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窮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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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棠再次感覺到了什麽叫做人死萬事成空, 赤條條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沒有繩子,沒有工具。
如果還在陽世, 不管地形如何陡峭,總能想出十七八個穩妥的法子,然後再慢慢探底。
現在手邊隻有冰塊。
想要脫下衣服搓成繩子都做不到, 因為魂魄身上的麻布衣服其實不是衣服, 更像裹屍布或囚服, 是個空蕩蕩的麻袋,也脫不下來。
石台光禿禿的,也別指望有什麽藤蔓野草可以利用。
石麵質地堅硬, 敲不動,更撬不開。
嶽棠看著下方那片深不見底的漆黑, 眉頭緊鎖。
他試著拿了冰塊投擲, 好半天才聽到聲音。
“需要多久才能爬到底?”
“……大約半天。”
“三個時辰?”
“對。”
桑多呐呐地點頭。
其實他還想說得更長一點,這樣才符合普通魂魄的能力,可是倒掛著攀爬的難度太大,他這裏說謊, 等會兒所有巫儺都必須放慢速度,增加風險很不劃算。
所以桑多必須找個理由描補,好在他腦子靈光,可以張口就來。
“猛虎寨就在山中,我們經常攀爬懸崖,采藥打獵,所以換成普通人的話……抱歉, 可能需要五個時辰?”
“不, 是直接掉下去。”嶽棠糾正。
從來沒攀爬過懸崖的人, 怎麽可能支撐得了這麽久?
嶽棠霍然抬頭,盯著巫儺們,語氣嚴厲:“你們扔魂魄下去嚐試了!”
語氣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通過這些天的相處,嶽棠不僅“重新認識了”蕭寨主,也對猛虎寨的人有了解。
可能是陰風侵蝕的影響,很多寨民表情僵硬說話含糊,甚至根本不會說話,不過看他們的動作倒還利索,也會點頭搖頭,應該還有自我意識。
倒是跟著他一起來第二獄的桑多、桑南更像活人。
這也合情合理,大家都是新死的,而且按照他的習慣,他生前確實可能挑中比較聰明的寨民放在自己身邊傳達命令。
別看傳令是一件小事,但是人選一點都不能含糊。
要有腦子,要會描述眼睛看到的東西,還要忠心有能力,深得主將信任。
當然他們這個破山寨,沒有什麽將軍,但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嶽棠相信自己在猛虎寨多年肯定建立起了一套嚴格的製度,平時是不用的,一旦有了外敵,是絕對不會疏漏的。
嶽棠有這個自信。
能守在他身邊,最後跟他差不多同時死亡的人,怎麽說也該是他的親信吧?
既然不愚笨,那麽遇到眼前的困境,肯定不會直接冒險去攀爬。
然而很多麻煩就是聰明人的自作聰明造成的。
嶽棠直直地看著桑多。
桑多磕巴了一下,低頭承認了:“是,我們找了一個魂魄,我們之前親眼看到的押解,賄賂過鬼卒,似是生前跋扈的權貴,不是什麽好人……”
然後他意識到問題並不是魂魄的好壞,而是他這樣做可能招來麻煩。
鬼卒按照名冊鎖拿魂魄,少了一個會發現的。
桑多馬上說起了扔完魂魄的後續。
“鬼卒來時,我們特意避到旁邊,他們沒找到人,不知用什麽法器查了查,說了一句‘又一個發瘋的,不服判罰試圖逃脫者,加刑一百年,讓第三獄的來接手’。”
嶽棠遙望遠處,看到了別的石台上也有魂魄像他們這樣四處張望。
石台太高,能令大部分魂魄直接打消主意。
畢竟保持著清醒的魂魄太少了,其中大部分都是打通關節的,沒吃過多少苦頭,自然也沒有那麽大的決心,敢往深不見底的地方跳。
“……掉下去的魂魄如何了?”
“什麽聲響都沒有。”
桑多羞愧地低頭,白扔了,最後還是他們自己去探路。
“沿著支撐石台的支柱一路往下爬,地麵是一個巨大的斜坡,隻要一放手就會沿著斜坡一直滾下去。”
跳下來的魂魄也一樣。
“那
“是,雖然斜坡很長,深度更大,不過我們看到了刀山的影子。”
密集的利刃聚攏成山,反射著慘白的光亮。
遠看還以為水麵,極具迷惑性。
幸虧他們巫儺不是普通魂魄,眼神很好,發現了問題。
“第三獄是個天坑,就在我們腳下,我們必須死死地抓牢地麵,才能避免直接墜下去。”桑多完全不想嚐試輕鬆進入第三獄的方式。
嶽棠想起了靈虛道長的叮囑,緩緩點頭說:“不錯,據說第三獄很深,所有魂魄都必須踩著別的魂魄往上爬。如果直接摔落到底層,受罪吃苦另說,就怕失散。”
他們現在隻有上百人,聽說整個猛虎寨找回來的魂魄也才一千。
這點人掉進第三獄,可能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
嶽棠一想到靈虛道長找個徒弟,都能在地府耽誤幾百年,就頭皮發麻。
如今他們猛虎寨最大的優勢,莫過於齊心協力,要是連人都湊不到一塊,還談什麽造反?
嶽棠看著腳下的無底深淵,自言自語:“不對,如果要用造反的目標衡量,最大的優勢是不用考慮糧草。”
古往今來,不管是打仗還是造反,糧草真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有了糧草還要必須保證糧道安全無虞。
因為是人都得填飽肚子,所以押送糧車的隊伍也要帶上足夠他們吃的糧草,這一來一回又是一筆開銷。嶽棠不用親身體驗,隻需要想一想這樣的賬,就感到腦袋發漲。
果然比起活人,還是死後造反方便!
嶽棠心想,至於沒有兵器沒有衣物連繩子都沒有的窘迫現狀……他們這樣從窮山惡水出來的人,活著的時候估計也沒多少東西,想要來個聲勢浩大的造反都不可能。
除非遇到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到處都是揭竿而起的起義軍,他們才有可能加入其中,趁勢而起。
顯然猛虎寨沒有等到這樣的機會。
不過這樣也好。
亂世出英雄,可是亂世死去的無辜百姓更多。
造反不分早晚,死了再造反也是一樣。
蕭寨主必然也是想通了這些道理,這才果斷下了決定吧!
嶽棠默默地想,然後一咬牙,對桑多說:“留下幾個人,在這裏等著接應寨主他們,我們先走。”
“軍師不可!”
巫儺們大驚,紛紛阻止。
前路不明,又危機四伏,自然是他們探路,嶽先生怎麽能去冒險呢?
嶽先生現在隻是個凡人啊!萬一遇到了危險……封印解開,殺了鬼卒鬼將甚至鬼王,他們的計劃怎麽辦?!
“軍師從未攀過山崖,這處石台比我們住的山還險峻,又這麽高……不成的。”
“隻有這條路能走,不是嗎?”嶽棠冷靜地看著眾人。
巫儺們啞然,桑南連忙找了一條新借口。
“首領若是知道,會殺了我們的。”
“不會的,大家已經死了,死不了第二次。”
“……”
不是啊,可以的!
他們在人間還有屍體軀殼的!不是無牽無掛的鬼!
巫儺們有苦難言,臉皺成橘子。
雖然巫錦城不會真的殺他們,但是魔氣淩遲似的嚇人,屍傀軀殼會出問題的。再說了,這種非正常損耗,通常很難及時更換軀體,要是軀體不能泡藥浴除掉屍臭……這跟再死一次也差不多。
聽說嶽先生在計劃尋找強大的屍傀,要是能成,他們南疆這邊也是按照功勳分戰利品的啊,誰都不想因為失誤被排擠到最後麵,隻能撿別人剩下的,或者什麽都撈不著。
桑多腦子嗡嗡作響,然後他嘴角一抽,脫口而出:
“軍師,你可憐可憐我們……”
四下裏頓時一片安靜。
嶽棠震驚地看著他。
怎麽了,桑多這麽怕首領?之前根本沒看出來!
蕭寨主更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再說這是他的決定,蕭寨主不應該遷怒到族人寨民身上,桑多怎麽臉都嚇白了?
完全不知道整個計劃有多龐大,以及計劃失敗有多嚴重的嶽棠,想來想去隻能想到自己跟蕭寨主的關係,他看著口不擇言的桑多,狐疑地問:“寨主背著我,跟你們說了什麽?”
桑多迅速反應過來,也不管這是在給巫錦城扣罪名了,反正這借口合情合理,為什麽不用呢?
“是,是,首領說如果保護不好軍師,我們就一起去第九獄無間地獄,反正在哪裏造反都是造反……靈虛道長說,無間地獄有進無出,那裏的一百年隻是人間的一天,刑期永遠挨不到頭,那些魂魄永遠在那裏受苦,肯定最想要造反。”
嶽棠聞言,倒吸了一口冷氣。
確實,那裏的魂魄最好煽動,可是無間地獄也最可怕。他們這群凡人魂魄進去,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剝了。
“不可能,寨主不會這樣,這跟送死沒有區別。”嶽棠下意識地反駁。
桑多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抹黑巫錦城。
“寨主不想再失去軍師,我們也不想。”
說完猛然轉頭,對著眾人使眼色。
巫儺們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猛然點頭附和。
“沒有軍師,我們這九年在第二獄過得渾渾噩噩。”
“首領……寨主日夜思念軍師,思念活在陽世的人。”
嶽棠覺得他們在胡說八道,可是轉念一想,如果蕭寨主不是這樣頹廢的話,為何整整九年都沒能在第二獄建起一個勢力呢?他可是親眼所見,除了鬼判殿的那條地道,以及對第二獄的路徑熟悉之外,仍然是一窮二白的,別說搶奪鬼卒的法器了,連跟繩子都沒有。
看著半信半疑的嶽棠,桑多悄悄鬆了口氣。
殊不知嶽棠心想,蕭寨主待他情深義重,可他卻……可能不是。
他在蕭寨主身上看到另外一個身影,有著跟蕭寨主差不多的模樣,但是神情截然不同。
那個人不喜笑,神情淡淡的,站在高處賞月,風卷起長長的袍袖,仿若乘風而去的謫仙。
他舉盞一飲而盡,水珠從杯壁一路沿著手指落於手腕,又消失在衣袖之下。
隻匆匆一瞥,就感到膚色瑩潤似白玉……
無論怎麽想,一個山寨的寨主都不可能穿這樣的衣服。
加上那個總出現的腦海裏的名字,嶽棠的頭又開始痛了。
還好,蕭寨主不在這裏。
這個問題以後再想。
嶽棠搓了搓依舊僵硬的手臂,陰風侵蝕的感覺還留存在他的意識裏,他努力讓四肢恢複靈活。
“多說無益,世上何事沒有風險,更別提我們要造反,瞻前顧後怎麽能成?隻有這條路,早走晚走都得走,等我恢複了,就跟你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