾多,若論修為,他不是最高的,若論與你相識的年月,他亦不是最久的。既然他並非最出眾的那個,我與他相比又差在哪裏?”
    桃卿無措地望著莫不臣,完全沒料到他竟如此咄咄逼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
    “莫非是因為你所修的功法?”
    莫不臣說:“不錯,他是難得的先天道體,與你的天生媚骨體質很契合,你與他雙修會事半功倍。”
    “若是如此,桃卿,你該找我,我才是最適合你的,我是天生情種的道體,你我共同雙修,你主肉身,我主神魂,我的境界又高出裴之渙許多,你的修為將會日進千裏。”
    他的邀請赤.裸得不加遮掩,桃卿不由更心慌了,神夢山的十二神使都是大乘境界,他才是區區元嬰,他們歡合根本不叫雙修,而是他采補卯神使,反倒會折損神使的修為。
    至於莫不臣說他是天生情種的體質,倒是叫桃卿十分吃驚,在他的印象中,卯神使向來清冷淡漠,而尋常的情種皆是風流多情之人,神使卻一點也不像。
    懷著種種複雜的心思,桃卿的睫毛顫得厲害,垂著眼睛同莫不臣說道:“稟神使,我與之渙關係親密不假,但不是為了修煉,是我真的喜愛他,在我看來,他就是最出眾、最特殊的那一個。”
    “他容貌出眾,品性高潔,是天下少有的君子。我與他的初識不算愉快,那時他待我頗為冷淡,不為我的容貌所惑,我以為他是冷情之人,然而他一旦與人交心,便會待人一片赤誠熱忱,對我也是如此。”
    “之渙從不曾欺騙我,亦不曾對我別有所圖,他如何想我,就會如何待我。”
    “將我當成好友時,他願意付出性命保護我,將我當成傾慕之人時,他又甘願將他的真心毫無保留地捧到我的麵前,無論我如何回絕躲避,他始終不曾退卻。”
    “這對我來說……太難得了。”桃卿輕聲呢喃,“太難得了。”
    沒錯,他的確有眾多愛慕者,但他們大多都隻是愛慕他的容顏,也有許多是貪圖他的道體,並不在乎他這個人如何。
    自然也有人不在乎他的容貌,譬如星橋,譬如雁雁,可他們或多或少地也曾欺瞞過他,盡管他既不生氣也不在意,可正因如此,才更顯出之渙的純粹有多麽難得。
    之渙願意為了他改變自己,他猶記得當初的之渙是多麽光風霽月的君子,可因為他喜愛美色,之渙情願打破自身的原則,以姣好的容姿誘惑他,這便是將他看得比原則還要重要。
    為了救他,之渙甚至不惜親手弑殺生父,這並非光彩之事,卻足夠令他震撼,後來他們更是有了肌膚之親,神魂交融,他自然無法不動心。
    哪怕二十多年後他再被莊宴殺死一回他也認了,他不會再遇到第二個像是之渙這樣的人,不如及時行樂,縱情享受和之渙的魚水之歡,到時他也能算是死得其所了。
    “所以我不能辜負之渙。”
    桃卿鼓起勇氣,對上莫不臣的雙眼:“哪怕……哪怕您會降罪於我,我也甘願受罰,隻求您準許我的師尊留在神夢山中,直到他身體痊愈為止。”
    莫不臣閉上雙眼,喉頭湧起濃鬱的血腥氣,無情道功法的反噬一次重過一次,令他渾身經脈疼痛,卻都抵不過心髒如同被撕裂的劇痛。
    桃卿想要的東西他分明都可以給他,裴之渙奉上真心算什麽,他這顆天生情種的心就是為桃卿而生長出來的。
    現在他捧出了自己的心,桃卿卻將它重重摔落了。
    他不要他的心。
    白鹿露出了擔憂的眼神,圍著莫不臣和桃卿轉了幾圈,莫不臣沒有理會它,霍然睜開雙眼,凝聲問桃卿:“你說你不怕我降罪於你,那你可知曉我會如何懲罰你?”
    他眸光冰冷,脈脈的情愫盡數褪去,沒有留下任何屬於人的感情,琉璃般的眼瞳竟然讓桃卿毛骨悚然,忍不住流露出了恐慌的神色,將頭低了下去。
    “看著我,桃卿。”
    發現桃卿回避他的注視,莫不臣強硬地抬起他的下頜,沒有情緒地說道:“你承受不起我的懲罰。”
    他會殺了裴之渙,殺了顧雪庭,讓桃卿所在意的人一個個地消失,而桃卿則會被他抹掉記憶,永生永世地待在他的神國裏,打下屬於他的烙印,連元神都休想逃脫。
    桃卿被迫與莫不臣四目相對,映入視線中的是那雙淨若琉璃的眼睛,淺色的瞳孔流淌起了迷幻絢麗的色彩,驀地攝住了桃卿的心神。
    幾乎就在一瞬間,桃卿陷入了那片奇異的色彩裏,冥冥之中,他隱約想起自己好像見過似曾相識的畫麵,那是——
    就在莫不臣即將抹去桃卿的記憶之際,白鹿撞上桃卿的身體,讓他踉蹌了一下,桃卿頭暈目眩地擺脫了莫不臣的控製,白鹿立刻叼住他的衣角,將他向外拖去。
    “神夢。”
    莫不臣冷冷地叫了白鹿一聲,嗓音中流露出一絲殺意,白鹿回頭看他一眼,卻沒回應,拉著桃卿離開了宮殿。
    一人一鹿離去後,莫不臣站在原地,“轟隆”一聲,大殿的屋梁重重地砸落下來,四分五裂,地磚被砸出巨大的裂縫,不多時,華美的宮殿化成了一片廢墟,圍繞著莫不臣堆起了高高的碎石瓦礫。
    而他的唇角邊也流出了一絲鮮血,麵色蒼白至極。
    ……
    白鹿帶著桃卿向山下走去,見他走得不快,它蹭了蹭他的腰腹,微微曲下四肢,示意他坐到它的背上。
    桃卿無法拒絕,隻好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它的背,擔心自己有可能壓壞這隻纖細的鹿,但白鹿遠比他想象得強壯,待他坐穩並抱住它的脖頸後,它輕靈地一躍而出,在山石間靈活地跳躍著。
    它速度很快,隨著不停的跳動,微涼的山風吹拂在桃卿的麵頰上,安撫著他的情緒。
    直到山上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桃卿吃驚地回過頭去,遠遠地望見上方掀起了幾丈高的煙塵。
    他猜到宮殿的倒塌定然和莫不臣有關係,臉一下子白了,身體也微微發著抖,不知道他將麵臨怎樣的懲罰,甚至已經聯想到自己會像是這座宮殿一樣死無全屍。
    白鹿感受到他的惶恐,慢慢停下腳步,將桃卿放了下來,溫柔地舔了舔他的臉頰。
    它口不能言,但可以傳達自己的想法,便告訴桃卿不必害怕,卯神使不會做什麽,他既然喜愛桃卿,就一定不會傷害桃卿。
    在它的安撫下,桃卿逐漸平靜下來,勉強露出淡淡的笑意,小聲向它道謝:“多謝山靈大人。”
    他還是不敢相信卯神使會輕而易舉地放過他,他覺得神使眼中浮現出來的奇異色彩很不簡單,那時神使一定是想做什麽,隻是因為神夢山靈的阻攔才沒有成功。
    見他依然憂心忡忡,白鹿跪伏在他的身邊,用自己暖暖的身體貼著他,將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無聲地安撫著她。
    桃卿雖然知道它是尊貴的神夢山靈,但因為它剛剛救了他,又對他溫柔可親,便沒有過多的敬畏之心,而是親近地抱住它的腦袋,與它靠在一起,緩和著自己緊張的心情。
    過了一會,天空中開始陰雲密布,落下了綿綿細雨,雨勢越來越大,桃卿不得不給自己和白鹿加了避水訣,免得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
    白鹿揚起修長的脖頸,眨了眨眼睛,微訝地望向天際,它告訴桃卿,它已經許久沒有看過神夢山下雨了,粗略算來,至少已有上千年了。
    神夢山的天氣與神夢之主的心情有關,當他們傷心時,山中會降下雨水,傷心到極點就是霜雪封山。
    自莫不臣千年前入主神夢山後,山中再無陰雨,一直到今日才終於下起了雨。
    滂沱大雨中夾雜著細微的雪花,白鹿見此情景,立刻馱著桃卿返回他的宮殿,囑咐他這幾天最好不要出來,安心修煉,這場雨恐怕要持續幾日才會停下,也不必擔心卯神使會降下什麽懲罰,至少這幾日他都不會找他。
    桃卿向白鹿再三道謝,攜帶著一身濕潤的水汽回到殿中,發現裴之渙和宿雲涯竟然都在。
    見他回來,兩人起身迎了上去,宿雲涯笑著說道:“要是你再不回來,我和清玄就要去神殿找你了。”
    ……
    山中雨雪交加,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終於止息,但天空中依然陰雲籠罩,不見晴日,山間寒冷刺骨,草木覆蓋著一層細碎的冰花,不少都已凋零敗落。
    神夢山頂,莫不臣趺坐於巨大的六道輪回神國之下,體內神力運轉,不斷地修複著遭受重創的經脈,看起來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唯有氣色仍顯幾分虛弱。
    白鹿靜靜地跪伏在不遠處,等待著莫不臣恢複,莫不臣睜開雙眼,視線落在它身上,啞聲問道:“你為何不準我抹去桃卿的記憶?”
    抹去之後你又打算如何呢?
    白鹿無聲地問他。
    你將他圈禁在你的神國中,做你的信徒,對你頂禮膜拜,你就真的能滿足麽,你認為他還是你喜愛的桃卿嗎?
    其實他說得對,他愛你沒有好處,你得到他的愛又能如何,你還不是打算殺了他。
    聽聞此言,莫不臣良久沒有說話,最終才開口:“我的功法需要我殺了他。”
    可現在你還舍得殺了他嗎?
    你生了一顆天生情種的心,本該用於愛人,你卻偏偏要修無情道……既然你已經對桃卿情根深種,不如盡早放棄,用你的心好好愛著桃卿,這樣不好嗎?
    莫不臣寒聲道:“我修煉無情道三千餘年,如今即將功成,你竟叫我放棄?”
    白鹿說,擺在你麵前的路隻有兩條,要麽放棄無情道,要麽殺了桃卿,否則你定會遭到無情道法的反噬,你要選擇哪一種?
    莫不臣安靜地盯著地麵,六道輪回旋轉不止,變幻的光影落在他的麵孔上,忽明忽暗,他的雙眼好似在流淚,卻又好似不是。
    他的十指交疊在一起,緊緊地相握著,力道越來越大,片刻後傳出輕微的骨裂聲,他卻恍若沒有知覺。
    “他對我沒有情。”
    莫不臣素來冷漠的雙眼泛起漣漪,竟是痛苦之色:“他不愛我,即使我讓他想起了那晚的夢,他還是不愛我。”
    他放棄無情道又有什麽用處,他得不到桃卿的心,桃卿的眼中不會有他。
    白鹿走上前,輕輕地碰了碰他,算是安慰。
    你應該和桃卿談一談,但不要以神使的威勢欺人,你嚇壞他了,現在他很怕你,你必須向他道歉,用平等的態度與他交談。
    既然他喜歡你變出來的小兔子,你就變成小兔子去找他,他一定會對你心軟的。
    莫不臣抬頭看它,白鹿將一隻前蹄搭上他的膝蓋,溫和地鼓勵著他。
    片刻後,莫不臣變成了一隻軟乎乎毛茸茸的小白兔,看起來比幼兔更可愛一點,由白鹿馱著他下山,將他送到了桃卿的宮殿門口。
    此刻正值夜晚,神玉隨莫不臣的心意運轉,悄無聲息地將緊閉的殿門打開了。
    小兔子蹦跳著走進宮殿,來到桃卿的臥房,然而桃卿不在房中,床上隻趴著幼兔,蜷在桃卿穿過的衣裳裏安心地熟睡著,尾巴尖不時地抖動一下。
    為了尋找桃卿,莫不臣的神識瞬間在宮殿群中展開,不到一息時間,他已經找到了桃卿的所在之地,離這裏不遠,就是裴之渙的宮殿。
    小兔子佇立片刻,跳出了桃卿的宮殿,潛入裴之渙的宮殿,當他才接近臥房時,就先聽到了一聲甜膩的嗚咽。
    “之、之渙,唔,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