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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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述聖不得不承認,李師道說的話沒錯。
雖然自己有三萬多部眾,但老幼婦孺就占了四成,還有不少瘟鬼,算上一路糾集來的逃兵,算上健婦,能操刀子扛鋤頭,且有勇氣跟官兵拚命的,滿打滿算不超過萬人,就這都還是些餓得兩眼發昏的饑子,好些人有小半年都沒吃過豬油了,就靠一口換兒菜人保命。
運氣好,打進縣城,殺了狗官地主分府庫,還勉強能吃幾天飽飯,等官軍來掃蕩,跟著又得逃命,路上別說吃飽飯,觀音土都稀罕,還不說缺少兵器甲胄棉衣騾馬的現實情況。
“你說的那個王道台是甚麽人?你們是哪裏調來的兵?”
張述聖揮了揮手,讓部眾退下,李師道見狀,也率部退到橋頭,笑應道:“咱家王道台是甘肅道兵備,是個好官喲,善待士卒,愛護百姓,跟他混,餓不死,還有肉吃,有餉拿!”
“一個月五斤淨米,八斤粗麥,剿了流寇還有三斤臘肉拿嘞!”
“最重要的是,咱王道台不會讓部下白送命,情勢不對,調頭就跑!”
李師道說得口水亂濺,張述聖啐道:“呸!咱怎麽不知道大明還有這種好官?老子在延綏鎮當兵,親手殺的韃子不下一百個,給朝廷賣了七年命,朝廷給了甚麽?老子不降!”
細細一思量,張述聖覺得李師道說的是話術。
這他娘的,不是以前當兵聚眾鬧餉時,上頭大人說的那些話嗎?
直娘賊,老子現在都造反了,狗官竟然還想著騙老子!
“嗬嗬……”
李師道冷笑,道:“不要總覺得朝廷該給你什麽,想想你能為朝廷付出甚麽,你窮是因為你不努力打仗,殺韃子多了,不就有賞錢拿了?你覺得軍中黑暗,就該發憤圖強當上總兵去整頓它,你覺得朝廷腐敗,就該去考進士當官,效仿張太嶽變法救國,而不是反了大明。”
“你餓死就是因為你不努力,關朝廷關大明什麽事?”
“大王,他說的好有道理啊,要不降了吧?一個月有十三斤糧誒……”
一個麵黃肌瘦的小軍官低聲說道,看起來很是意動。
“住口!”
張述聖大怒,一耳光將他甩翻在地,大罵道:“老子就是餓死,凍死在外麵,也不會再跟朝廷混一天!老子張述聖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跟朱家狗皇帝鬥到底!去他娘的天命!”
有女人哽咽道:“述聖當初給朝廷打仗,背上十七條刀口,你們還說他不努力……”
“看來是談不動了!”
緩緩後退三步,李師道按劍而跽。
人群裏有流賊大喊道:“匹夫空口無憑,誰個敢信你!”
“張述聖,我李師道也是個老實人,從來不說假話,以你這身武功和資曆,當個指揮使綽綽有餘,你跟我回去,老子親自去跟道台推舉你!相信我,現在造反真沒有活路。”
“咱就要造反,也得避避風頭罷?如今朝廷封天鎖地,大舉征調四省錢糧七鎮兵馬入陝會討諸路草寇,你別說跟王和尚比,連劉汝魁都不如,就憑你這些娘子兵,撐得住幾時?”
“實不相瞞,某也是殺人賊響馬出身,隻要你聽話,王道台不會在意這些的。”
麵對李師道苦口婆心的勸降,張述聖神色也有了一絲動搖。
“你官居何職?”
“甘肅道武威軍指揮使,王道台帳下護軍校尉。”
張述聖眼珠子一轉,再問道:“你剛才說的,一個月發五斤淨米,八斤粗麥,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老子要降,也不是一個人來降,我這三萬部眾,姓王的都得包吃住哈!”
這……
李師道承認,王正賢並不大方,除非有了性命威脅,不然他是不會砸錢的,典型的明末文官尿性,要是帶上這三萬人回去,老東西一定會破口大罵:“這得花老夫多少銀子!”
前期豪言壯語,中期沉默不語,後期胡言亂語。
李師道現在已經到了第二個階段,眼見李師道沉默不語,張述聖擺手道:“我謝謝你!好意心領了!你有你的難處,某曉得,但不帶上某這三萬眾,老子是不會降的!”
眼瞅著招安談判就要破滅,李懷仙急急道:“大哥,且容他條件!先騙回去再說!”
李師道抬手就是一頓刀背亂打,口裏罵道:“你想害得老子回去吃鞭子?”
李懷仙叫道:“那咋整?不然繼續打?”
沉默中,王武俊也勸道:“大哥,楊總督不是愛民如子麽?帶回去交給他得了!”
草!
李師道如夢初醒,這才想起楊鶴是個大聖人。
“善!”
李師道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張述聖,老子答應你!”
中午的時候。李師道帶兵回到駐地,向王道台報捷克複三道口,結果誰知道李師道根本沒有當麵解釋的機會,看到一望無際烏泱泱的難民,王道台勃然大怒,直接翻身下馬。
走到累得氣喘籲籲的李師道跟前,看了這個悍將一眼,又看了一眼烏泱泱的難民,陰著臉道:“這些乞兒都是你帶回來的?人嚼馬咽,軍中糧草將絕,不怕把你這丘八餓死?”
李師道拱手道:“非如此則戰鬥不止,但糧草還可以就地再征!”
看王正賢黑著臉,眾將下意識都有些害怕,紛紛低頭。
“此深山,安得糧?”
“末將不才,願帶兵外出征糧。”
王正賢抿著嘴不說話,隨手從親兵手裏抽過馬鞭,對著李師道臉麵就打了下去,口裏罵道:“賊響馬!你是不是有異心?是不是有反意?想收買民意軍心,好擁兵自立?”
“畜牲的丘八,是不是想跟毛文龍學?好違抗我的命令?我打你!”
嘶,朝野上下猜忌成風啊,不論是在皇帝麵前還是在上級官僚麵前,隻要你稍露野心,等待你的就是殺身之禍,未經請示擅自賑災或者受降,那你就是想收買民意軍心,有反意!
李師道不說話,任憑王道台打罵。
打了十幾鞭子,王正賢才稍稍收住了怒火,歇了一口氣,隨手又指著李懷仙等人,吩咐部下親兵道:“此輩輔軍不力,拖出去,殺了!誰再敢未經請示受降,李師道就是下場!”
李懷仙哭喊道:“道台明鑒啊!末將無罪啊!懷仙為道台流過血啊!”
王正賢不吭聲,隻拿眼瞄李師道,想看看這廝會不會站出來為李懷仙求情,結果李師道卻一句話不說,既不求情也不頂嘴,王正賢心裏的猜忌這才收斂了一些,道:“罷了!”
李懷仙癱倒在地,心裏兀自一股劫後餘生的恐懼,半天沒緩過勁來,圍觀將士文吏嚇得噤若寒蟬,都像被主人一通收拾後的狗,夾著尾巴趴在角落裏不敢有半點動靜。
“來人,把這群流賊亂棍打出!驅趕到洪承疇的地盤上去!”
想了一會兒,王道台如是說。
趕到洪承疇的地盤,這老東西的言行再一次刷新了李師道對他的認知。
也有可能是突然良心發作,晚上王道台去跟楊鶴報告了這事,把皮球踢給了上官。
楊鶴的做法倒也簡單,在城樓上擺上一張皇帝的座席,讓這些流賊跪拜口喊萬歲,然後宣讀皇帝的聖意,又命令他們對天發誓:“或留軍為卒,或回籍歸農,從此永不做賊!”
等流賊發誓完畢,楊鶴就當場赦免了他們的罪行。
不過因為張述聖的影響力有些大的緣故,楊鶴就把他帶到軍中教訓。
在軍營裏,楊鶴曆數張述聖十大罪狀,張述聖趁勢磕頭請罪,之後楊鶴也就坡下驢免了他的死罪,還給他封了一個參將的官職,同時把他部下的兩千多老賊送到榆林安置,命令延綏巡撫嶽和聲妥善安置並防備他們,王道台對此非常不滿,在自己營裏大罵總督婦人之仁。
作為對招安張述部的獎賞,楊鶴破格提拔李師道為遊擊將軍,身為王老狗部下,李師道本該推辭的,奈何總督比道台大,更得罪不起,領了委任狀,晚上回到軍營裏,果然又挨了王道台一頓打罵,三天五頓鞭滾混合雙打,打得李師道叫苦不迭,天天都是咬牙啟齒,想著殺了王正賢當流賊。
……
崇禎二年二月初九,洪承疇奉命趕到延川,接受組織的麵試,楊鶴問他平賊之策,洪承疇胸有成竹,直言不諱道:“無它,殺,隻要給下官足夠兵力,必然擊破宜川王佐掛!”
旁邊的監軍宦官高起潛陰陽怪氣道:“千軍一動,日費鬥金啊!萬一打了敗仗,你幾個腦袋夠砍的?要是宜川大敗,王佐掛就能直趨長安,南下鳳翔寶雞漢中,甚至流竄四川!”
這不是張某人的戰略麽?王開掛打的是韓城啊,人家是想去河南誒……
麵對高起潛的質問,洪承疇淡定道:“正因為要給朝廷省錢,我才要興師動眾,六師雲集,巨石拍卵,雖然看起來糜耗巨大,卻能立刻滅賊,反之兵馬不足,戰事難免僵持。”
“如果打成長期流動追殲消耗戰的局麵,本就多災多難的陝西還將會深受戰火荼毒,如今大明的反賊幾乎都來自陝西,如果長期跟亂賊在此拉鋸,朝廷失陝民心可謂無量耶?”
楊鶴冷冷道:“陝西流賊數十萬之眾,百姓蜂擁從之,你難不成都殺了?”
“那是自然。”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斬盡殺絕,永絕後患。”
滿座官員集體變色,都禁不住倒吸涼氣,這洪參政對自己人,比遼東建奴還狠呀!
洪包衣的戰略思想其實非常明確,那就是集中優勢兵力將流賊殺光。
雖然愛民的楊鶴對冷血的洪承疇無比厭惡,但想到可能釀成的長期拉鋸戰,他還是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說順天府是大明的心髒,那麽陝西就是曆朝王朝的墳墓!
想到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景象,楊鶴強忍著惡心接受了洪承疇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