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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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寶珊此刻有種人生到這裏就可以了的覺悟。
    連夜趕至的舞衣剪裁合體,掛在身上卻有千斤重一般,壓得她動作僵硬,手心冒汗。
    正當謝寶珊思考著自己小小年紀,墓誌銘該寫些什麽才顯得不枉此生時,有人走了進來。
    謝寶珊足足愣了小半刻,回過神時眼淚也上湧:“歲安姐姐!”
    她撲棱棱就要紮進歲安懷裏,然後被一隻斜邊伸出來的手按住腦門,連頭帶身輕輕推開,謝原走進來,蹙眉點評:“莽撞。”
    “大哥!”謝寶珊驚喜的看著兩人:“你們……”她捂住嘴,壓低聲音:“你們沒事啦?”
    謝原繞過她走進廂房,在茶案邊坐下,“我們能有什麽事?”
    祖父說你們被綁架了呀!
    不,這不是最重要的。
    “歲安姐姐,你回來就好了,快去跟祖父他們說,還是讓你上吧,我不行的!”
    謝原端坐茶案邊,手中轉著茶盞,目光不動聲色落在李歲安身上。
    見謝寶珊焦慮,歲安想了想,抿出一個笑,攬過她的肩:“來。”
    兩人也入了座,歲安瞄一眼謝原,見他正垂眼看著麵前的茶盞,像是在研究茶水,她索性側了側身,對謝寶珊卷起袖口。
    歲安膚白似雪,如脂如玉,以至於紅痕鮮明,可怖加倍。
    謝寶珊瞪眼抽氣,捂住嘴:“這、這是……”
    歲安慢慢放下袖子:“我雖得救,但不適合再登台,來找你,是想請你幫我這個忙,替我登台獻舞。”
    她鼓勵道:“舞是你與我一道練的,你都會了,而且跳的很好……”說著,歲安在她身上掃了掃:“這是給你定製的舞衣麽?真好看。”
    盡扯!
    謝寶珊抽回手,有些尷尬。
    她是見過歲安穿舞衣起舞的,那樣纖細窈窕,凹凸有致的身材,才適合站在萬眾矚目的位置,她圓圓一隻,才不好看。
    “歲安姐姐……我……”謝寶珊搖頭:“我不行的。”
    謝原盯著茶盞,總算反應過來自己之前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裏了。
    春祭福女一事決定的匆忙,在外人看來,不乏有聖人偏袒外甥女之嫌。
    可現在,李歲安竟然要將首位福女的資格讓給五娘,這不是告訴所有人她與謝家娘子早有往來,交情匪淺?
    先有“定親信物”的流言,今有豪贈“人情”的事實,他和李歲安,北山和謝府,在不知真相的第三者眼中,儼然是個越走越近的關係。
    等等——
    長公主送畫、真假之作、五娘結識李歲安、北山陪練、意外被擄、五娘替舞……
    謝原腦子裏閃過靈光,又未能窺見其形。
    正當謝原想要重新整理思緒時,便被一道清淩淩的聲音打斷——
    “原來如此。”
    謝原循聲轉眼,隻見歲安笑容未減,感覺卻不同。
    “若你實在不願,我不勉強。”歲安起身,衝謝原頷首作別,轉身就走。
    謝寶珊跟著站起來:“歲安姐姐……”
    歲安駐足,並未轉身,她像是想了想,而後開口:“當日桓王妃花宴,我以為謝娘子隻是不恥他人以言語傷人之舉,雖孤身難敵,甚至落了下風,但稱得上德正意堅;沒想到,竟是我看錯了。”
    少女聲調溫和,平鋪直敘,沒有指責,猶如幽林古刹鍾鳴,暗含寸勁,字字落心頭,敲打著所有的遲疑和膽怯。
    “其實,你比當日笑話你的任何一個人都厭惡自己的樣子,你從不覺得自己很好。你不喜自己,卻又不去改變,便隻能以暴製之。”
    謝寶珊身子一震,兩隻手豎起來無措的擺啊擺,似乎想解釋什麽,
    歲安背身,謝原瞧不見她的神情,隻聽她以最軟綿的語調,說著果斷絕情的話。
    “現在想來,我與你結交,是因為喜歡你的性情為人,而你與我結交,卻是因我不會像那些人一樣,笑話連你自己都厭惡的自己。歲安不喜輕視自己之人,舞我自己跳,你這朋友,卻不必再交。”
    說完,歲安邁步就走。
    “我沒有——”謝寶珊忽然大喊,眼淚滾落:“我沒有輕視自己!”
    謝原起身拉過謝寶珊,謝寶珊崩潰的撲進長兄懷裏:“我沒有……”
    謝原眉頭緊擰,不等他安慰,謝寶珊又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鼻涕眼淚一麻呼的對著歲安的背影宣告:“我跳,這舞,我跳定了!”
    其實,謝寶珊很清楚成為春祭福女是件光榮的事情。
    不難想象,往後會有多少人想借這個身份出風頭。
    而現在,這個機會就擺在她麵前,輕易可得。
    越是有人笑話她形態不美,她越是該走上高台大方展示!
    越是有人想打擊奚落她,她越是要昂首挺胸的示人。
    她才不輕視自己!
    歲安仍舊背身,瞧不見表情神態。
    謝寶珊反應過來,繼續解釋:“我對姐姐也是真心喜歡,並不是將你這裏當做什麽避風之處!”
    說著,謝寶珊扯住謝原的衣袖:“大哥,你為我作證,之前你每日都會追問我與歲安姐姐說過什麽玩過什麽,你知道我不是這麽想的!”
    謝原咯噔。
    歲安一愣。
    兩人一個抬眼,一個回頭,四目相對,少女黑亮的眼眸裏全是不解與訝然。
    謝原:完。
    謝寶珊還在墳頭蹦狂舞:“大哥你快說啊,你幫我解釋呀!”
    謝原緊了緊拳頭。
    現在捂死她的嘴還來得及嗎?
    他甚至能想到此刻李歲安眼中的自己——先是偷偷摸摸幫著妹妹潛入北山促成她二人相交,而後又每日追著妹妹打聽她們相交過程,得知對方無意,便主動約見,代妹妹與她斷交。
    簡直是無恥本恥。
    謝原目光移向謝寶珊,努力將後槽牙磨出的每個字都說清楚:“謝寶珊,別說了。”
    那怎麽行,你還沒幫我證明真心呢,謝寶珊剛張口,謝原一手勾過她的脖子,一手捂上她的嘴,麵頰抽搐幾下,提起個充滿警告的笑:“李娘子明白的,別說了。”
    謝寶珊無法言語,隻能無助看向歲安。
    歲安早已從剛才的尷尬中反應過來,她不看謝原,隻盯著謝寶珊:“你說的是真的?”
    謝寶珊想回答,奈何嘴被捂著,謝原無奈,隻好放開。
    好在她這次沒有胡言,而是斬釘截鐵表態:“是!舞我要跳,你這個朋友我也要交!”
    歲安聞言,這才走了回來,一步一步,散發著無形的威壓。
    謝寶珊挺起胸膛站的筆直,好像此刻退讓半步,都算不得真心誠意。
    歲安行至謝寶珊麵前,忽然抬起右手,伸出細白的小指,周身威壓隨著這個動作一瞬間散盡。
    謝寶珊盯著小指一愣,抬眼看向歲安,見她已換上熟悉的笑容。
    “一言為定,不得反悔。我預祝五娘,舞技驚四座,風姿動長安。”
    謝寶珊心中頓時湧出一片豪邁,仿佛她此刻不是要登台,而是要出征。
    她毫不猶豫伸出手指勾住歲安的,“一言為定,絕不反悔!”
    歲安以謝寶珊哭花了臉為由,要去尋妝娘來給她補妝,妝娘很快趕來,補完妝後,謝原陪謝寶珊等了會兒。
    答應歸答應,謝寶珊稍稍冷靜後,緊張感又開始上浮,漸漸壓過熱血。
    “謝寶珊。”
    謝寶珊看向謝原。
    謝原略帶思索:“方才李娘子說你在花宴那日與人動手,是怎麽回事?”
    謝寶珊心裏一咯噔:完!
    那日她隻說是攜帶袖箭被發現,得李歲安相助,打架的事隻字未提。
    但謝原已無需她多說:“你因他人言語中傷,便同人動手打架,這才暴露了袖箭,被李歲安發現,是不是?”
    謝寶珊很清楚大哥的脾氣,他往日裏多不愛計較,可一旦計較,便相當要命。
    這事兒是逃不開了,謝寶珊咬咬唇,把當日遮掩的部分也悉數坦白,包絡歲安智鬥小郎君的事。
    謝原聽完,忽然感慨萬千。
    若說賞花宴李歲安智鬥熊孩子的事隻能耳聞,那麽今日,他算是親眼目睹她的本領。
    忽悠孩子,她是認真的。
    謝寶珊腦袋低垂,思緒飛快轉著,她在想如何說服大哥,不要將此事通報給父母。
    “五娘。”又一聲喊,卻比剛才要平和許多。
    謝原看著謝寶珊,眼神平靜而認真,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大膽登台,阿兄就在台下看著你,我倒是要看看,哪個敢中傷你。”
    謝寶珊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這種感覺,與歲安姐姐那種出於朋友的關心和照顧是不同的。
    親人的一句鼓勵、一個維護,能輕易打消所有的遲疑和顧慮,從心底滋生蓬勃的力量,是血脈相連滋生出的底氣,讓人變得勇敢,不再畏懼。
    謝原歎氣:“將眼淚擦了,省得又要找一回妝娘。”
    謝寶珊也不矯情,連忙擦淚保妝。
    謝原又說了些鼓勵的話,謝寶珊底氣暴漲,便生感慨:“現在想來,歲安姐姐說的一點也沒錯。”
    聽到李歲安的名字,謝原眼神微變:“怎麽說?”
    謝寶珊將自己第一次闖入北山的情形詳細的說了一遍。
    那日,歲安聽完她的陳情後,曾問她,即便謝原身為長兄,身上有許多責任和負擔,可他連不該給的東西都給,何以斷定他不會為她的委屈出頭?
    謝原靜靜聽完,忽然抬手在謝寶珊腦門上蹦了一下。
    謝寶珊“嗷嗚”一聲,委屈極了。
    謝原卻露出一抹不知因誰而起的笑,道:“她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