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匹夫有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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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棠茫然地看著四周濃厚的迷霧。
    怎麽回事?這裏不應該是他神魂所棲的紫府靈台嗎?
    他怎麽會站在這條街上?
    腳下是老舊的青石板路麵, 兩邊的店鋪掛著布幡。
    隻有特別大的店麵才會有牌匾,普通的鋪子隻會在門口掛著物件,譬如前麵第一家的黃酒鋪子, 一個碩大的葫蘆搖搖晃晃地掛在那裏,特別吸引人。
    嶽棠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他記得這個葫蘆。
    他在夢裏看到過, 更準確地說,是那些零散的前世記憶。
    這個底部被摸得發亮的大葫蘆,分量很輕,風大一點就會被吹得搖擺起來。附近街坊的孩童經常趁著酒鋪夥計不注意, 蹬蹬地跑過來, 猛地往上一躥,伸手去摸葫蘆。
    倘若碰到了, 孩童就會在小夥伴崇敬的眼神裏,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著葫蘆來回搖晃, 然後被心疼葫蘆的酒鋪掌櫃拎著掃帚攆走。
    即使是不頑皮的小孩,也會偷看這個大葫蘆,在心裏估測自己跟葫蘆的距離。
    他們不是喜歡葫蘆, 而是盼望自己快點長大,長到一伸手就能碰到葫蘆底兒的個子, 這樣他們就不會被父母管東管西,口袋裏還能裝著銅板, 走到這條街上想買什麽吃食零嘴,就能痛快地掏出錢來。
    酒鋪對麵就是這樣的一排小攤。
    頭一家是賣元宵的, 鍋邊放著一個小缸,裏麵是香噴噴的酒釀。
    長短不一的木板拚湊出來的桌上, 正放著兩碗香氣撲鼻的元宵。
    沒有人。
    無論是小攤還是鋪子裏, 都沒有一個人。
    嶽棠又走了幾步, 赫然看到一家點心鋪。
    這是東明府的一家老字號,嶽棠從未去過這裏,但他幼年時在夢裏見過,還能想起招牌點心梅花糕的滋味。
    嶽棠是從幾本東明府遊記與雜談手書裏知道這些的。
    因為他後來找到這裏時,這條街已經麵目全非,再也看不到大災之前的模樣,那些老字號與點心的滋味,隻能在舊書冊裏去尋了。
    嶽棠心情複雜地走在這條空蕩蕩的街上。
    他摩挲著街邊小攤上的鈴鼓,又拿起一個糖人。
    某一世,他就生活在這裏。
    如今前塵盡忘,隻有梅花糕與酒葫蘆的零散記憶出現在夢中。
    嶽棠試著尋回更多的記憶,他走過一家又一家店鋪,卻始終沒能想起更多的東西。
    街道盡頭是一座城隍廟。
    香火繚繞,牌匾模糊不清。
    這時,濃霧忽然出現了變化,仿佛有絲絲縷縷的陰氣流向城隍廟。
    嶽棠腳步一頓,隻見霧氣瞬間吞沒街道。
    “鮮活的魚,剛打上來的!”
    “麻團!米糕!小心燙!”
    “路過的客官都看一看噯!”
    市井的喧囂嘈雜聲忽然灌入耳中。
    嶽棠分明站著沒動,再低頭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攤位上,旁邊掛著個鐵口神算的布幡,隻有三條腿的桌子墊著個石頭,勉強支撐著。
    嶽棠愣愣地看著放在桌麵上的那隻手。
    他“看過”這段記憶。
    隻是沒有此刻這麽清晰,連木桌腿上的節疤紋理都清晰可見。
    也沒有這麽完整,從前嶽棠每次想要看到更多東西,都無法再繼續。
    通常嶽棠隻能看這隻伸到自己麵前的手。
    五指修長,骨節有力,掌心與指腹有厚繭,顯得十分粗糙。
    ——這不是幹體力活的手,而是凡人習武者的手掌。
    嶽棠驀然抬頭,他看到了手的主人。
    那人戴著鬥笠,看不到眼睛,從下半張臉的輪廓來看,這是一個容貌俊美英氣的男子,不會超過而立之齡。
    一身毫不起眼的藍布衣裳,腰間有一個布條裹著的武器,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把兵器綁在外衣
    無論從氣息還是外表,他都盡量收斂了,可這個人還是太顯眼了。
    好在街道上人頭攢動,擠得厲害,遠處還有敲鑼打鼓的戲台子,分明是趕上了廟會。
    大家不是忙著招呼生意,就是感興趣地在攤位鋪子之間東張西望,不怎麽在意路人。
    “您要算什麽?姻緣還是財運?”
    嶽棠聽到“自己”在說話。
    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前世的自己跟現在不同。
    無論是聲音,還是長相。
    就連自己伸出來準備握住對方的手……
    等等,這手的皮膚黃成這樣?塗了東西吧!
    嶽棠陷入沉思,他怎麽看都覺得自己的“手”有問題,正常發黃枯瘦的軀體不可能是這樣,還有這手指上的黑斑,似乎也是畫上去的。
    “看前程。”
    對麵的人語氣生硬地說,“金老三說這裏算命很靈驗,我倒是不信。”
    這不像是看手相,倒像來找茬。
    “……咳,老夫先看看。”
    嶽棠感覺自己埋下了頭,仿佛在認真端詳。
    “前程有些凶險啊,你看,這條掌紋斷了三次,是死劫啊……雙親早亡,屢遇小人,還要遭遇牢獄之災,最近的一次麻煩就在三個月前吧?”
    “五月初四。”
    對麵的人悶聲說。
    “沒錯!”
    算命先生拍了一下桌子,差點把三條腿的桌子砸歪,如果不是客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桌子,估計就要鬧笑話了。
    “咳咳,沒事了。老夫用一兩銀子去前麵的城隍廟買三根上好的香,再買十個平安符,為你禱祝一晚,必定能化消死劫。”
    嶽棠無言地聽著自己胡說八道。
    這是明晃晃的騙錢吧?嶽棠懷疑對麵的俠士會翻臉。
    結果那人一聲不吭地拿出了錢袋,把一兩銀子塞到算命先生手裏。
    嶽棠:“……”
    這手感絕對不是銀子。
    雖然外表很像,但是它太輕了。
    隻見“算命先生”手掌一翻,銀子飛速地落入了袖袋裏,他笑嗬嗬地說:“這是老夫之前做的渡厄福袋,你先拿著,明日辰時,常安縣東門等著就是。”
    “你可不要跑了。”那人依舊語氣生硬。
    “放心,老夫每逢廟會都在這裏擺攤,你去問問,誰不認識?一兩銀子而已,老夫怎麽會砸掉吃飯的生意呢!”
    算命先生拍著胸膛保證。
    那人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嶽棠很想跟上去,可是前世的自己紋絲不動。
    濃霧再次吞沒了街道。
    等到周圍重新清晰起來時,嶽棠發現自己身在一棟破屋子裏,他把幡子板凳簽筒之類的東西捆在一起,屋子裏躺著一個滿臉風霜皮膚暗黃的老頭。
    老頭滿身酒味,人事不省。
    嶽棠路過房間的銅鏡,赫然看到自己的外表跟這個老頭極為相似。
    “……”
    這位喬裝改扮的算命先生歸還了物件,拿起沾水的帕子,用力地在臉上擦拭,扯掉假胡須,然後恢複了一張年輕人的麵孔。
    他看了看四下無人,真正的算命老頭還在隔壁打鼾,立刻脫下舊袍子,從袖口拿出那錠假銀子,雙手用力一掰。
    裏麵是一封信,疊得很小。
    展開之後,隻見字跡歪斜粗劣,墨痕斑斑,顯然不是什麽好筆,寫這封信的人也不是飽讀詩書之人。
    “見信如晤,劫獄已成,可信來人,吾等得他相助良多。”
    嶽棠微微一愣。
    所以他根本不是去算命騙錢,那個人也不是來算命或者找茬的,而是兩個素未謀麵的人在碰頭。什麽金老三說這裏算命很靈,什麽命途多舛,什麽五月初四牢獄之災,都是在表明身份,以及確認對方身份。
    “算命先生”把那張紙放在蠟燭上燒了。
    嶽棠無法控製這個身體,他隻能跟著前世的自己離開了這棟屋子,在昏暗狹窄的小巷裏七歪八拐地走。
    走了大約一刻鍾,嶽棠摸進一棟老屋,然後從後院翻牆去了另外一個坊。
    落地是個無人的巷子。
    嶽棠繞出來之後,開始往家走去。
    “他”一路跟街坊鄰居打著招呼,還買了兩刀肉一斤菜,然後提著紙包走。
    “他”關上門,把東西丟在角落裏,拿起桌上冷茶,慢條斯理地說:“你一路跟著我,這可不太禮貌。”
    嶽棠看到牆頭跳下一個帶著鬥笠的人影。
    “我很好奇。”
    那人緩緩摘下鬥笠,露出一雙亮如星的黑眸,長眉斜飛入鬢。
    嶽棠驟然一驚。
    這張臉……
    怎麽看都有巫錦城的影子。
    隻是這張臉輪廓五官棱角分明,隻有英氣,沒有那種惑人心神的風華。
    此時的巫錦城不是魔,也不是修士,隻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俠客。
    他的手掌布滿練劍的繭子,他的膚色微黑,他的眼角也有一些風吹日曬的細紋,可他仍然是相貌出眾,氣質非凡。
    他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右手握著外衣下的長劍。
    距離“嶽棠”還有數步之遙的時候,他停下了。
    他看著“嶽棠”,像是要從這個人臉上找出剛才算命先生的模樣。
    “你很不錯,我都差點跟丟了。”
    嶽棠哭笑不得地發現,現在這個巫錦城不善言辭。
    之前在算命攤上不是偽裝。
    “巫錦城”好像隻會這種直白又生硬的說話方式。
    嶽棠聽到自己頭痛地嘀咕:“金老三真的找來了一個殺手?怎麽找的,我們可付不起錢。”
    “不用錢。”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那人抬頭說,“數年前我受傷被困在崖間山洞,是金獵戶聽到聲音,每日用繩子懸了食物予我,救命之恩我會償還。”
    “金獵戶……”
    “他已經死了。”劍客沒有表情,隻是握劍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我們從東明府大牢裏救出了秦大人的家小,追兵來得太急,金獵戶沒能及時逃掉,我讓其他人各自逃命去了。”
    秦大人?
    嶽棠心裏正感到疑惑,卻聽自己說:“秦大人中毒太深,時日無多……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去見妻兒一麵。”
    劍客沉默了一陣,然後取出了一封信:“我帶來了秦夫人的信,你轉交給秦大人,我還要去京城。”
    “你要做什麽?”嶽棠猛然站起。
    “去殺該殺的人。”劍客回答。
    嶽棠聽到自己震驚地問:“秦大人明麵上是被小人謀害誣陷,可其實真正要殺他的人是皇帝。”
    “皇帝不能死?”
    “……不,是你沒法進入皇城,那裏戒備森嚴。”
    麵對“嶽棠”的勸說,劍客想了想,然後說:“我可以等,今年不行可以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後年,聽說皇城很大,我隨便找個角落藏著等機會。”
    嶽棠一陣恍惚,他看著劍客,想要說話,卻發現他沒法開口。
    ——他不能跟“前世”的巫錦城說話。
    然而後來的事,嶽棠卻是知道的。
    因為夏州在四百年前發生過一件驚天大案,天子被刺殺了。
    不是在出巡途中,皇帝也沒有微服私訪,而是夜裏躺在寢殿被砍了腦袋。
    由於皇城內那些供奉事先毫無所覺,所以凶手不是妖不是鬼,更不是修士,就是一個凡人。
    朝廷震怒,繼位的帝王下令嚴查,那些供奉更是用上了修真界的手段,這才發現了蛛絲馬跡。
    一個在皇城各處角落默默藏了七年的人,除了蛇鼠蟲豸,可能誰也沒見過他。
    據說他的形貌跟多年前失蹤的一個殺手很相似,刺客沒有名字,隻有一個外號,梟。
    梟在官府通緝榜上,他在多年前劫過獄。
    這件謀刺大案,再次把世人記憶深處的秦樂冤案翻了出來。
    秦樂,大理寺卿,一個原本不可能在史書上出現的普通人。
    他沒有什麽政績,沒有才名,沒有吹捧他的士林友人。
    他就是個脾氣強硬,按照刑律辦事的官員。
    權貴看他不順眼,同僚看他也不順眼。
    秦樂倒黴就倒黴在,當年他得罪的權貴裏麵有位皇叔,後來篡位做了皇帝。
    新皇一上位,秦樂就貶官到了東明府。
    牆推眾人倒,秦樂三年內被貶了五次,最後被扣了一個罪名,要流放到邊疆。
    押送秦樂的官差裏麵,有人收了銀子,準備在中途毒死秦樂,偽裝成肺癆。
    隻是他們耐心不好,還沒出東明府就下了手。
    然後就發生了夏州最為離奇,也最為傳奇的秦樂失蹤案。
    最初是驛站的一個馬夫,馬夫曾經被汙蔑為殺人犯,關在牢裏待死,被翻檢卷宗的秦樂發現有誤,抓出真凶後釋放了。馬夫偷聽了官差談話,他受過恩惠,決心要報恩,於是放火燒了馬棚,背著中毒的秦樂逃走。
    一個馬夫顯然沒什麽主見,也不可能逃得出太遠,馬夫把秦樂交給了一個采藥人。
    采藥人是馬夫的生死之交,他給秦樂解毒,但是還沒治好,官兵就追來了。
    采藥人無法可想,去尋了他的鄰居,一個私鹽販子,拜托他帶著昏迷的秦樂出逃。
    秦樂冤案的離奇,就是在這漫長的三個月裏層層遞轉的。
    不是每個人都聽說過秦樂,他們甚至不知道秦樂是誰,可是他們必然是前麵一個人的至交好友,或者受過前者的恩惠。
    他們很多人不識字,也不懂什麽道理,隻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他們寧願連夜把家人送走,然後賭命去報恩,或者不要命也要完成已死友人的囑托。
    匹夫無誌。
    但,匹夫有朋。
    馬夫、采藥人、私鹽販子、貨郎、乞丐、鐵匠、獵戶、屠夫……
    天子震怒,發布了協助秦樂拒捕夷三族的捕殺令。
    可是最終秦樂還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所有追捕都在東明府常安縣戛然而止。這場拋費了無數鄉野義士性命的奇案,可能在這裏遇到了一位奇人,一位智謀似海深藏不露的奇士,當這個人出現在報恩與為友人豁命的鏈條上,作為其中一環時,他發揮出了所有聰明才智,斬斷了官府追蹤,真正藏起了秦樂。
    不止如此,這位奇人還謀劃了後續的營救秦樂妻兒的劫獄案。
    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秦樂一家。
    誰都沒想到七年之後,竟然還有殺手去刺殺天子,極有可能還是為了秦樂。
    匹夫之怒,不過血濺三步,橫屍一人罷了。
    但皇帝也是人,也會被匹夫殺死。
    梟劍客悄無聲息地殺死皇帝,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皇城,從此再無消息,隻留下了一個傳說,多年後新朝取代舊朝,凡間茶館酒樓裏仍然流傳著梟劍客的故事,人們認為他是古往今來最為著名的劍客,神秘又強大。
    嶽棠木然地看著濃霧重新覆蓋了小院。
    他讀這些野史的時候,萬萬沒想到讀的可能是自己,以及自己認識的人。
    巫錦城是梟劍客,而自己是那位智謀超群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