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魔氛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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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峰秘境, 巫儺神廟。
    魔焰在凶獸顱骨的眼窩裏跳動著,色澤詭異的慘綠煙霧從森森利齒間溢出,沿著漆黑屍骸與高聳的神廟基座不停往下流, 跟博山爐焚香似的。
    這些煙霧接觸到地麵之後,立刻升騰起了一層散發著熒光的屏障, 罩住整座神廟。
    “那是什麽?”
    幾個新來的小妖戰戰兢兢地問。
    神廟發出的綠光照亮了大半個秘境, 映得妖怪們一臉慘綠。冷不防看到一個長得特別醜陋的同伴, 妖怪都會給唬得不輕。
    “難道是毒霧?南疆人想要毒死我們?”
    “不會吧……這田裏的麥子都灌漿了, 毒氣飄過來弄死了不可惜嗎?”
    “有道理, 那我們去田裏躲一躲?”
    妖怪們慌亂地議論著。
    它們忽然看到有一群同類縮在牆角發抖。
    仔細一聽,這些小妖似乎還在低聲哭泣。
    “又來了,又來了。”
    “救命嗚嗚。”
    這些家夥好像是最早一批被抓來雪峰秘境的妖怪?是了,它們肯定知道內情!
    “這是怎麽回事,快把話說清楚!”
    棕熊拎起一隻牛頭小妖, 暴躁地逼問。
    牛頭小妖隻是抽噎, 棕熊正要發怒,突然感到自己後背撞到了一堵特別結實的“牆”, 它茫然抬頭,正好對上了黃牛妖的腦袋。
    黃牛妖體格龐大, 直立起來有十丈高。
    鋒利的黝黑牛角, 穿在鼻子上的金環閃閃發光, 低頭時,巨大的鼻孔往外噴著氣。
    棕熊站在黃牛的陰影下, 手一抖,把小妖放了, 嘴裏還在逞強:“不就問個話, 我又沒吃了它, 你緊張什麽?”
    黃牛妖重重一哼。
    這時秘境被觸動,有一隊人進來了。
    眾妖噤聲,急忙縮小身形,蹲在抽杆灌漿的麥田裏。
    隻見那些披著黑袍的巫儺們匆匆趕往神廟,他們身上的血腥味濃得可怕,他們還抬著兩具較大的妖屍,屍體的血似乎早就被放幹了,軀體蒼白又幹癟。
    待他們走後,妖怪們這才敢從綠油油的麥田冒出腦袋。
    因為化形不徹底,很多妖怪的腦袋還保持著原形的樣子,現在這些麥杆東邊一個狗頭,西邊一個牛頭,棕熊腦袋鑽了半天才在底下撥開一個縫隙,然後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那似乎是金雕山神座下的兩隻灰鷹大將。”
    “沒錯,灰鷹叼食過我們山頭的小妖,我不會認錯的。沒想到它們也死了。”
    “厲害?好幾個山神都被巫錦城殺了,灰鷹大王算哪盤子菜?”
    四周忽然安靜,所有妖怪腦袋都側過去,驚恐地看最後說話的棕熊。
    棕熊懵了一陣,終於反應過來:“等等?難道這些南疆人要把妖怪的屍體拿去當菜吃了?”
    黃牛妖哼哼兩聲:“上次他們抬著分成數塊的灰象山神屍體進了神廟,然後再也沒有出來……生不見妖,死不見屍,你們說它怎麽了?”
    說話間,巫儺神廟突然震動,
    血光衝天而起,磅礴的陰煞氣息使黑色骸骨築造的神廟變成了魔域。
    所有妖怪都嚇軟了腿,好半天爬不起來。
    “就是這種氣息,比山神妖宴還可怕!”
    黃牛妖定了定神,小聲說,“上次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期間不停地有南疆人進來,然後又一批批地換出去,這不是在大吃大喝又是什麽?還有這麽厚的法術屏障,不許隨意進出,你猜他們在做什麽?”
    “可是兩頭灰鷹不夠吃三天啊!”
    “傻瓜,屍體難道不能放進儲物袋?你看他們渾身是血……”
    神廟屏障之內。
    從神廟階梯一路往下,或坐或躺著許多黑袍巫儺,一副井然有序的樣子。
    不過這些身體都是空殼,在軀體上方飄蕩著一個個形態可怖的陰魂。
    強烈的怨恨扭曲了陰魂的麵容,使得他們無法維持人類的外表,一部分魂體膨脹畸形,一部分魂體形如枯骨,襯著濃烈到化為實質的陰煞之氣,猶如妖物。
    其中一些怨魂覺得這樣飄著很沒意思,就四處亂“逛”。
    魂體貼著神廟四麵的慘綠屏障,被這層光映照出了一個個魔影。
    魔影搖晃,猙獰萬分,就像萬魔齊聚,又在入席時覬覦神廟外麵的鮮活血食。
    ——外麵的妖怪快要嚇死了,一個個跑到棚子裏,學著黃牛妖的手下那樣抱住腦袋,瑟瑟發抖,唯恐被“看”見。
    一個怨魂瞥了外麵逃竄的妖怪一眼,又看整整齊齊布滿了秘境的麥田。
    “這些妖怪種田還挺利索?”
    “嗤,可會偷懶了。”
    “怎麽說?”
    其他怨魂也好奇地飄了過來。
    “上次它們鬧著買農具那事兒你們知道嗎?就是那裏麵的黃牛妖挑唆的,圖真大哥以為它們真的不習慣南疆農具呢,其實它們就是挑這挑那,找理由不幹活,秘境就這麽大,田都耕種完了,它們不就能歇著了嗎?”
    “還有這事?那怎麽辦?”
    “首領已經發話了,等麥子收了,分些地種桑麻,織布也好抽絲也罷,不許它們閑著。”
    “……”
    巫儺們大為驚奇。
    不過,他們不喜歡說話,談了這麽幾句,就滿足地散去了。
    忽然台階那邊空出了一塊,陰魂立刻回到軀殼中,填補了那片空缺。
    沿著階梯一直進入神廟,就是凶獸肋骨建造的回廊。
    這一路都是離開軀殼的魂體,他們在這慘綠色的魔氛裏無聲地飄蕩,偶爾聚在一起低語。
    神廟正殿最中央,那個原本幹涸的黑岩池子裏今天被灌滿了黃綠色的藥汁。
    池中載沉載浮地飄著幾十具屍體。
    屍體通體青黑,藥汁顏色又太濃,無法分辨男女老少,隻能看到每具屍身上有一道似實還虛的黑線。
    黑線的盡頭是幾十個站在池子旁邊的魂體。
    魂體都閉著眼睛,扭曲的模樣在熱氣裏忽隱忽現,明明是十分猙獰可怖的畫麵,卻有一種舒服愜意的古怪氛圍。
    這時,幾個妖怪推著巨大的銅鍋走過來。
    它們動作僵硬,眼睛無神,周身陰氣,顯然是製成活屍的傀儡。
    最前麵的傀儡是一隻蜘蛛,它揮舞著八條腿,把池子裏的屍體往外攆,一邊攆一邊還不停地扔幹淨的黑袍。
    “三刻鍾到了,換藥湯,下一組!”
    池子旁邊的魂體這才“回”到軀殼裏,撿起袍子披在身上。
    控製蜘蛛傀儡的巫儺扭過頭,盯著後麵喊:“快過來。”
    這時一隻灰鷹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翅膀用力一揮,那些還賴在池子裏的屍體也連同池水一起“飛”出來了。
    “新傀儡挺好用。”
    一個法術下去,池子裏的藥汁就沒了。
    十口青銅鍋齊齊傾斜,重新給池子裏填滿了藥湯,
    後麵的巫儺們挨個進入池子,髒汙破爛的黑袍被丟到旁邊,被傀儡們裝進了大竹筐。
    前麵的魂體控製著渾身冒著熱氣的活屍走進神廟側殿的昏暗房間,等到出來的時候,黑袍之下重新穿上了甲胄,原本濃厚的血腥味也徹底消失。
    想要養護一具活屍之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別是南疆還在打仗,一不小心就缺少肢體,身體幹裂了。
    這時它們就要被迫離開軀體,遊蕩在神廟裏,等待同伴把這些軀殼抬走送去修複。
    隨著大量的藥汁不停熬煮,巫儺神廟高處噴湧而出的慘綠霧氣越來越濃,而大量魂體離開軀殼,聚攏的陰煞怨氣幾乎化為實質,這種氣息可以直接殺死一個活人,對怨魂來說卻是最舒服的環境。
    他們體內的痛苦與怨恨得到釋放,沉重不靈活的軀殼得到修複,飄浮遊蕩在這座由鬿譽骸骨建造的神廟之內,感受著巫儺七族的仇敵下場,狂躁的理智又慢慢回到了魂體中。
    然後他們回到修複完畢的軀體,披上甲胄,沉默地依次離開神廟。
    出了秘境,奔赴南疆與十萬大山的邊界,把守在那裏的同伴換回來。
    孤月之下,巫錦城獨自佇立。
    他身披銀甲,手按劍柄,紫眸幽深,容光攝人。
    他一人,儼然就是一座無邊險峻的高峰,氣息似罡風凜冽,巍然不可近。
    他俯視著冰冷月輝遍灑的山林,看著遠處的妖軍營帳,身後是來來去去換防的南疆兵馬。
    少頃,有個巫儺快步走到巫錦城身後。
    “首領,自去歲開戰以來,我們的草藥消耗太多,這次‘休沐’之後,有幾味藥的存量會徹底空了。”
    “薩圖,你來找我,看來南疆不產這些草藥?”
    巫錦城也不是什麽事情都操心,比如養護活屍軀殼藥水的熬製與庫藏,比如賣鮮果盒子的收入分配,這些都有能幹的巫儺族人管理。
    “是產量太少,還不能用靈氣催生。”
    薩圖猶豫著說,“天下九州,與南疆氣候相似又最近的地方就是楚州了。我已經通過雲武城向楚州的藥材商行訂貨,不過這種草藥的用途不算什麽秘密,稍微調查就能發現這些藥草流入南疆。倘若日後開戰,這條渠道極有可能被掐斷,不如找一條更隱秘的路子。”
    巫錦城沉默了一陣,斜睨薩圖,神情不悅。
    “你背著我見了楚州來的人?”
    薩圖低頭回答:“沒有,首領,是他們自己找到的雲武城,他們也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首領前世是劍修,就死心眼地覺得首領可能是他們瀚海劍樓當年某位師兄的轉世。”
    “自然不是,我記得前世。”巫錦城冷漠地說。
    薩圖無奈地攤手:“可是他們不聽,說首領未必記得前世的前世的前世……”
    如果不是奪舍而是進入輪回,縱然修煉了秘術,魂魄對三世以外的記憶也趨於模糊。
    假如運氣不好,中間有一世未能覺醒記憶就命喪黃泉,下一世蘇醒的希望就會更加渺茫,甚至最後渾渾噩噩,與凡人無異。
    巫錦城從前接到過楚州瀚海劍樓來的信,心知自己不是,所以他沒理會,沒想到瀚海劍樓還沒有放棄。
    這讓巫錦城頗感意外。
    畢竟南疆正在受天庭派遣的妖軍征伐,瀚海劍樓這樣冒失,莫非不懼天庭?
    不過,楚州……
    巫錦城閉眼思索。
    半晌,巫錦城睜眼道:“三天後,我去雲武城見瀚海劍樓的人。”
    薩圖點點頭,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皺眉望向遠處的灌木叢。
    “是,是我。”
    山雞精立刻舉起翅膀跳出來。
    薩圖盯著它看了幾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山雞精後怕地拍胸口,它來得不巧,遠遠就看見這個壞脾氣的巫儺與巫錦城在說話,不過他們用了阻隔聲音的法術,它一個字也沒聽到。
    山雞精一路走,一路對著這些南疆兵卒訕笑。
    等看到巫錦城,還有數丈遠它就不敢動了,磨磨蹭蹭地用翅膀擋著額頭,冷汗直冒。
    ——這麽強的魔氣,誰扛得住啊?
    青蛇大妖竟然說什麽巫錦城看上了孔雀大妖,嗬,就憑這份魔氣?!巫錦城不是單身一輩子,它山雞立刻拔了羽毛,念佛敲木魚去!
    “消息。”
    巫錦城冷漠地說。
    山雞一個激靈,回過神,苦著臉說:“前幾天確實來了一個仙人,可是這仙人沒有去見任何一位山神,實在打聽不到那仙人的底細。這兩天更是毫無消息,我看八成已經離開南疆了。”
    “……他在找人。”
    巫錦城身上的魔意更盛。
    巫錦城很確定,當日他看到了雲層反光,而後祥雲就離開了。
    那仙人找的就是假扮榕木居士的“嶽棠”,甚至手裏還有一件窺破偽裝法術的法寶!
    嶽棠可能會有麻煩……
    巫錦城不知道嶽棠身在何處,想要提醒對方也無從下手。
    不過這件事既說明了天庭的預言增加了新的內容,也從側麵證明了那位與他一見如故,遙寄紙鶴的散修,確實就是預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