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見麵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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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霜結, 陰風陣陣。
嶽棠爬出地道的第一感覺是冷。
徹入骨髓的寒冷,就像無形的刀子緩慢剮著血肉。
這可比碰觸岩石的刺痛來得厲害多了。
嶽棠忍不住縮起了脖子。
這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很快他就發現,亡魂身上的衣服隻是擺設, 根本不能阻擋這種陰風。
除非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艱難地爬動,才能減少陰風帶來的損害。
嶽棠一點兒都沒猶豫, 麵子值幾個錢?
桑多、桑南有樣學樣。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光出現在前方,擋住了一部分陰風。
嶽棠愕然抬頭。
一個矮小的身影站在蒼白天幕之下,光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硬生生地擠開了利刃寒風。以至於四周形成數個小漩渦,模糊了視野, 讓人無法分辨來者的形貌。
……這就是高人?
嶽棠心裏突兀地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是話本裏的修仙者吧?
不懷疑對方是地府中人, 是因為對方身上的氣息跟陰風格格不入。
在黃泉地府這個地界,魂魄都是披頭散發, 身上隻有一套麻布衣裳,而鬼差青麵獠牙, 連個人樣都沒有, 軀體上套著的那些東西與其說是衣物,其實更像是短甲。
什麽頭發?壓根沒有。
來到地府這麽久,眼前這人竟然是第一個好好穿衣服, 好好地梳齊了頭發的人。
就是長得像個小孩。
嶽棠當然不會因此看低對方,單憑這副模樣, 地府裏最沒眼色的鬼都不會走眼。
不過能穿體麵的衣物就是大人物, 這套看人方法無論在陽世還是陰間都這麽管用嗎?
“你就是蕭寨主等了很久的軍師?”
周宗主一板一眼地問。
臉不紅, 心不跳, 絲毫不尷尬。
活了八千歲的劍靈,什麽沒見過?不就是照著一根玉簡寫的內容演戲嗎?
這次他們進入地府,前前後後需要動用的人手多達上千,前期或許還能遮掩來曆,等到他們從第三獄救出受刑的鬼魂之後,總不能立刻馬上全盤交底吧?
生前越是厲害的修士鬼魂,越是在刑獄最深處。
一時半會他們也挖不到那兒去,隻能先收攏一些有資質的凡人,以及低階散修的魂魄。
如果張口就跟他們說反抗天庭,估計鬼都嚇跑了,不如說在地府鬧事,不服地府審判。
這是個篩選的過程。
連這點事都不敢幹的人,就不用指望更多了。
南疆的來曆不能暴露,就套用了某個造反的人間山寨。
這樣的山寨可太多了,隻要不去查生死簿,就分辨不出真假。
加上天庭地府對凡人的一貫輕視,偽裝凡人勢力更安全,可以拖延的時間也越長。
雖然周宗主不明白嶽棠為什麽連自己都要騙,但是想到地府的情況複雜,嶽棠與巫錦城又無法保留記憶,如果計劃不能在一開始走上正軌,很有可能發生想不到的麻煩。
算了,騙就騙吧。
隻要沒有半途起疑逃走就行。
周宗主正要按照玉簡上的說辭繼續開口,卻聽嶽棠喃喃自語。
“蕭、蕭……”
“嗯?”
周宗主心想,所以不是隨便胡謅的名字?
巫錦城的這個假名竟然引起了嶽棠神情恍惚,有什麽典故,什麽過往啊?
活了八千年的劍靈也是有好奇心的。
沒關係,大家還要在地府待很久,他總會知道的,周宗主淡定地想。
“軍師。”
桑多及時出聲。
嶽棠回過神,揉著疼痛的腦門,心裏又信了幾分。
畢竟他聽到寨主的姓氏就莫名地心中一動,情緒十分複雜。
像是親近又錯過的感覺。
曾經是很熟的人,卻莫名地“分散”多年——這不就應上了桑多桑南說的“寨主病逝”的情況嗎?
當然還有一點更複雜的東西,嶽棠一時沒有分辨清楚,就被桑多叫醒了。
“沒事,我隻是一時恍惚。”
嶽棠連忙看向周宗主,深深一揖,“失禮了,不知尊駕是?”
“丹南小洞天,靈虛子。”
周宗主很好奇這個名字是不是也有來曆。
結果嶽棠全無反應。
周宗主莫名地鬆口氣,畢竟他也不想冒充別人。
“這位靈虛道長……”
嶽棠看著孩童模樣的周宗主,有些遲疑。
洞天是道家的說法,佛家要剃度的,雖然來者沒穿道袍,這麽稱呼應該是沒錯吧!
周宗主微微頷首。
嶽棠鬆口氣,輕聲問:“多謝道長援手,救我山寨諸人。”
周宗主想到猛虎寨這個名字就好笑,他麵上分毫不露,平靜地說:“我徒兒與我失散,不幸身死,被困在地府。我挖出這條通道,也不過為了有朝一日,能從這裏脫逃罷了。是蕭寨主自己發現的地道,非我相助,你也不必道謝。”
任由這樣重要的密道被他人使用,而不是殺之滅口,這本身就是恩情了。
隻不過對方不想提,也不願領受感激罷了。
嶽棠很能理解這種世外高人,他們通常都不會承認自己幫了誰,更不想要什麽回報。
……奇怪,他以前也認識這樣的人嗎?
他不就是一個凡人麽,為何對隱士的心境如此了解?
周宗主瞄著嶽棠的神情變化,暗忖,果然封印記憶與能力會產生很大的影響,換了從前他根本不可能從嶽棠臉上看出這麽多東西。
“跟我來吧,這裏不安全,吾輩修道者不在意陰風,爾等凡人不行。”
周宗主轉身就走。
隻有在“靈虛道長”三步之內,才能免遭陰風暗刃割裂之苦,嶽棠想不跟上也不行。
這裏光禿禿的一片,到處都是凍結的地麵,隻靠自己力量完全走不出去。
“這裏是幽量大獄,又稱寒冰地獄,為地府第二殿所轄。”
周宗主邊走邊說,“第一殿就是你們之前見過的鬼判殿所在,所有亡魂都要經過第一殿判罰,或進入輪回池,或經由第一殿發入九獄。”
“我聽說過十殿閻羅……”
“正是,地府十殿九獄,除去第十殿轉輪殿沒有下獄,其餘皆有大獄,統稱九獄。”
霜凍的地麵厚實得難以想象,遠處似有連綿起伏的黑影。
“那是第三獄嗎?”桑多指著那個方向問。
“沒錯,那是刀山刀林,是第三殿刑獄。”
周宗主頭也不抬地說。
他比巫錦城、嶽棠早入地府四天,就是來摸清地形的。
關於地府有什麽,修真界宗門早有記載。
不過有記載是一回事,知道路怎麽走是另外一回事,這就全靠鬱岧嶢了。
這條地道雖然不長,但都是鬱岧嶢用劍魂鑿開的,那時……那時鬱岧嶢轉世為凡人,忽逢襲擊,沒有修為,身受重傷不治身亡。
地府鬼兵糾集楚州諸多宗門修士圍攻瀚海劍樓,鬱岧嶢無力去救,他已經死了,他不能被地府鬼卒發現,隻能靠劍魂硬生生地劈出一條路,繞開了罡風,逃到第二獄。
可是這裏才第二獄啊,距離第十殿的六道輪回池,還有極為漫長的路。
周宗主想著,他越走越慢,眉宇間有壓抑不住的悲傷。
嶽棠:“……”
這是想到了失散的徒弟?
“修仙者想要在這三界活著,也並不容易。”周宗主忽然開口。
嶽棠一驚,他都沒開口,這位靈虛道長就窺破了他的想法?
周宗主沒有回頭,而是望著那座刀山,喟歎:“我日夜守在此處,因為地府判罰所有殺生者皆打入第二獄,若再有忤逆權威不敬尊長的,就發入第三獄。”
“何為殺生?”嶽棠聽到這些罪名,就開始皺眉了。
因為這個說辭太籠統了,基本沒有人能逃得過。
果然靈虛道長回答:“全看鬼判殿的心情,天子殺數百人,非是親手所殺,可說無罪。乞丐驅趕蚊蠅,捏死虱子,也可說是殺生。”
饒是嶽棠早有準備,聽到這般說法,也無法鎮定。
“竟是如此?”
“不錯。”
“原本如何?”嶽棠追問。
“……”
周宗主這次是真的驚異了,他知道嶽棠隻是一個散修,巫錦城也是散修,他們手中沒有宗門秘傳千年萬年的典籍,對黃泉地府之事全靠道聽途說,如今更是失去記憶自認凡人,結果隻聽他說這麽幾句,就生出疑惑看透了關竅?
“靈虛道長?”
“哦,你為何如此問?你怎麽知曉……原本地府非是如此呢?地府從建立的第一天,就一直如此。”
周宗主一字字地說。
嶽棠從容地笑道:“道長說笑了,縱然是人間有理無錢莫進的衙門,也得掛上一個‘明鏡高懸’的牌匾,再無道的朝廷,也有一紙形同虛設的律法條文。在下思忖,地府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遮羞吧?”
周宗主沉默一陣,緩緩道:“第二獄本是關押燒殺搶掠,奸盜匪徒,或者各種訴諸暴力殘害他人的地方。第三獄則是忤逆犯上,教唆他人鬧事的刑罰之地。”
但是什麽人都可能被丟進第一獄,凡是不恭順會反抗的人也都會被扔進第三獄。
不過對凡人來說,最離譜的還是第四獄。
“抗稅賴租,欺詐他人者,鬼判殿發落打下第四獄。”
受到欺壓的凡人百姓不肯交租子,跟騙子的罪名等同,死了會下地獄,這可不是一句笑話。
“陰司衙門也會以第四獄之事告誡凡人。”
周宗主沉聲說:“第二獄對凶徒,第三獄對狂徒,確實會用說辭遮掩一下,輪到第四獄的凡人百姓,就連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都不用了。”
“天庭地府於萬物之初就立於三界,那時何來的糧稅田租?”嶽棠反問。
“自然是不給部族首領納貢,不去供奉部族祭師,不肯跪下來讓奴隸主踩在背上……”
周宗主輕聲說。
這些不是掌故,對他而言,隻是過往。
“……眾生必須要有畏懼,若是連部族首領都不怕,連一口糧食都不肯拿出來供奉貴人,又怎會畏天懼地呢?”
又怎會甘心在這天地之間做一粒塵沙?
嶽棠久久無言。
桑多桑南埋著頭,也是一聲不吭。
走了不知多久,周宗主招呼他們進一個洞窟歇腳。
“軍師來了。”
守在洞口的人欣喜地叫。
嶽棠的目光落在這些人身上,他們都跟桑多桑南一樣,有明顯的山民異族特征。
容貌……當然不好看,都是死人嘛!
就在嶽棠努力習慣這些麵孔青白,甚至七竅流血的人時,忽然看到一人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似乎頭很疼,一手扶岩壁,一手扶著額頭。
“寨主,靈虛道長把軍師帶來了。”
那人長發散落,身影就跟旁人截然不同。
等他抬起頭時,嶽棠隻覺得耳中嗡地一響,四周的人在說什麽,他竟然一個字也聽不進了。
這就是他生前輔佐的寨主?
不是,寨主這麽年輕的嗎?不應該是一個胳膊上能站人,單手就能舉起一匹馬的猛漢?
或者是一個披著虎皮,頭戴羽毛,頸掛獸骨的老人嗎?
怎麽這樣年輕就病死了?
難道猛虎寨是看臉選的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