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差之分毫

字數:5910   加入書籤

A+A-


    洞窟沒有任何開鑿的痕跡, 深度也不夠。
    嶽棠環顧四周,怎麽算都隻見到幾十人。
    “寨子裏的其他人呢?”
    “回稟軍師, 分別躲藏在各處, 吾等是聽聞軍師要來,從第二獄深處前來迎接的,不想被那邪修發現, 差點出事。”
    一個巫儺站了出來, 感激地看向周宗主。
    周宗主正襟危坐,用了事先安排好的說辭:“勿需相謝,第二獄本來就是地府最好鑽空子的地方,巡查鬼將也最鬆懈,不過像邪修來抓魂魄之事還是比較稀少的,你們隻是太倒黴了。”
    “道長這話是怎麽說的?”
    嶽棠抬頭, 詫異地問。
    之前還說第二獄刑徒犯下的都是殺生罪,縱然踩死螻蟻也有罪, 窮困百姓殺雞殺魚更是常事,完全躲不過這個罪名, 怎麽現在又說第二獄可以鑽空子?
    既然要在地府“活著”,如何能不知道這些情況。
    周宗主暗暗鬆口氣,雖然出了個意外, 但是好在後續一切正常。
    “此事說來話長。”
    周宗主皺眉,仿佛在想合適的說辭, 他放緩語調, 神情裏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諷刺:“十殿九獄之外皆環繞罡風,神仙難越, 每一獄有鬼王鎮守, 麾下十萬鬼軍, 日夜巡邏。即使想從這一重地獄前往下一重地獄也是難比登天……但這隻是表麵上的規矩。”
    嶽棠沉吟一陣,試探著問:“長久無事,巡邏的鬼卒懈怠偷懶?”
    “是。
    “鬼將收了人間賄賂?”
    “是,修真界式微,一些小宗派與散修投身俗世之中,專門做這些溝通陰陽的買賣。”
    周宗主不是在演戲,而是真切地覺得諷刺:“收取金銀與貴重藥材,然後製作帶有陰氣與法力的元寶、紙錢,再備上肥雞美酒,做法請來陰司鬼卒,再打通關節,由陰司衙門的判官去鬼判殿調閱判罰記錄,讓那些打入刑獄的魂魄過得‘好’一點。”
    洞窟裏一片死寂,眾人默然地聽著。
    沒有憤慨,隻有沉默。
    不是麻木的冷淡,而是一種看盡世間苦楚,見慣諸多不平,很難再被觸動的沉默。
    嶽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不記得生前事,可是蝗災與赤地千裏的慘烈景象總是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猛虎寨的人想必也是在那仿佛鬼域的地方掙紮出來的。
    或許對他們來說,人世與黃泉沒有差別。
    地府鬼卒與人間朝廷,全是燒殺搶掠,豬狗不如的東西。
    無論大官小吏都隻認錢……
    “第二獄的判罰看著酷烈苛刻,卻有許多文章可做。”周宗主指著外麵說,“有的魂魄動彈不得,毫無神智,隻能生生挨刑,有的魂魄卻可以清醒地自由活動,躲避陰風的侵蝕。”
    比如他們現在待著的洞窟。
    而對地府鬼卒來說,這隻是舉手之勞,不費工夫。
    可是對受刑罰的魂魄來說,卻有天壤之別。
    “那些修士賣了法術,拿了浮財,反正修道無望,不如人間富貴,還經營出了良好的關係,待死了之後可以找‘熟人’網開一麵。”
    周宗主沉聲說,“陰司衙門的鬼卒陰吏們,吃了貢品,得了好處;地府鬼卒久困刑獄,沒有油水可撈,就算是陰司抽過一半的好處,也是好的。真可謂一舉三得。”
    黃泉地府無日無夜,終日隻有悲嚎,鬼卒雖不受刑,但也跟陽世坐牢無異。
    “十殿九獄,以第二獄最為渙散,這跟地府的律文有關。”
    周宗主回憶著鬱岧嶢告訴他的內容,緩緩道,“殺生罪名太容易了,無罪的人可以扣押在這裏折磨,有罪的人也可以在這裏拖延刑罰時間。因為地府判罰有轉獄之說,譬如汝等猛虎寨之人,殺官造反,合該在第二獄受刑百年,再發往第三獄服刑五百年。若是打通關節,這就是一個新空子,在第二獄熬上五百九十九年,最後一年再進入第三獄,事實上隻受了一年的罪。”
    當然了,殺官造反的窮山民不可能有這樣的路子。
    可是那些在陽世為惡,偏又家財萬貫、權勢滔天的人就有說頭了。
    家資與身份高到一定程度,根本不需要去找什麽溝通陰陽的修士,陰司衙門的鬼差看一眼靈前貢品數量,就樂滋滋地不告而取了,還會示意自己“認識”的修士趕緊上門,敲詐一筆送給地府的安樂錢。
    反正肥羊,可勁兒宰。
    “凡人總以為貢品紙錢,是給先人在地下花用的,這話倒也沒錯,隻是用錢的不是他們的先人罷了。”
    周宗主說完,嶽棠喃喃接話:“即使有知曉真相的凡人,怕也覺得這事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都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不送上足夠的貢品財物,關在牢獄裏的親人怎麽能過得好呢?人世如此,地府自然也如此。人們早就習慣了,習慣天地之間的這套規律。
    可是習慣,就是正確的嗎?
    為何魂魄一進地府,就身帶枷鎖,成為戴罪之身?
    “吾等殺官造反,是世俗口中的亂匪賊子,死後受縛倒也罷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鬼話我早就不信了。可是我見一七旬老翁懷抱三月嬰孩,皆是鎖鏈加身,蹣跚而行。究竟是那老翁犯了罪,還是那稚子殺了生?”
    嶽棠是咬牙切齒說出這番話的。
    “既然有孽鏡台,可以功過相抵直接投胎,又承認世間有善行,善人來世能投好胎。這功過善行且不論是真是假,就當它們都是真的,那為何列隊入鬼判殿的路上,這些人也要帶著鎖鏈,受鞭笞折磨與羞辱?”
    巫儺們沉默不言。
    “軍師。”
    巫錦城試著喚了一句。
    嶽棠閉上眼,平複著心緒,低聲應道:“我無事。”
    不,你有事,巫錦城定定地想。
    他熟悉這種情緒,熟悉這種仿佛從心底焚起的烈焰。
    巫錦城的手微微一動,他感覺,他應該有一把劍才對。
    一柄足夠保護這些歡喜地喊著他首領的人,一把讓軍師看了移不開目光的武器,它可以斬斷高高在上的官吏頭顱,擊破這天地間的層層桎梏。
    然而此刻,他的手中空無一物。
    周宗主瞥到了這個細節,並不感覺到意外,劍修嘛,離了劍都不習慣的。
    但是巫錦城來地府之前,徹底封印了劍魂,就像嶽棠封印了自己的大乘期修為,不若此根本混不進來。
    周宗主想到這裏,正要說話,突然瞳孔收縮。
    同時有這個動作的,還有嶽棠。
    嶽棠愣愣地低頭,看到巫錦城的手掌覆壓在自己握緊成拳的右手上。
    他像是被火燙了似的,本能地要縮回來。
    可是巫錦城牢牢地攥住了嶽棠的手。
    嶽棠迫不得已,掙了掙。
    他很不解,大家都是魂魄,更不是敵人,為何隻是這一握,他就感到了心驚肉跳,渾身戰栗?活像是被猛獸按住了,馬上要被吞吃入腹似的。
    嶽棠不知道巫錦城是魔。
    更不知道自己是修士。
    魂魄出竅,練了陰魂法術用了鬼籙,那……道魔氣息還是會衝突啊!
    周宗主看到巫錦城抓住嶽棠的手那瞬間,身體本能地一伸,差點出手阻止,還好及時想到玉簡上嶽棠說他不怕魔氣,所以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周宗主想要無視那緊握的手,可是洞窟就這麽大,又沒有桌椅做遮擋,他又坐在兩人對麵,除非閉上眼睛,否則……
    完全不知道魔衝突的嶽棠,誤以為自己確實跟蕭寨主有過什麽,否則這一路上爬地道,大家磕磕碰碰的,怎麽跟桑多桑南撞到就沒事?進洞窟的時候,大家恨不得把人趕緊推進去,怎麽也沒有異常呢?
    嶽棠呆滯。
    他以為他是心感這個山寨的人沒有活路,敬佩寨主勇武,才留下來做軍師的。
    自從他看到蕭寨主的臉,這個想法就不堅定了,現在他的信心更是搖搖欲墜。
    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嶽棠不知道,類似的疑問已經出現在巫錦城心中了,隻不過巫錦城以為自己是個強擄他人進山的打賊子,他也心神震蕩,不敢相信自己是這樣的人。
    可是那段記憶曆曆在目,寨民又說,自己死了九年全靠軍師支撐山寨,才沒讓部族裏的婦孺老弱餓死。
    這是何等的苦楚?
    尤其又聽說,軍師出了最後一計,誘敵深入,將官兵與寨子一起焚毀,不幸死在落石之下。
    巫錦城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他”不可能就這樣輕易死的。
    巫錦城莫名地相信,嶽棠有更好的方法,能待在更安全的地方,不會死。
    是寨子沒了嗎?
    是他托付給軍師的寨子守不住了嗎?
    是知曉官兵戰後會翻檢戰場,作為寨中軍師也是重犯,若不死,官軍不會退去,提前逃走的老弱婦孺就會徹底沒了活路,所以赴死?
    巫錦城頭痛欲裂。
    可是聽著身邊嶽棠一字一句地跟靈虛道長對話,魂魄才好似重新安定了下來。
    他不能再丟下軍師了。
    這次他們沒有山寨,也沒有後顧之憂,隻有心中烈火。
    巫錦城看著明顯嚇了一跳的嶽棠,以及被這一變故驚住了的眾人,沉聲說:“吾等身無甲胄,手中沒有刀劍,但我相信,隻要有軍師之謀,就似我有了斬滅鬼神的利劍。”
    巫儺們釋然地叫好。
    唯有真的是一把劍的周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