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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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從羅慎遠府上出來,此時已經是暮色了。
程琅坐在不遠處的馬車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輛馬車走遠。遠遠傳來集市的清冷零碎的聲音,程琅靠著車壁,俊雅細致的臉攏在透進來的夕陽光裏,顯出不同尋常的淡漠。
外麵有人喊了一聲。“大人。”程琅聽了放下茶杯,叫他進來。
那人挑了簾子進來,跟他說,“探子都回來了,裏頭著實進不去。”
程琅皺了皺眉,他覺得陸嘉學給他的這些人沒用,語氣就很冷淡了:“不過就是個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麽銅牆鐵壁的地方?”
他摸了幾個暗處都沒有發現那人的蹤跡,最後想來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羅慎遠把人藏在自己那裏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已經在外麵守株待兔一會兒了,除了看到孫家父女出入,往來的竟一個人也沒有。正想派人進去看看,這些人卻這般沒用。
程琅能把別人算計在裏麵,這對於他來說都是小事。但是他很不喜歡別人完不成他的任務,這會打亂他辦事的計劃。
來報的人也有些猶豫:“恐怕羅慎遠是早已經防備的……裏麵雖不說銅牆鐵壁,但是巡查非常嚴格。也不知這些人是他從哪裏招來的,屬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給他撥了錦衣衛。您看現在該如何是好?”
“你可傳信給都督了?”程琅又問他。
那人點頭道:“給都督傳信了……來回話的人說,都督的意思是不見人也可以,但務必打探到他有沒有走漏口風。”
這跟把人抓出來比有什麽區別?
難怪陸嘉學要把他找回來給他辦事,別人怎麽掐得過這位新科狀元羅慎遠。
程琅看了看羅府的大門說:“進不去就算了吧。”他閉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車壁上,慢慢說,“給我守著。”
晚膳的時候,羅慎遠派人過來請宜寧過去吃飯。她去的時候,他卻已經回書房去了。宜寧還以為羅慎遠是為了她幹涉他的私事生氣,她也有點不高興。不跟她一起吃飯讓她過來幹什麽?看到滿桌都是她喜歡的菜色也沒什麽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收了碗筷之後仆婦去向羅慎遠稟報:“……三少爺,小姐隻喝了一碗粥。”
“她生氣著呢。”羅慎遠邊看卷宗,邊說,“我早上會早些出門,你給她做些她愛吃的點心,她越發瘦了。”
羅慎遠是想盡量少見她一些,真不知道領她回來幹什麽。一旦想到她睡在不遠處,觸手可及,也不怎麽能靜得下心來。他端起茶杯飲了茶,旁邊伺候的護衛就是一驚:“大人,茶水已經冷了,小的給您換一杯吧!”
“不必了。”羅慎遠問,“守在胡同口的馬車還沒有走吧?”
護衛道:“還沒有走呢,大人這是要引蛇出洞?”
羅慎遠搖頭說:“這蛇狡猾得很,不會輕易出洞的。”他把手裏的茶杯放下了,“汪遠和陸嘉學都沒有動靜,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過來。你別讓他們注意到就是了。”來的人應該是程琅,這人算是陸嘉學手下厲害的人了。
羅慎遠讓護衛先下去了。
那劉璞雖然是個貪官,親信卻極為忠心。折磨成那樣了都半句話沒有說。
徐渭讓他不擇手段都要套出話來,按著這件事的脈絡摸清楚。但都要挫骨揚灰了也問不出來,那還不如別從這個人身上下手。
羅慎遠靠在太師椅上,看著燃燒的蠟燭靜靜思索。
*
宜寧這天倒是很早就起來,早飯都沒怎麽吃,指揮屋子裏的丫頭婆子灑掃。孫從婉說過今日要來找她的。
她一問仆婦,才知道羅慎遠一早出門去衙門了,一會兒該會回來的。這才去了正堂迎孫從婉,孫從婉從馬車上下來,她今天穿了件品藍色的纏枝紋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墜兒,風一吹湘群就衣袂飄飄,漂亮得有幾分仙氣了。
進了堂屋,孫從婉讓仆婦搬了幾個盒子給宜寧。
這位孫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寶脂粉,還有一盒琥珀香膏,聞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宜寧拿了盒子聞香,見她左看右看,就笑著說:“三哥早上出去了。”
孫從婉小聲爭辯道:“我又沒有看他。”她的臉色又有些落寂,“何況……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
“你可不要多想,”宜寧放下大紅填漆的妝盒,跟她說起羅慎遠的事,“……三哥年少的時候,我記得隔壁就有個高家小姐喜歡他。他對人家總是冷著臉,就把人家嚇跑了。你別看他聰明,現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恐怕也是這個樣子的。”
“倒也不怕你笑話,我看你就跟親生妹妹似的,便也願意跟你說。”孫從婉的聲音非常的輕柔,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原來父親讓他教我讀書的時候,他隻肯叫我孫小姐。後來我不想讓他這麽叫,對父親說我不想跟著他念書了。我從小就乖巧,沒有這樣任性過……他無奈之下才叫我從婉妹妹。我聽了便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些。”
“喜歡他的人又這麽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謝尚書的孫女謝蘊,那一次在府上與他相識之後就喜歡他,經常糾纏他。我看他對謝蘊也是不耐煩的。但是我還是很難過,我雖然有才女之名,卻根本不能和謝二姑娘比……謝二姑娘能接上他說的話,我卻不能。他又一直避著我們的親事。”
謝蘊是正經的尚書嫡孫女,在閨閣裏才情就出名了。更何況她長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在這上麵宜寧也比不過她,宜寧才學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麽也隻是個抱回來的。謝蘊卻是正經在世家長大的嫡出小姐。
“……我就越來越患得患失了。總怕他有天喜歡別人去了,雖然母親教導我自尊自愛……”謝蘊說得有些勉強,“但我真怕他哪天說不想娶我了,我會死纏爛打,給他做妾也願意。”
宜寧聽了有點驚訝,想不到孫從婉這麽喜歡羅慎遠。
想到三哥昨晚說的那些話,她下意識地握了握孫從婉的手。
孫從婉搖了搖頭,笑道:“罷了,說這個幹什麽。我給你看個稀罕東西……是上次乳母從關東給我帶回來的。”她拿了個像九連環一樣的套環出來,給宜寧解著玩。這套環一環套一環,著實不好解開。“這套環原來還沒有這麽麻煩的,你三哥解開過一次,我自己又弄亂了。”
宜寧對這些小孩的玩意兒不怎麽感興趣,但看孫從婉很期待的樣子,還是接過來試著解。
這時候有個婆子在外麵稟報,說有事要見孫家小姐。
宜寧讓她進來了,她知道這婆子是貼身伺候三哥的薑氏,拿了封信給孫從婉,笑著說:“孫小姐……羅大人說,本該是派人給孫大人的。但既然您今日要過來,便順便給孫大人帶回去吧。”
孫從婉聽了點頭,似乎也習慣了,把信接過來收進衣袖裏。
宜寧看了一眼那個空白的信封,怕是什麽要緊的事,她倒也沒問。手裏的套環一環一環地解開了,到最後哢嚓一聲,成了九個分開的環。
“從婉姐姐,你瞧是不是這麽解的?”
孫從婉接過看了,很是驚奇,她怎麽就解不開!她要宜寧教教她是怎麽解開的。兩人說笑了一會兒,孫從婉才道:“對了,昨日說好要帶你去嚐茶點的,剛才都差點忘了。在這府裏又沒什麽看的,你才來這裏,不如我陪你去看看運河?”
宜寧其實不太想出門,沒什麽別的原因,因為她懶。沒必要的時候越少走動越好。
孫家小姐估計是當成大家閨秀養大,也很少出門。如今卻起了興致,說是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後,宜寧走哪兒都帶著一大堆丫頭。既然推辭不過,她就讓鬆枝去找了青渠幾個,一起出行。
結果剛走出儀門就被護衛攔下了,為首的一個請她回去,一臉為難:“……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這有什麽的。”孫從婉說,“我們卻也怕出去不安穩,不如你派幾個護衛跟著一起就是了。”
宜寧也笑著說:“等他回來我跟他說就是了,我們就在茶樓吃茶點而已。”孫從婉考慮的倒也周到,請護衛跟著也放心些。
為首的猶豫了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攔了宜寧。就派手下去找了一隊護衛來,叮囑一定要好生照看她們。
上次出來身邊跟著羅慎遠,宜寧還有點放不開。這次跟著孫從婉倒是更熱鬧些,兩人看到什麽喜歡的,就停下馬車叫婆子去買來。這裏貿易往來頻繁,還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兒。路邊又是各式各樣的店鋪,紙馬店,綢緞莊,估衣鋪。行腳僧、挑著擔子的農夫絡繹不絕。那運河的橋上也擺著攤,賣剪刀的,吹糖人的,賣竹編的背簍、匾……
孫從婉隻當她還小,問她要不要一個吹糖人。宜寧連忙笑著搖頭,看看可以!她拿來幹什麽。
等到了茶樓處。茶樓的掌櫃認出孫家的腰牌,不敢怠慢了他們。立刻安排兩人上了二樓的雅間,特地找了個僻靜的靠運河近的。
護衛就停在了門口,丫頭們跟著進了雅間內。
又一輛馬車在茶樓下麵停了,程琅從馬車上下來。身後跟著的人悄無聲息地上了二樓。
茶樓的掌櫃嚇了一跳,連忙迎上去:“這位客官……”
程琅直接扔了塊牌子給他看:“官差辦案,不要聲張。”
掌櫃一看到腰牌上燙刻的字,氣息一屏。連忙恭敬地還給了程琅:“大人,樓上可是孫家的貴客……跟我們東家有交情的!”
“我知道。”程琅聲音輕柔地說,“所以你閉嘴,就當沒有看到過我。今天過後這鋪子能不能開,還要看你們東家怎麽樣。”
掌櫃抬袖子擦汗,團花紋綢緞的袍子都顧不得心疼。
程琅靜靜地上了二樓。
守在門外的護衛已經被控製住了。他們畢竟人少,現在被勒著脖子說不出話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地瞪著程琅。其中一個掙紮得厲害,突然喊了一聲:“小姐,有歹人!”他話剛說完,後頸就被狠狠砍了一個手刀,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但是屋內的宜寧卻聽到了。
她從支開的窗扇看著運河裏來往的船隻,回頭看著門皺了皺眉。剛才那一聲很模糊,但因為周圍很靜,她隱約是聽到了。
外麵怎麽會這麽靜呢?
她跟孫從婉低聲說了,孫從婉也是一驚:“外麵可是我們的護衛……”
“我知道,”宜寧說,她讓青渠去門口看看,結果青渠回來的時候麵色就很不好,“外麵……什麽人都沒有,吃茶的人不見了。咱們的護衛也不見了。”
孫從婉聽了皺眉:“宜寧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怪了,剛才進來的時候還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兒了?”
宜寧拉住她,搖搖頭說:“不能出去。”
護衛是羅慎遠手下的,不可能無緣無故走了。她們現在正被對方甕中捉鱉,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了。
但是她們兩個閨閣小姐,而且身份不低。孫從婉剛才進來還出了孫家腰牌的,究竟是誰敢怎麽大膽?他們又想抓做什麽?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兩人都是心裏一緊,對視了一眼。宜寧握了握孫從婉的手,低語道:“既然敲門了,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她畢竟隻是個普通的閨閣小姐,哪有自己經驗豐富。孫從婉定了定神,讓身邊的丫頭問:“究竟是何人在外麵?”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倒不是難為兩位小姐,這不是說話的地,還請兩位小姐跟我們走……”
這不用宜寧說孫從婉也知道。她回答道:“閣下不說明來意,突然叫我們跟著去,怕是不妥吧。”
外麵似乎有人笑了一聲:“絕無傷兩位小姐性命之意,隻是孫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給孫大人的,還望交給我們才是。”
——是為了那封信來的!
孫從婉立刻捂住了袖子,對宜寧說:“此物應該是關係近日一件大案,我為慎遠傳信……不可讓這些人拿去了。”
宜寧立刻把信拿過來,孫從婉正在驚訝。就見她把信撕了個粉碎,然後一把扔進了旁邊的養錦鯉的瓷缸裏。上麵的字跡很快就如墨般暈染開,孫從婉才回過神來,“宜寧——你這是幹什麽!”
宜寧淡淡地說:“不是要保住信嗎,現在保住了。沒事——回去讓他再寫就是了。”
外麵的人估計也聽到了動靜,立刻道:“你們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抓了你們回去也無妨的!”
這時候,宜寧突然聽到,有聲似有若無地輕歎“蠢貨”。
宜寧聽到這個聲音卻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麵?”
外麵沒有人說話,宜寧又繼續道:“來了就進來吧。”
門這時候才被推開,有人繞過屏風走了過來。宜寧抬起頭,她看到程琅穿了件玄色右衽長袍,他很少穿黑色,越發的俊雅秀致。以往他對著宜寧總是帶著微笑,脾氣倒也溫和。現在他帶著人在她麵前坐下來,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揮手讓護衛把她們的丫頭帶了下去。
“表哥何時幹起這等事了。”宜寧卻笑了一笑,“信已經被毀了,表哥讓我們走,我們就當做什麽都沒有。表哥怎麽說也是正經的朝廷官員,這般是不是不太妥當?雖然我父親現在不在京中,但也沒有讓你這麽欺負的道理吧。”
程琅看了她一眼,道:“宜寧表妹真是聰明,立刻就毀了信啊。”
孫從婉聽宜寧稱他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琅。
“你拿信來做什麽?”孫從婉咬牙說,“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貪官……”
“孫小姐,切莫動氣。”程琅倒是笑了一笑,他走到孫從婉麵前柔和地問,“孫小姐既然經手了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裏麵寫的是什麽吧?不妨說來給我聽聽?”
孫從婉氣得臉發紅:“我沒有看過。看了也不會跟你說……”
程琅慢慢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開了刀鞘。“孫小姐好生說話,究竟有沒有看過。”
宜寧看到這裏終於忍不下去了,她低聲道:“程琅!!”
誰知道程琅聽到宜寧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頓了頓。他緩緩地回過身,突然說:“以前有一個人,她被我惹怒的時候也這般叫我。”他淡淡地笑了笑,朝宜寧走過來,“宜寧表妹,你可知道,你養的鸚鵡會說‘阿琅’。”
他在試探她!
宜寧聽到他說出阿琅二字的時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覺不安穩,她安慰了兩句。便讓鸚鵡學舌學了去,居然讓他聽了去。所以他便懷疑她了嗎?
也是,他該懷疑了,露出的馬腳夠多了。再不懷疑他就不是程琅了。
但是他在試探自己,那就是沒有確認了。
宜寧不想承認,一則沒有必要,二則她也不想再有牽扯。她抿了抿唇說:“程大人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不要緊……”程琅聽到這裏笑了一聲,“想必我問孫小姐,她應該知道一些。”
孫從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但是她父親是清流派,從小就被人灌輸清流派的想法。她咬了咬牙說:“你就是殺了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麽!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與別人交代!”
“殺你有什麽大不了的。”程琅淡淡地說,“我根本不在意殺不殺人,也懶得交代。”
宜寧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她覺得程琅簡直是瘋了!
她現在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為了那封信來的。
他要是真的殺了孫從婉,孫大人不會放過他,他這般暴露自己的行徑,陸嘉學也不會放過他。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他究竟想做什麽?
他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孫從婉被人壓製住,他的匕首在孫從婉的臉上遊移,說道:“其實殺不殺你都無所謂……毀容和死也差不多了。”
宜寧看到孫從婉蒼白的臉,她閉上了眼睛。
不忍看到現在的程琅,也不忍看到他做的這些事。
終於片刻之後,她說:“程琅……你放開她吧,讓他們退下去,我跟你說清楚。”
程琅聽到宜寧的話,心裏猛地一跳。原來隻是猜測,現在卻有了幾分希冀,就這幾分的希冀,讓他覺得呼吸都發緊。
難道……難道是真的……
他立刻回過頭示意那群人帶孫從婉出去。青渠等人不想走,宜寧搖了搖頭示意無事,讓他們先出去。終於所有人都出去了,門也被帶上了。
程琅靜靜地站著,看著她,他沒有說話。
宜寧卻站了起來,她走到窗扇邊,看著往來的運河歎了口氣。她臉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種淡淡的平緩。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
天光透過濃密的雲層,可能是要下雨了,泛著白。她的側臉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麵就是往來的船隻,非常的熱鬧,她淡淡地說,“阿琅,你何必執著於我是不是死了。”
她回過頭,看著程琅說:“如果我的確是她。那你要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