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好好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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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 林州。
    “師兄,人來了。”
    一個癩頭的漢子偷偷湊過來,傳音道。
    鬱岧嶢很不理解師弟這種什麽樣的人都想扮演一下的樂趣,每天走在路上都在琢磨新花樣的喜好, 但是這無傷大雅, 不行就少看幾眼。
    高垕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滿臉麻子的陌生人。
    那人眼裏還泛著淚光, 看著鬱岧嶢, 差點脫口一句大師兄。
    鬱岧嶢知道這是周宗主派來的人。
    從南疆千裏迢迢趕來,就是為了送那件可以開啟升仙丹秘境的法器折扇。
    “……宗主說了,這東西千萬要保存好,選合適的時機, 不要著急。”
    鬱岧嶢不著痕跡地收下折扇。
    他們連障眼法都沒用, 在外人眼裏,他們都是平平無奇的人, 甚至長得有點礙眼。
    “師兄,我在路上聽到了不好的消息,有人在地府鬧事。”
    那個後來的劍修小心地傳音。
    “怎麽?”鬱岧嶢微微一驚。
    據他所知, 周宗主跟著嶽棠巫錦城他們去了地府, 現在應該剛剛動手沒多久, 難道被九獄鬼王發現了?
    “師兄你先別急, 事情應該跟沙州魔窟有關。”
    沙州魔窟,原名千洞窟,是邪修與妖鬼的盤踞之地。
    勉強也能稱得上是反抗天庭的一方勢力。
    因為他們一直處於被修真界不容的境況,巡天官每隔幾年都要沙州宗門前去圍剿,可是邪修妖鬼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每次清剿都會有一批命大的家夥逃走, 等人走了, 這些家夥又繼續回到千洞窟修煉。
    “最近五十年,聽說沙州魔窟出了個了不得的邪修,不止打退了沙州的宗門修士,還殺死了巡天官,許多楚州邪修都去投奔他了。”
    鬱岧嶢沉吟不語。
    別的修士可能不會打地府的主意,邪修就不一定了。
    邪修需要魂魄煉製法器。
    隻不過他們以前都是小打小鬧,最多在黃泉路攔一攔,或者買通鬼卒打通關節,用法術在前兩獄撈點兒魂魄用。
    那法術就跟抄網撈魚似的,就那麽一抄子的事,往往什麽也撈不著。
    畢竟邪修是活人,也不敢深入地府,隻能在子夜之交,隔空來上那麽一下。
    可是每個邪修都知道,地府就是一個塞滿了魚的大池子。
    “……那沙洲魔窟的貪辰君,膽大包天,為了得到厲害的魂魄,聽說用邪法把第三獄翻了個底朝天。”
    鬱岧嶢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你們想辦法去打探地府的消息,詳細一點的,我要知道地府現在如何了,第三獄受到多少影響。”
    “師兄獨自一人,千萬小心。”
    高垕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點了點頭,帶著新來的師弟走了。
    既然要探聽消息,免不得跟陰司產生交集,還是分頭行事比較穩妥。
    翌日。
    赤日炎炎,偽裝成一個老翁的鬱岧嶢半闔著眼睛,仿佛在樹蔭底下打瞌睡。
    附近都是趕路的人,不敢在這酷暑天氣繼續前行,於是就在路邊乘涼,大家圍著茶水攤子或坐或靠,昏昏欲睡。
    蟬鳴聲有規律地起伏著,吵一陣,歇一陣。
    鬱岧嶢看到人群裏有個鬼祟的身影,正在偷摸某個商客的行囊。
    他不著痕跡地一挪腳,一個之前被人扔在地上的棗核就飛了過去。
    那偷兒手腕被打中,吃痛不已,卻沒有叫出聲。
    偷兒左顧右盼,眼神驚懼。
    可任憑他怎麽琢磨,都沒看出究竟是誰出手壞了他的好事。
    林州這地方的人,不管幹哪一行都要非常機靈,時刻記得保命才是第一重要的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準則在這裏並不通用,林州人信奉的是見勢不妙馬上就跑。
    偷兒果斷更換了目標。
    路過鬱岧嶢的時候,偷兒覺得這老頭看著就很窮酸,嫌棄地避開了。
    他又湊到了一個挎著布袋褡褳的年輕人後麵,那年輕人雙手按著褡褳,以為這樣就安全了,其實人早就睡迷糊了,鼾聲響亮。
    偷兒借著袖口掩飾,指縫裏夾著的刀就要從褡褳後麵劃開,然後伸手去掏……
    “啪。”
    又一顆棗核,砸在他的手指上。
    他的刀掉在地上,偷兒大驚,飛快地撿起吃飯家夥。
    那年輕人還在呼呼大睡,一點反應也沒有。
    偷兒知道今天這裏“出鬼”了,他臉色蒼白,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那個賣茶水的攤主,似乎認識這個經常在這裏出沒的家夥,看到他這樣的異常反應,也迅速地收拾起了東西。
    “哎?”
    一個拿著粗瓷碗的商客,原本還想再要一碗茶水的,結果看到攤主直接推著板車跑了。
    他呆滯地低頭看一眼手裏的東西,茫然地喊:“碗!嘿,你碗不要了?”
    攤主連頭都不回,哪裏顧得上碗。
    倒是他這一嗓子把打瞌睡的人陸續叫醒了。
    在短暫的迷糊之後,眾人看著東麵跑掉的人偷兒),以及往西跑的茶水攤主,紛紛色變,飛快地收拾起了行囊,完全不顧日頭的灼烈,立刻趕路。
    有兩個不明情況的年輕人想要問話,也立刻被同行者喝止了。
    一轉眼,樹蔭底下就隻剩拿著碗發呆的商客,以及假扮老翁的鬱岧嶢了。
    “……咳,你不是林州人吧?”
    “對啊,老丈,這是怎麽回事?附近是有強人,還是有大蟲?”
    商客也忍不住冒起了冷汗。
    鬱岧嶢沒法解釋,這也不好解釋,林州的普通人就是一群驚弓之鳥。
    這一路上類似的事情他已經遇到了無數回。
    那些在城鎮村莊裏居住的百姓還好,最多逃回自己家中,或者遠遠避開觀望一下再跑。若是像今天這樣在官道與山林附近,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馬上就會做鳥雀散。
    “沒什麽。”
    鬱岧嶢慢吞吞地說。
    這時蟬聲忽然停了。
    ——蟬聲剛起沒多久,不應該停。
    鬱岧嶢原本半閉的眼睛立刻睜開,毫不掩飾的精光掃向樹林右側。
    那過路的商客手一抖,粗瓷碗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老翁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眼睛不會發光。
    他的手腳開始瘋狂哆嗦,商客腦海裏想起了很多林州的傳說,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但是誰都知道在林州特別容易撞鬼,撞神仙。
    林州的神跟鬼都一樣,不是什麽好東西。
    “神仙”可能比鬼更可怕一點,大白天都敢出來。
    這可是正午啊,太陽還這麽烈!
    商客慌得抓起行囊,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
    鬱岧嶢根本沒有理會這個倒黴的過路人,他直直地盯著某處樹蔭。
    隻見駁雜的樹影之間,忽然扭曲著冒出一個人形剪影,猶如投在地上的皮影戲。
    先出現的是腦袋與軀體,然後慢慢展開了手腳。
    “韓、龍、星。”
    鬱岧嶢一字字地說。
    鬱岧嶢自從在林州感覺到某個修為深不可測的鬼修開始,就一直在戒備。
    ——能避開一個地仙感知的鬼修,還能是誰呢?總不能是林州陰司的城隍吧?林州城隍又為何要在林州這樣遮遮掩掩,鬼祟行事?
    隨著鬼影的出現,不止蟬聲,山林裏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鬱岧嶢清晰地感覺到,距離他們最近的就是剛才那些逃走的百姓,並沒有別的埋伏。
    很奇怪。
    鬱岧嶢不由得提高了戒備,難道韓龍星得了什麽法寶,認為能抓住一個地仙境界的劍修?
    黑影發出了嘶啞難聽的笑聲。
    “最近林州流傳的秘境丹藥之事,是你玩的把戲?”
    鬱岧嶢反問:“那個可以成仙的丹藥?怎麽可能?像這樣的丹藥,隻有天庭的人才能煉製吧,又怎麽會出現在人間,這不是謠言嗎?”
    “哼,我知道你不會承認。”
    黑影冷笑著說,“這事也不需要你認,隻要天庭與地府的人知道,是瀚海劍樓在背後搞鬼就是了,他們不要證據,隻會解決惹出禍事的人。”
    鬱岧嶢嘲諷:“莫非這是經驗之談,就像曾經身為楚州城隍的你?”
    周圍氣息瞬間陰冷。
    明明外麵還是烈陽高照,樹蔭
    鬼影所在的區域更是陰風陣陣,石頭被裹進厚冰之中。
    “你不要不知好歹。”黑影咬牙切齒地說,像是忍著極大的怒氣,“地府有了變故,我發現你派了你的師弟去打探消息,而我有更多的路子,我曾經是楚州城隍,難道這不值得我們談一談嗎?另外林州也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一個身份可疑的家夥,你也見過這人,不是嗎?現在隻有我能告訴你。”
    鬱岧嶢靜靜地看著他。
    半晌,才嗤笑了一聲。
    “……你連我的名字都不敢稱呼。”
    鬱岧嶢維持著這老翁的模樣,隻是腰背挺直了,他慢悠悠地說:“我是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神光鏡照見的人,你擔心被我牽連,你也在地府的通緝名單上。”
    不等韓龍星回答,鬱岧嶢又道:“有了千裏眼自然也要擔心順風耳,天庭地府有神光鏡那麽有在一定範圍內聆聽某個詞匯的法寶……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你不敢喊我的名字。”
    黑影沒有出聲,但是周圍的冰霜更厚了。
    “原是我高看了你,以為你會帶著地府鬼軍來找我的麻煩,用我來換你的功勳,換你在人間的自由,結果你要來跟我說……合作?”
    鬱岧嶢用失望的語氣說著話,韓龍星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鬱岧嶢甚至分神懷疑地想了一下,鬼修為什麽會有牙齒這個問題。
    他的輕鬆模樣,比諷刺的言辭更有效果。
    韓龍星冷聲說:“所有劍修都應該打入第七獄,被巨石碾磨成碎渣,或許這樣,你們才能懂得什麽叫做好好說話。”
    鬱岧嶢哂然,他不會告訴韓龍星,他親眼見過第七獄,還混進去過不止一次。
    九重地獄的威懾,對凡人來說是一種威嚇,對大部分修士也有用,可是在劍修麵前九獄刑罰什麽都不是。
    如果怕了,就不配做劍修,不可能保有劍心。
    世間道法千千萬,唯有劍修從不後悔,更不低頭。
    “你與我瀚海劍樓有大仇,還想我與你好好說話?”鬱岧嶢高高挑眉,語氣詫異。
    韓龍星頓了頓,似乎沒想到鬱岧嶢拿著這件事不放,他冷聲道:“當年是天庭有令,地府遵從,楚州陰司更是聽命調配包圍你瀚海劍樓。這罪魁禍首怎麽論,也不該扣在我的頭上,如今你我都是地府通緝的要犯,有共同的困局,你卻如此拎不清?”
    “說實話……”
    鬱岧嶢抬頭,語帶笑意,“不僅你心中疑惑,連我也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緩慢拖長的語調裏,驟然有劍光一閃。
    那光來得太快,並不刺眼,卻在瞬間充斥眼前。
    劍光仿佛化為了實質性的水流,把所有空隙都填滿了,然後水流衝刷走了石子與泥土,樹木搖晃,枝幹分毫不傷。
    隻有黑影發出了一聲慘叫,迅速下遁。
    劍光卻比它更快,循著消散的灰煙窮追不舍。
    鬱岧嶢足踏樹冠末梢,輕飄飄彷如手中無物,然而所到之處,盡數被光暈圍裹。
    樹木齊刷刷地朝向一麵,劍光過後,它們沒有倒下,沒有出現劍痕,更沒有化為齏粉。
    就好像它們在極短的時間內中了無數劍,但劍勢一掠而過,走得太快,控製得太好,它們斷裂的地方又重新落了回去,在劍光攜帶的靈氣催發之下,分毫不錯地長在了一起。
    於是看起來毫無損傷。
    “我在奇怪,究竟是誰給你的自負,讓你跟劍修談利益得失?”
    劍修隻會給你一劍,再跟你論是非。
    “或者,你以為我跟別的劍修不同?”鬱岧嶢諷刺,他隻是修煉成了地仙,又不是修煉沒了脾氣。
    難不成韓龍星以為劍修要成仙的前提是改掉脾氣?他輪回無數次,是用來磨圓性情的?
    難不成韓龍星以為像劍修這樣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脾氣是不符天道法則,不容三界的?
    “笑話。”
    鬱岧嶢看著劍光盡頭竭力逃脫的黑影。
    ——劍修道心,不求妥協。
    不恨世道不平,唯恨吾劍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