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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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著歲安的眼神,謝原看出了些不同的地方。
    她不似以往那般綿軟乖巧,也沒了甜美微笑,像是一團綿棉白雲忽然積蓄力量黑化壓城,又像柔軟的棉花成了精,忽然“啊呀呀”扯掉外衣,拔出內藏細針衝他挑啊挑,他敢輕舉妄動,她便紮死他!
    謝原好言提示:“打你是我不對,但我也救了你,不是嗎?”
    歲安一聽,更憋悶了。
    其實她不是真的動怒,但這就好比沐浴更衣焚香鋪紙來作畫,埋頭數日,卻在最後一筆收尾時打翻了墨盒,氣的直接揉了整幅畫。
    又好比花了半日梳妝打扮,結果一個平地摔,氣的跳起來就狠踩那塊磚,都怪你都怪你!
    明明自己也有責任,卻受不住那突然上頭的情緒操控。
    眼下也是如此。
    若非他“出手相救”,她哪能騙過初雲縣主等人,怕是早就被揭發假傷。
    雖然那一摔真的太疼了……
    這片刻思考的功夫,歲安心氣漸消,肩膀都塌下來,在謝原眼中,一如雲開見日,細針複藏。
    “謝郎君言重,我當向你道謝才是。”
    哦,倒也沒完全恢複原狀,至少這語氣還沒別過來,稍顯僵硬。
    謝原指了指她身邊的位置:“我能不能坐下?”
    歲安借揉腿的動作垂首斂眸:“謝郎君隨意。”
    謝原走到歲安身邊坐下,目光在她身上一掃:“可有摔傷?”
    他那枚石子暗器控了力道,不應受傷才對,倒是她那一跤跌的太結實,給他都看愣了。
    歲安沉默,直接拆穿他的來意:“謝郎君有話不妨直說。”
    他不可能算到她會被初雲縣主試探,專程躲在那一角等著出手,必是有事來尋她的。
    雖然懷疑他那一下帶了點回敬的意思,但她又沒有證據。
    歲安的直接令謝原失笑,他搖搖頭:“李娘子若真受傷,別的話也不急著說。”
    歲安按在膝頭的手立刻不揉了,連語氣也調整過來,“隻是磕疼了,我沒有受傷。”
    謝原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也罷,在下隻是來同李娘子道個謝,再道個歉。”
    歲安不解:“何以為謝,何以為歉?”
    謝原:“謝李娘子助五娘自信自知,謝你的畫。”
    歲安倒不意外,“哦”了一聲:“小事罷了。”
    謝原:“大事小事,你我心中各有掂量,隻是李娘子善意相助,卻為自己惹來麻煩,這是在下抱歉之事。”
    歲安偏頭看他:“什麽麻煩?”
    謝原耐心解釋:“時人皆知,李歲安從不交際,何以突然與謝家五娘交好,兩人甚至早早開始一道練舞?你給了謝家一個天大的人情,自然有人……往你身上扣些動機。”
    幾句話的功夫,歲安已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甚至能微微露笑,溫聲細語:“這就更是小事啦。”
    謝原挑眉:“小事?”
    歲安耐心分析:“心思多的人,哪怕我沒有將福女身份拱手相讓,如常完成祭祀舞曲,他們也一樣能找出說法,攔不住得嘴,按不住的心,都是這樣的,誰認真誰就輸了!”
    謝原看著她的側臉,先是彎了彎唇,繼而輕笑兩聲,沒忍住,又成朗笑。
    歲安被他笑得臉頰生熱,不複淡定:“我說的很好笑嗎?”
    謝原慢慢收笑:“不是笑你,是羨慕你。”
    歲安擰眉。
    這是她第二回聽到這樣的話了。
    謝原與她並肩而坐,笑聲化作喟歎:“北山廣闊,如世外桃源,娘子深居簡出,偶爾在俗世染缸裏打滾一遭,無論所遇何事何人,待回山中,滿身斑斕皆可洗脫,不聽、不看、不在意,便不擾心,所以娘子說,這是小事。可俗世人多,桃源難得,不是哪個人都能得此等避風之所,如何不羨慕呢?”
    歲安怔愣。
    謝原看向她,眼神平靜而溫和:“隻是不知,若有朝一日,娘子必須走出那個世外桃源,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來麵對今朝之事,還會不會再輕描淡寫一句‘小事’。”
    歲安:“離開那裏?”
    謝原脫口而出:“你不嫁人的嗎?”
    歲安眼一抬,陡然撞上男人探究的眼神。
    也正是瞧見少女清淩淩的眼波劃過的無措,謝原忽然意識到自己這話實屬唐突。
    撞上的眼神同時移開。
    歲安垂眸理起裙擺,明明並不慌張,白嫩嫩的指尖卻將輕薄的紗裙拽起一道道褶恨。
    謝原別開臉,來自另一側的沁涼空氣貫入肺腑,方覺自己好像又重新學會了呼吸。
    好在玉藻走了過來:“女郎,行宮要開宴了。”
    歲安連忙起身同謝原告辭,對玉藻道:“走吧。”
    剛走出兩步,謝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所以,你到底知不知自己此次幫了五娘會被扣上何種動機?”
    歲安短暫駐足,並未轉頭。
    原先是沒想,現在想想,自然明白了。
    歲安不理,繼續裝瘸邁步。
    “李歲安。”男人再度開口,竟是直呼其名,莫名親昵。
    歲安有點躁了。
    她回過頭,語氣終於壞起來:“還有什麽要說的?”
    謝原指她的腿,幫她糾正錯誤:“是右腿。”
    噗——少女的臉蛋飛快漲紅!
    謝原看著歲安落荒而逃,良久,低聲嘀咕一句:“跑這麽快,看來是真不疼。”
    ……
    春祭順利結束,回到府中,謝原毫無意外的被謝升賢叫到書房問話。
    今日謝家的注意力盡在臨陣頂替的謝寶珊身上,到此刻,謝升賢才有功夫問起謝原和李歲安被擄後的事。
    謝原一一回稟,謝升賢沉默聽完,未予置評。
    謝原眼觀鼻、鼻觀心,並未打擾祖父思考。
    半晌,謝升賢道:“此事,疑點諸多。”
    謝原並不否認。
    謝升賢開始分析——
    被擄一事,北山幾乎做到滴水不漏,且處理迅速,李歲安清譽無損,反倒因謝原私下邀約李歲安出山致使意外發生,謝家背上連帶責任,處於被動。
    明明是為遮掩此事叫五娘臨陣頂替,到頭來,在外人眼中卻成了北山給謝府一個人情,同時也將北山示好的意思明確的表達了出來,讓原本對謝府有意著望而卻步。
    如果說這還不能證明什麽,那麽靖安長公主對被擄一事大膽瞞上,且大方示與謝家,就相當明顯了。
    與其說北山信任謝家,不妨說根本不畏懼謝家會暗中揭露此事。
    如果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歹人,一切不過是靖安長公主推波助瀾的同時,對謝原個人的考驗、對謝家應對態度的考驗,她又何來瞞上一說?
    甚至連瞞上的說法都是北山給的,就憑太子先時的試探,聖人是否真的置身事外也是個謎。
    言及此,謝升賢笑歎,昔日雷厲風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靖安長公主,哪裏是能客氣商量的主。
    謝原也跟著笑了一聲。
    謝升賢撫須:“元一所笑為何?”
    謝原答:“孫兒笑,若有長公主這般嶽母,確然是個累心事,一步挖三坑,防不勝防。”
    謝升賢何等敏銳,謝原語氣態度上的變化他看的一清二楚。
    “此話何意?”
    謝原也不繞彎子:“事已至此,自是應下親事,以免再生波瀾。”說著,謝原的神情你多了幾分認真,衝謝升賢一拜:“孫兒願聘李歲安為妻,珍而待之。”
    謝升賢霍然起身,繞過書案急急走到他麵前,表情含驚。
    年輕人的心思,變得實在太快了呀。
    突然,謝升賢伸手,照著謝原腦袋就是一抽——
    “孽畜!”
    謝原功夫好,偶爾與祖父抖機靈,惹得老人家動手,都能全身而退,今日竟硬生生挨了這猝不及防的一掌,人都被打蒙了:“祖父?”
    謝升賢抖著手:“你、我往日是怎麽教你的,君子先立德再立身,不過一個晚上的功夫,你竟鬧出這等事來!”
    謝原:……?
    謝升賢如受大辱,渾身都在抖:“你說,你是不是對李歲安做了什麽,需得負責?”
    這就非常離譜。
    謝原失笑:“我能做什麽?”
    “那要問你自己!”
    謝原也動了氣:“若真是靖安長公主安排,是他對我這個人的試探,以她的氣魄,孫兒敢對李歲安做什麽需要負責的唐突之舉,她就敢中途解決了孫兒。”
    這話說得通,靖安長公主不走尋常路,外界的讚譽美名都不看,隻看謝原於危難時的反應和舉止,是她做得出的事。
    可是——
    “你此前分明無意,怎與李歲安共患一場虛難,就改變主意了?”
    謝原想了想,認真道:“難或許是假,可人是真的。”
    謝升賢高深莫測的看了他一眼,“那依你看,李歲安是蒙在鼓裏,還是在配合做戲?”
    謝原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李歲安的模樣。
    月華之下,少女抬臂接雕,白皙無暇的臉上皆是歡喜與明媚。
    祭台之上,滿座喧嘩,她卻垂首斂眸,輕輕彎唇,盡收鋒芒。
    青年黑瞳映著燭火,透出溫柔笑意,說道:“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