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悲怒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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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 天降墜龍。
    楚州暴雨,洪水泛濫,死者不計其數。
    ……
    ……
    嶽棠凝視著廳堂裏那扇彌漫著黑色鬼氣的一氣山河圖。
    方圓百裏, 皆是鬼域。
    即使他不出去看, 他坐在這艘可以隔絕內外聲音的飛舟之中,也能想得到外麵是何等慘烈的景象。
    被洪水卷走的屍體會慢慢浮上水麵。
    被撞得肢體破碎、麵目全非, 完全看不出他們活著時的模樣。
    還會有零散的東西飄在旁邊, 也許是桌椅, 也許是孩童的木製玩具……
    許多魂魄在水中渾渾噩噩地站著,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隻是本能地抗拒著輪回之力的拉扯。
    他們本來很難做到這點,可是死去的人太多,他們都不走, 陰司黃泉路就會緩慢地向這裏延伸、擴張。
    這裏已經不是人間, 而是鬼域。
    隨著濃厚的怨念從黃泉邊界流出, 逐漸侵染這些魂魄,它們就會發瘋。
    有的化為厲鬼, 有的變成厲鬼的口糧。
    ……
    嶽棠似乎又聽見了記憶深處的淒厲鬼哭。
    他猛然壓下翻騰的情緒,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神情肅然。
    在他身後, 幾個假扮散修的青鬆派修士正好返回飛舟。
    “掌門, 嶽先生。”
    匆匆行禮之後,他們開始說起了外麵的情況。
    走蛟洪水波及桐雲府全境, 除了地勢稍高處的村落,幾乎沒有活人了。
    魂魄太多, 桐雲府陰司不堪重負。
    即使走蛟結束, 那些鬼卒敢出來幹活, 也沒法在短時間內帶走那麽多魂魄。
    通常陰司的做法是默許這裏成為鬼域,然後慢慢清理。
    至於哪個魂魄變成了厲鬼,哪個魂魄太倒黴被撕碎了,陰司根本不會管。
    這時會有一些想要搞歪門邪術的修士趕到鬼域,挑挑揀揀地收走一些魂魄當做煉器材料,就算撞上鬼卒他們也不怕,能跑就跑,跑不掉就動手。
    反倒是鬼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搭理這些邪修。
    雖然魂魄失蹤、消亡之後會在生死簿上形成缺失,算陰司失職的罪責,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根本沒人計較,全部算作厲鬼作祟即可。
    隻要生死簿不再自動書寫後續,那一頁紙就可以從主冊上脫落了,丟進暗無天日的地府某個角落慢慢吃灰。
    “……這隻是凡人,附近的修仙宗派情況也不好。”
    元嬰修士都差點喪命,低階修士遇到赤蛟更沒有活路。
    運氣好,距離走蛟範圍較遠的,還能保住一條命。
    運氣差,就像青鬆派飛舟那樣恰好在江上、或者江岸附近的,一旦卷入旋渦就沒命了。
    所以青鬆派飛舟之前跟赤蛟的搏鬥掙紮景象,除了最後趕來的長德公,根本沒人能目擊到。
    “鬼域已經出現了,多拖延一天,就有無數魂魄消亡。”
    青鬆派修士愁容滿麵。
    長德公分|身乏術,臨走前丟給他們一個泥人。
    這個泥人不是坐著一動不動,就是忽然睜開眼睛說話。
    由於鬼域的存在,根本不用等到子夜時分,泥人隨時可以傳信。
    “桐雲府這群廢物!混賬!”
    長德公泥人甩著袖子破口大罵。
    動作太猛,差點把泥人的胳膊敲斷。
    他看著青鬆派修士問:“已經有邪修出現了?”
    “是。”
    而且鬼域擴張的速度很快,感覺就像是桐雲府陰司直接放開了限製,主動讓黃泉邊界擴張。這樣可以最快速度的讓屍體化為陰陽路上的黃泉泥,魂魄又在某種意義上“進入”了陰陽路,不算逗留在人間。
    “可恨,就算殺了邪修也還是會出事,那些魂魄,哎!”
    泥人氣得團團轉,“我本來是越界到桐雲府,封印赤蛟之後耗力太大,已經返回了赤陽府,必須要等功德金光恢複鬼神之軀。等老夫再來的時候,已經要三日之後了。”
    再過三日,這裏會變成什麽模樣,眾人用腳趾想都知道。
    “吾等留下,隨機應變。”朱丹掌門語氣沉沉地說。
    “不行……”
    長德公本能地要拒絕,朱丹
    掌門立刻說:“我們冒充邪修,把魂魄收起來,三日之後交還給長德公。”
    眾人齊齊一愣。
    嶽棠發現這是個好主意,他適時地問:“最好讓赤陽府的鬼卒到這邊跑一趟,做出搶奪魂魄的模樣。”
    長德公泥人一拍巴掌,果斷地說:“老夫還能喊上另外兩個府的鬼卒,讓他們一起來。”
    “呃,那些鬼卒……”
    “沒事,他們那裏的城隍會裝作不知道的。”
    長德公發現魂魄的事可以解決,頓時鬆了口氣。
    嶽棠若有所思。
    當年夏州東明府大災,同樣化為鬼域,可是那些鬼卒袖手旁觀,任憑人鬼共存互相廝殺,人吃人,鬼吃人,鬼又吃鬼。
    這次走蛟是一場意外,桐雲府的陰司鬼神隻是膽怯沒有露麵,事後又很懶惰,派遣了鬼卒能幹活,卻做得很有限。
    東明府大災的特殊之處,到底在什麽上麵呢?
    嶽棠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他與青鬆派修士是不忍看到這些無辜喪命的百姓在鬼域裏自相殘殺,長德公同樣不忍,對桐雲府城隍十分憤怒。
    怒火之中,似乎又有別樣的恐懼。
    “長德公,這些魂魄沒有及時得到處置,就會再出禍事,是嗎?”嶽棠謹慎地傳音。
    長德公泥人一震,差點栽個跟頭。
    它從地上爬起來望向嶽棠。
    昔日在瀚劍山破廟裏交談的記憶,浮現心頭。
    “沒錯。”
    泥人頹喪地擺手說,“陰陽路兩側的黃泉泥怨意濃重,尤其是那處地界慘死的人越多,那處陰陽路就越是危險。老夫曾經問過楚州城隍,這種事要如何解決,他說這不需要我操心,那表情卻讓老夫不寒而栗……事實上,東明府大災之後,我再去東明府陰陽路上,卻發現那裏非但沒有濃厚的怨氣,反而空白得不可思議。”
    嶽棠瞳孔收縮。
    按照情理推斷,大災之後,既有鬼域,黃泉邊界會迎來更多魂魄碎片與怨氣才對。
    為什麽會沒有?
    所以陰司鬼神不能露麵,鬼卒不去幹涉,不是他們玩忽職守,也不是他們懼怕天庭或者地府的命令不敢輕舉妄動,他們……
    “他們讓陰陽路上的怨魂衝到人間,肆意殺戮,以‘清空’陰司黃泉邊界長年累月造成的‘負擔’?”
    嶽棠低聲問。
    這次他沒有用傳音。
    青鬆派修士忽聽此言,茫然四顧。
    長德公泥人沉重點頭,告知眾人,不能讓這裏的魂魄被厲鬼撕吃。
    會出事的!
    當魂魄的碎片隨著黃泉邊界縮回陰間,隻會落到陰陽路上,毫無理智地憎恨著一切活著的東西,在子夜交替之間向往著人間。
    一旦回到人間,它們會盡情狂歡,撕碎一切,用生魂滿足怨恨,最後消失。
    “什麽?這可是桐雲府城隍治下,他不在乎?”朱丹掌門吃驚地問。
    “他在乎什麽?”長德公冷笑著說,“別看桐雲府現在沒有幾個活人,可是這裏泥土肥沃,不用二十年這裏就會出現新的城鎮,有新的百姓居住在這裏。”
    在地府與天庭眼中,凡人嘛,不就是這樣多如牛毛,賤如草芥的嗎?
    怨念深重,化為鬼怪,導致黃泉邊界不堪重負?擾亂了三界秩序?
    那就用另外一批凡人來抵消它們的怨恨好了。
    “……這都是老夫的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長德公麵露悲色,一字一頓地說,“昔日吾之友人,生前治理東明府,嘔心瀝血,死後得地府敕封為鬼神,可是東明府陰陽路上仍然有成年累月積下的厚重怨氣。我們遍尋方法不得,始終無法化消怨氣,直到一百三十年前,東明府大災驟降。”
    那日,地府封鎖了陰陽路與整個黃泉邊界。
    長德公無法前往夏州,也找不到自己的友人,隻能聽說零散的消息。
    第三年,長德公忽然在赤陽府城隍廟裏心悸驚醒,隱隱感覺到有事發生。
    又過數月,事情終了,長德公來到東明府,隻看到——
    “東明府陰司衙門還在,隻剩下兩三個鬼卒還在,他們告訴我,天泰兄執意救百姓,已經魂飛魄散。”
    “……”
    嶽棠眼前又出現了幻象,耳邊是無盡的慘叫聲。
    他緊緊地握住手指,用力到骨骼咯咯作響。
    長德公抬手摸臉,然後發現自己是泥人不會流淚,根本不用擦。
    “我詢問過很多城隍,他們有的不知道,有的不肯說,最後我隻得到了一個含糊的說辭……‘大災既出,不得幹涉,違者萬劫不複’。老夫的友人就是幹涉了……就是多事了。”
    長德公的聲音很古怪。
    泥人頹喪地坐在地上,擺手道:“你們快去收魂魄吧,老夫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說完,泥人就靜止不動了。
    嶽棠與青鬆派修士低頭做揖,送走這位身心俱疲的赤陽府城隍。
    嶽棠壓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抽離怒火去思考這件事。
    ——東明府城隍插手了,所以他死了。
    ——東明府轄下的岩縣就沒出事,岩縣判官與鬼卒對此更是一無所知。
    所以事實的真相是,當黃泉邊界的怨魂鬼怪傾巢而出,奔入人間,它們會拚命發泄自己的怨恨,普通的鬼卒也會被他們撕成碎片。
    這處地界的陰司衙門是唯一會讓怨魂懼怕的地方。
    隻要不出來,就不會有事。
    身懷鬼神敕封的城隍為什麽會死?是怨魂之力足夠吞噬陰司衙門嗎?
    不,城隍廟既然是安全的……那麽,是地府在大災開啟之時,把鬼神敕封與這處地界的陰司化為一體,以抵擋怨魂衝擊。
    無論誰離開城隍廟,都等於自尋死路,包括東明府城隍自己。
    嶽棠的身體發沉,他本來不需要呼吸,卻感到了窒息的痛楚。
    他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桌子。
    他在想,為什麽天庭地府要先製造大災,或者是故意趁著大災發生,人間有鬼域出現之時,再放出怨魂呢?為什麽不直接放?
    是因為這樣可以輕鬆地讓黃泉邊界擴展到人間,不影響地府,不讓怨魂跑錯方向衝擊六道輪回,還是……這樣做可以欺騙天道?
    “嶽先生?”
    青鬆派修士不知道嶽棠為什麽忽然臉色難看,站都站不穩,還以為他舊疾複發呢?
    “快,是不是那蛟傷了你?”
    “我無事。”
    嶽棠定了定神,對青鬆派修士說:“我們去收凡人魂魄,遇到邪修就裝作發生矛盾,趕走或者殺了他們。”
    “不成,嶽先生你還有傷呢!”
    “區區邪修罷了,難道還能出現化神期的邪修嗎?”
    嶽棠按住胸口,恍惚間像壓住了一團火,他低聲說,“我坐在船上,反倒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