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近鄉情怯

字數:7714   加入書籤

A+A-


    風雪停歇之後, 山中到處都是“陷阱”。
    前一腳還能穩穩地踩進去,後一腳虎斑貓就沒了。
    阿虎卻擁有了無窮的樂趣,原來變小之後, 可以重新回味起幼年時光。
    阿虎像大多數妖獸一樣, 不太願意回憶自己軟弱無力的樣子, 那段記憶裏最多的是恐懼與焦慮,經常一邊忍饑挨餓, 一邊害怕靠近巢穴的任何東西。
    隻有等母親回到巢穴, 又吃飽之後, 才會有放鬆嬉戲的時間。
    玩不到一會兒, 就睡熟了。
    夢裏拚命盼著可以盡快變高、更強壯……
    這就是老虎學變小法術學得這麽艱難的原因, 不止覺得沒啥用, 還在潛意識裏抗拒。
    現在法術修煉成功,阿虎覺得自己真傻。
    ——老師說得沒錯,修煉就是為了站在普通人無法抵達的地方觀風賞景。
    雪堆子裏麵, 可好玩了。
    頭頂一小片天空,周圍是冰冷蓬鬆的雪牆。
    阿虎矜持地走了幾步,忍不住小跑起來。
    它頂著積雪奮力前衝,“刨”出了一條又長又深的“溝壑”。
    一隻黑貓震驚地跟在阿虎後麵。
    黑貓謹慎地伸爪去踩,確定著落足的地麵是否結實,走了幾步,又恐懼地望向兩側隨時會坍塌的雪牆, 它不敢落後阿虎太多, 不安地叫了一聲。
    “喵!”
    上頭的阿虎,根本沒理黑貓。
    黑貓隻好小步快跑, 一邊跑又忍不住看雪牆上突出的石頭與樹根, 一邊用爪子撓, 撓完之後看阿虎的眼神更震驚了。
    負責開路的阿虎放慢速度,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腦門,抖掉泥土與雪花。
    阿虎回過頭,發現黑貓眼睛發亮無比崇拜的模樣,喵喵叫了幾聲,興衝衝過來討好,還在阿虎麵前轉來轉去,想要阿虎幫它舔毛。
    阿虎沒興趣地推開黑貓。
    想當初它在無名山做虎大王,胡家黃家的小妖們哪個不敢夾著尾巴列隊奉承?
    如果不是嶽棠讓阿虎學貓,它都沒興趣多看這隻弱小的動物一眼。
    “站直了。”
    老虎不高興地嗬斥。
    別示範,它不學這個!自己的毛就該自己舔!
    黑貓愣了一下,再次伸出腦袋。
    阿虎不敢使勁,這隻貓是從人類手裏搶來的,死了又沒第二隻,老師會生氣的。
    老虎索性繞開黑貓,繼續在雪地裏打轉,尋找著樂趣。
    於是嶽棠遠遠地看見一個黑黃斑紋的東西飛速在雪地上挪動。
    “……”
    原來是阿虎覺得長尾巴太麻煩,拖著後麵又礙事,索性高高地豎起了虎尾,造成這玩意像旗幟一樣地高過了溝壑,加上阿虎奔波的速度,一不留神嶽棠還以為十萬大山又冒出了什麽奇特的鬼怪呢!
    豎直的虎尾在半空中輕鬆揮舞,輕鬆地解決了阿虎用腦袋與爪子“撞”出的泥土碎石。
    那一往無前的架勢,似乎要從這座山頭衝到另外一座山頭。
    “阿虎。”
    嶽棠平靜地喊,該上課了。
    阿虎猛然停頓,拖著尾巴,垂頭喪氣地走回來。
    黑貓跟在後麵,警惕地看著嶽棠。
    一天前黑貓蘇醒的時候,恰好遇到嶽棠在修煉變化法術。
    黑貓的記憶還停留在鬼皮潛入破廟窗戶那一刻,所以當場嚎得四肢亂蹬,直接鑽進了雪堆裏。
    嶽棠及時撤了法術,黑貓還驚魂未定,見他就躲。
    嶽棠不用學傳說中的獸心通他心通的飛禽走獸版)都能知道黑貓在想什麽,不就是“你是惡鬼,你騙不了我”嗎?
    嶽棠對此並不在意。
    貓一交給阿虎,他就不管了。
    阿虎自然會負責不讓黑貓跑丟,今天貓的午飯就是阿虎隨便從雪地裏拍出來的野鼠。
    阿虎學《千字文》的速度很慢,因為它每天還要把之前學過的字都寫一遍。
    黑貓不知道阿虎在做什麽,它覺得這隻同類很奇怪,有很長的尾巴,還跟人一樣講話。不過它隻是普通的貓,腦袋裏裝不下那麽多疑惑,也不會思索太多事情。
    貓的生活,就是看到害怕危險的東西就叫,有吃的就填肚子,有太陽就打瞌睡……
    “呼嚕。”
    低微的鼾聲,讓老虎畫字的動作停頓。
    嶽棠也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黑貓縮在一塊背風的石頭後麵,腦袋耷拉著呼呼大睡。
    老虎露出嫌棄卻又隱隱羨慕的表情。
    “老師,我在人類住的地方,就要這樣做嗎?”
    “對,白天睡覺,晚上認字。”
    嶽棠忍住笑意,輕描淡寫地說。
    老虎:“……”
    老虎鬱悶得一尾巴掃掉它剛剛寫出的字。
    嶽棠隨手一招,泥土自動翻起,填入剛才那條溝壑。
    這裏已經是十萬大山的外圍了,比起妖獸,更有可能遇到鬼怪、盜匪、私鹽販子與人類修行者。
    阿虎製造出來的景觀太奇特了,難免引人注意。
    “翻過這座山,就是東明府,你的尾巴如果變不回去,我們就暫時沒法上路。”
    嶽棠已經做好了在這裏等徒弟七八天的打算。
    不過他覺得,憑阿虎的能力,沒準明天一覺醒來就解決了。
    近鄉情怯。
    還沒有踏入東明府,嶽棠心底已經意識到這點。
    他把老虎與貓留在林子裏,自己走到山頂,原本想要看看這附近的情況——村落的位置,河流的方向等等,可是人站在這裏,寒冷的北風呼嘯地吹過耳邊,枝頭的積雪紛紛揚揚飄落,他就開始走神了。
    風是鹹的。
    因為那座鹽湖就在距離這裏不遠的地方。
    正是這股風喚醒了嶽棠的記憶,它在提醒嶽棠,這裏跟他去過的每個地方都不一樣。
    現在是風,等翻過這座山接近村落,他還會聽到熟悉的鄉音。
    還有村中井裏打上來的水,掛在屋簷下的臘肉,村人窗戶裏飄出來的醃菜……這些氣味肯定會加入其中,像鍋灶上一把不停翻炒的鏟子,把神魂最深處的記憶“翻”出來。
    然後更多的細節會爭先恐後地躍出……
    道心不穩啊!
    嶽棠閉上眼睛,無聲地歎口氣。
    雖然嶽棠總覺得老虎愛瞎想,但他從來沒有阻止過老虎這樣做,也沒有訓斥過徒弟,讓它在修煉時端正態度,擯除多餘的情緒,去感悟天道。
    盡管嶽棠持有的那份修煉竹簡上是這麽寫的,不過嶽棠發現,在築基階段並不適合過分刻意放空意識,壓抑某種念頭。
    那會變成日後修煉的瓶頸,道心動搖的第一塊基石。
    所以那些有血海深仇在身的、滿腦子權勢富貴不甘久居人下的,嫉妒他人根骨天賦的……最終都會遇到麻煩。
    哪怕報了仇,有了權位,修為超過了別人,最大程度地消除了隱患,可是心魔一來,依舊很難抵擋。
    嶽棠的道心空隙,是故鄉。
    他記得這裏的很多事,很多人。
    一個普通的十歲孩童,經曆災劫,僥幸生還之後,縱然在有生之年會不停地做噩夢,夢見家人的屍骸,痛哭流涕到天明,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抱著妻兒的老人會逐漸掙脫噩夢。
    可是一個修行者呢?
    他隻會在冥思閉關的時候,不停地產生疑問。
    東明府,為什麽會大旱三年?
    一時的天旱與地澇,或是巧合。
    可是長久的無雨,百姓痛苦掙紮著死去,東明府的城隍與土地會一無所知嗎?
    天庭統轄三界,地府主宰陰司。
    死去了這麽多人,地府肯定知道,難道他們也沒有上報天庭?
    按照上古傳說,天庭有不亞於人間朝廷的複雜官製,諸天星宿分掌日月星辰,另有八部正神數百位仙官,執掌人間的瘟疫災禍,也管風調雨順。
    四海還有龍神,是天下江河之神首腦,司行雲布雨之職。
    那麽問題來了。
    東明府先是大旱三年,然後又起了蝗災,赤地千裏,人競相食,三界的仙神們是袖手旁觀了,還是推波助瀾了?
    這是一個嶽棠隻要不停地在修仙這條路走下去,就無法忽略的問題。
    他不可能,不耿耿於懷。
    因為沒有師門,也不可能“認識”天官天將,詢問對方這些事情,所以嶽棠隻能用最笨的方法,他翻遍了所有的古籍。
    所有誌怪故事、上古神話、民間傳奇……嶽棠都不放過,他還去了這些故事裏提到的地方。
    再荒唐無稽的故事,也能獲得有用的線索。
    比如山神水神作祟經過遮掩,卻沒隱瞞這些惡神確實是天庭敕封的事實。
    隻要剝掉那層粉飾,質疑天庭的無上權威,就能碰觸到真相。
    那麽蝗災、旱災、風災、洪災,在這些傳奇故事裏是怎麽出現的呢?
    ——某些實力強大的仙神或者妖怪鬥法,波及了人間,事後可能遭到天庭的責罰,也可能沒有。
    ——有無處申訴的冤屈,感動天地。
    ——此地百姓作惡多端,不敬仙神,故而天降異象,地生災厄。
    第一種情況是短暫的災禍,不符合東明府持續三年的災情,而冤情之說虛無縹緲,至少東明府大災三十年之後仍然沒有這等消息。
    不敬仙神之說同樣牽強,東明府下轄七個縣,幾十萬百姓,大災之後十不存一,這麽大的災禍,這不敬的罪名究竟有多嚴重?
    嶽棠發現,這樣的大災,通常會史書記為“奸臣昏君,民不聊生”。
    洪災也許是貪官汙吏,修堤不力,與天庭無關。
    可是旱災,隻要天庭還有仙神在履行職務,就不可能出現長達三年的旱災。
    倒是民間的誌怪傳奇直言不諱地說,這是皇帝或者某一任的地方官不敬仙神,惹怒的還是一位身份極高的仙神。
    故事連掩飾都沒有,就仿佛在告誡世人,不可不敬仙神。
    嶽棠難以釋懷。
    他丟下書卷,渾渾噩噩行於世間。
    他大醉一場,躺在江底一睡半年。
    他自封法力,像凡人那樣生活在市井之間。
    他……
    莫名其妙地達到築基後期,快要突破金丹境界了。
    嶽棠緊急閉關半個月鞏固一下修為,順帶也想清楚了,天道並不會因為他不敬天庭腹誹仙神,就對他區別對待。
    他決定繼續修煉,繼續在修仙這條路上走下去。
    於是他進入了十萬大山。
    八十年了,這是嶽棠第一次回到東明府。
    他佇立在山頂,看日落月升,久久無言。
    就在黎明破曉之間,嶽棠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動靜。
    “老師!”
    一隻尾巴正常的虎斑貓衝了過來。
    後麵還跟著猶猶豫豫的黑貓,貓直接躲在一棵樹後不肯過來。
    嶽棠伸手抄起了虎斑貓,掂掂重量,又看尾巴。
    “怎麽做到的?”
    “……那隻貓總是喜歡玩我的尾巴。”阿虎氣憤地說。
    走到哪裏,黑貓就撲到哪裏,踩來拍去,又撓又抓。
    它又不能趕走這隻討厭的貓。
    嶽棠失笑,心中鬱氣一掃而空,他放下阿虎,負手於後,向山下走去。
    “行了,今天就去東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