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忽有狂徒夜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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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砰砰砰的點卯聲便在墩子裏響起。
    由於是戰時,武威指揮使駐地在毗鄰小鎮的殺胡所,衛軍府和千戶所離得也不遠,都是普通小院,前麵是公務大廳和皂隸工方,後麵是生活區,此時衛軍府已經被李師道霸占,至於甘肅道武威軍指揮使王敬武,昨天晚上就被李師道以貪墨將士軍餉的罪名關在地窖裏了。
    隨著點卯鍾聲響起,兵功戶旗諸曹的軍頭胥吏都陸陸續續來到牙門,另外還有武威衛剩下的四個千戶所的十幾個軍頭,這些人都是李師道讓上官王敬武簽署軍令連夜叫來的。
    當這些軍頭進來時,所有人都十分愕然,尤其是一些文職官員。
    武威軍指揮使王敬武平時坐的那把帥椅怎麽換人了?指揮使去哪裏了?
    上首坐著的那個紅衣男人是誰?站在他左右兩邊的十幾個黑衣帶刀壯漢又是誰?
    殺胡所的軍頭們也是臉色怪異,他們知道王敬武消失的緣由,不過對於這些處在餓死邊緣的軍頭來說,新帥李師道是值得期盼的,畢竟李自成這些人的待遇他們都有所耳聞。
    所以當其他四個千戶所的軍頭文官們發現衙內不妙端倪並詢問的時候,殺胡所的士兵都把腦袋深深埋了下去,其他四個千戶所的軍頭見狀,對突然出現的李師道產生了疑懼。
    這個紅衣男人是誰?為何坐在指揮使的位子上?奈何到底是底層文盲丘八,對於這件事他們也不敢多問,畢竟那個紅衣男人是指揮使的子侄也說不定,還是觀察一會兒再說。
    當然,文官就不一樣了。
    看到李師道一介丘八大卻馬金刀坐在帥位上,奉王敬武之命連夜從鎮上趕回來的武威判官蘇朝淵隻覺得被冒犯了威嚴,臉上青筋條條綻開,厲聲喝問道:“誰讓他坐在這的?”
    從後廳出來的李懷仙沉聲道:“武威軍指揮使王敬武瀆職,特使千戶李師道奉道台之命暫統武威軍!道台的命令難道還要通過你蘇判官嗎?要不要你跟在下回蘭州通稟道台?”
    王正賢積威所致,蘇朝淵哪裏敢接口?連聲不敢不敢,拿眼去瞟其他四個千戶,這些家夥卻是連話都不敢說一句,在李懷仙見過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後,蘇判官隻好乖乖坐下。
    李師道掃視了正竊竊私語的眾人一眼,起身道:“好,不等了,該開始了,遲到的算自動革職。今天誰煮茶?大家給個意見嘛,不要都看著我,我今天是召集人,不一定帥衛。”
    話音剛落,外麵又急匆匆跑進來一個穿著體麵的本地士紳,平時協助王敬武統計戶口土地並征稅,看到坐在帥椅上的李師道,劉地主連連賠笑道:“雪下得大,路不好走……”
    李師道沒理他,抬手吩咐李自成道:“二弟,把空椅子搬走。”
    說罷和顏悅色看了衙內眾人一眼,笑臉盈盈道:“既然大家都這麽客氣,那就讓師道來煮茶,請大家不要交頭接耳、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我這些兄弟都是響馬,禁不起嚇。”
    眾人忍不住笑,這李特使還真是會打趣啊。
    李師道起身離開帥位,來到火爐前開始燒水煮茶。
    沉默中,又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的推官,看到衙內已是八方雲集,連忙一邊拱手致歉,一邊氣喘籲籲道:“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李特使,我來遲了,雪下得大,路滑,路滑……”
    李師道笑嗬嗬道:“路滑?你坐的什麽車?難道是走路來的?”
    秀才尷尬道:“我坐的是驢、驢車……”
    李師道恍若未聞,環顧在座道:“我們坐的都是馬車,你坐驢車,怪不得路滑,你坐驢車,你根本沒有資格來參加這個會喲……”秀才臉麵發燙,正待說些說些什麽,卻聽李特使淡淡道:“找個位置坐吧。”
    “是,謝謝李特使!”
    秀才一臉感激,可是四下張望,衙內已經無座。
    “找得到嗎?”李師道瞟了秀才一眼。
    “沒有……”
    被一群人看著,又見道台特使神色捉摸不定,秀才很是慌張,剛想去找把椅子,那李特使卻勃然作色,三步並作一步走,跳上來一把揪住他衣領,道:“你遲到一炷香,就是不尊道台,就是看不起我們,你憑什麽要我們當你還是自己人?回去等狀文,有結果通知你!”
    被李師道一雙虎眼瞪著,陳秀才心口怦怦直跳,左看右看也沒人為他出頭,最終隻得狼狽退出衙內,眼見李特使跋扈非常,心知大事不妙的蘇判官心一橫,一撩袍服就要趁機跟陳秀才一同出去好調兵,不過剛走到門口就被一個武夫給逼了回來,那人笑道:“大帥還沒有宣布兵備道差遣事務,您這一大清早是忙著去哪啊?”
    望著對方手裏泛著寒光的砍刀,蘇朝淵陪著笑臉道:“原來是李懷仙李隨使啊,您不是在裏麵跟特使一起煮茶嗎?怎麽出來了?”
    李懷仙冷笑道:“我家大哥一心報效大明,可是武威衛卻有人質疑大哥特使身份,想調兵來殺我家大哥,咱怎麽能坐看奸計得逞好人蒙冤?蘇判官,您說咱出不出來得?”
    蘇朝淵心內一片冰涼,強自鎮定道:“當然出來得,當然出來得,這樣子,李隨使您先忙,我去上個茅房,回來再跟李隨使一同聽事。”
    說著就要從李懷仙身邊走過去,卻哪裏走得了,被李懷仙一把搡了回來,饒是蘇朝淵身材本來高大也被推了個趔趄,如此跋扈不禁讓蘇朝淵心裏更毛了,作出肝火大動的樣子責問道:“李隨使,你這是作甚麽?”
    李懷仙一邊拔刀,一邊獰笑道:“幹什麽?送你回北京!”
    話音剛落,手裏大刀就朝蘇判官脖子上砍了下去。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
    蘇判官的腦袋高高飛起,順著台階咚咚咚滾到了雪裏。
    如此血腥場麵,驚得議事廳裏一片低呼,
    李懷仙用力把刀插回皮鞘裏,一把血雨濺到周圍眾人身上,卻沒有人敢動一動,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現在發生了什麽事情,於是一個個都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在心裏快速回憶並且計算著自己最近和楊總督、高監軍、王道台、梅巡撫、徐總兵等高層官員的接觸情況。
    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回發生了,官員軍頭們也是輕車熟路,李師道的前任因為觸怒王正賢,直接被王正賢捉到衙門裏活活打死,袁崇煥毛文龍不爽,直接登島給人幹掉。
    看到李懷仙這麽凶殘,眾人頓時篤定了李師道的身份,這狗賊肯定是王正賢派來視察的!
    有人在想該用什麽說辭來洗清自己保全家人,有人試圖和李師道的小弟攀談拉交情,也有人什麽都不想,頭腦裏空洞洞的,這樣一直等到煮好茶,眾人才聽到一陣嘖嘖嘖。
    “嘖嘖嘖,三弟啊三弟,我說過多少回了?叫你不要隨便殺人,你就是不聽,瞧你把蘇判官弄得,不就是想害我嘛,你用得著這麽快就送他上路嗎?還有,在座各位身上也被你弄得都是血,你讓大家怎麽看我李師道?”
    一席話說得李懷仙不住撓頭,顯得很不好意思。
    嘖嘖嘖的正是李師道,李師道一揮手,站在他後麵的李光顏便清一清喉嚨道:“各位,李師道奉兵備令,拜千戶協辦武威衛軍務,王敬武克扣軍餉,昨夜被特使當場拆穿後,惱羞成怒之下意欲殺人滅口,好在特使果決,將其製服關押,特使奉道台之命出任巡視武威衛並協理屯田剿賊事宜,自今日起暫住本軍府,因主官暫時空缺,所以由大帥暫統武威軍!”
    等李光顏把自己昨晚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李師道猛然從帥椅上站起,持刀抱拳道:“武威軍政大事就有勞各位相助師道了,值此陝西甘肅寧夏等處疲敝危急之秋,道台希望諸位大明將士與師道團結一心共赴國難,為朝廷效力,為皇帝效力,否則蘇朝淵那廝就是下場。”
    “待掃滅武威麻匪流賊,道台一定論功行賞!”
    眾人自然紛紛起立,表態度,明立場,說是為朝廷為主,但是現在朝廷命官指揮使王敬武被李師道矯命關在地牢裏,哪裏做得了主,能做主的當然就是他李師道了,一時間恭維之語不斷,這個說有李特使在武威無憂,那個說大帥相貌堂堂以後必然前途無量,李師道也不說話,等眾人的恭維聲平息,道:“李某自然盡心竭力,也望各位各司其職不要懈怠,順便說一句,道台有令,李懷仙、李自成、李光顏忠誠聰慧,可為把總,恭喜了,三位百戶!”
    不管心裏是高興還是憂懼,眾人自然都跟著恭喜李懷仙三人,李自成隻是淡淡一笑,並未有多少波瀾,李光顏麵上很高興,李懷仙則大刀金馬受了眾人恭賀,隨後拿出一張紙來,道:“本官這裏有一份名單,讀到的去後堂暫侯。”
    於是開始報名字,被讀到的麵如死灰,外麵立刻就會進來士兵把人抓走,一連抓了十幾個胥吏,有的高聲哭喊冤枉,有的大罵李師道猖狂,其他人則暗自慶幸,鬆了一口氣。
    李師道冷聲道:“吃朝廷的,拿朝廷的,卻跟命官作對,不識抬舉的東西。”
    又道:“今日新任,本帥安排部下演一出武戲給諸位看看,請諸位移步後院校場。”
    李師道的話雖然客氣,但誰敢不聽,一個個顧不得脹得要命的膀胱,小小而快快地挪動腳步,跟著李師道一行到了後院的演武場,不到演武場,眾人就聽到了嚶嚶的哭聲還有咒罵,聽得人心裏麻麻地悲傷,李師道和那些武夫卻神色如故,不但無動於衷,反而大聲說笑。
    進得演武場,新任總旗李過抱拳向李師道報告:“啟稟大帥,十七個掌班胥吏都在這裏。”
    聽到這句話,眾人不禁尿意陣陣。
    待眾人都站好,李師道揮手道:“兒郎們露一手給大人們看看!”
    眾人都已經知道了這十七家人的命運,校場裏的哭喊聲更加淒厲了,但哭聲卻沒有阻止兩隊健卒跑步入場,李懷仙一聲令下,箭雨就噗噗射在人身上,不過呼吸之間,哭喊聲就停止了。..
    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鮮活的生命集體在自己麵前被處死,黃色的尿液頓時禁不住的順著褲管流了下來,這樣的情形讓李師道很是滿意,善於察言觀色的李懷仙當即大聲道:“誰敢心存異心,對皇帝不忠,對大明不利,不遵從大帥的號令,這些人就是下場!”
    殺光王敬武這幫心腹後,李師道下令把王敬武從地窖裏帶出來。
    王敬武被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被李自成領著一隊殺胡所士兵押過來。
    指揮使又驚又怒,對李師道破口大罵。
    他以為李師道是要造反,這才會猛然翻臉殺人。
    李師道卻是麵衝北京拱了拱手,表示他是接到了皇帝的托夢要殺他王敬武。
    接著他曆數栽贓了王敬武的十大罪狀,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目無君上陽奉陰違,可憐王敬武清官一世家財不過三十兩銀子也被李師道打成了貪官,聽到李師道說皇帝托夢,王敬武簡直氣笑了,破口大罵道:“王正賢那個閹黨畜牲,在北京的時候他就是魏忠賢的走狗!”
    “楊漣案就有他一分血債!崔呈秀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王敬武是東林出身,之所以被發配到甘肅來當一個小小的指揮使,就是因為當年在楊漣案中觸怒了魏忠賢,聽說新皇帝驅逐魏忠賢客氏妖孽並殺五虎十孩兒後,王敬武本以為朝中同僚會想辦法把他撈回去,卻沒想到今天把命送在了李師道這匹夫手裏,真是世事難料啊。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還以為是王正賢想殺他,畢竟李師道是王正賢派來的特使。
    李師道卻不給他分辨的機會,下令將王敬武和他的親兵立即斬首,任憑王敬武和他的家丁親兵如何哭喊哀嚎,刀斧手們就是無動於衷,像拖死狗一樣把他們拖到牙前就地斬首。
    一顆顆人頭滾落,鮮血染紅了雪地。
    士兵們非但沒有覺得惡心,反而隱隱有些興奮。
    李師道更是哈哈大笑道:“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當軍頭小吏們邁著麻酥酥冷冰冰的腿,穿著濕溻溻的褲子忍著尿騷味跟隨李師道往回走時,路過了昨天晚上關押王敬武的地窖,李師道停下腳步笑著對眾人說道:“我看這個地窖就很不錯啊,指揮使可是在這裏睡得安穩,不錯不錯,誰要是喜歡,盡管來找我李師道!”
    眾人臉色一陣僵硬,強自堆砌笑容恭維了幾句。
    回到衙門,李師道大馬金刀坐下,道:“現在我來說幾條規矩,大家聽著。”
    在李懷仙等人的注視下,眾人齊齊低頭抱拳。
    “第一個規矩,武威衛所有錢糧,都歸我李師道調遣。”
    “不管是泥腿子佃農衛兵,還是功名在身的秀才舉人地主,都一樣。”
    “第二個規矩,如今陝西、甘肅、河西、寧夏、延綏等處匪患愈演愈烈。響馬,任何時候都得剿,不剿不行,本帥作為武威軍指揮使,打擊境內響馬責無旁貸,但,軍中欠餉日久,恐將士不願用命啊,因此本帥決定,武威衛境內的鄉紳地主,有一家算一家,十天之內,每戶出一萬兩銀子助本帥帶兵剿匪。”
    “如果十天之後本帥沒有足額收到這筆錢,我將會怪罪在座各位。”
    “第三個規矩,傳本帥軍令,即日起馬兵四出,往河西、張掖、蘭州、固原就食!有什麽搶什麽,有漕糧搶漕糧,有皇綱劫皇綱,都換上闖賊衣裳,這些事不用本帥教罷?”
    “另外,為防流賊過境,從今天開始,武威五所,凡十四以上三十以下謂之丁,逢十抽一編為團練,逢十抽二征為民夫,不服役者可納錢糧,敢有不交錢糧又逃役者,殺滿門!”
    “最後,奉道台之令,武威五所境內,商人改為五稅一,工戶農戶十稅一,遼餉、練餉、新餉、剿餉、車馬腳、神佛、出入境、屠宰、均輸等田賦商稅加派,一概叫停。”
    “膽敢抗稅者,殺全家。擅自加派者,殺全家。”
    “從今天開始,五所之內,敢有囤積倒賣糧食鹽馬者,殺全家。”
    “兵功戶鹽諸曹執事吏人,全麵核查厘清武威衛戶口錢糧。”
    “我是個粗人,暫時就這幾個規矩了。我話說完,誰讚成,誰反對?”
    李自成起身道:“啟稟大帥,末將反對!”
    “講!”
    李自成看了一眼滿座軍頭官吏,陰森森道:“狗官家財不菲,都該拷餉追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