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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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議的人毫無意外地超過了三分之一。
    公開異議,沒有十全的把握,沒有人會這樣站出來挑戰一個未來可能擔任商會主席的人物。
    這不是異議,這是宣戰。
    老主席捏了捏鼻梁,他摘下眼鏡,無聲地輕歎了口氣,“既然這樣,按照規定,今日選舉下屆主席之事便作廢了,延後再議。”
    “散會吧。”
    老主席一離場,會場之中的嘩然之聲便有些收不住了。
    一波一波的議論聲襲來,宋玉章偏過臉對聶飲冰道:“走吧。”
    聶飲冰微一點頭,兩人一齊往禮堂外走去,其餘的反對票人選也跟著兩人魚貫而出。
    出去的時候正是大中午,冬日暖陽灑向頭頂,柔和、溫暖,猶如一雙溫柔的手掌撫過頭頂,宋玉章回頭,他身後有百人亦步亦趨地追隨,見他停頓,便也停頓。
    人群之後是一片空曠如人口的門,門裏會湧出怎樣的猛獸,宋玉章拭目以待。
    宋玉章和聶飲冰坐同一輛車回聶家。
    一到聶家,聶青雲就上來迎了,“怎麽樣?”
    “選舉延後了。”
    “隻是延後?”聶青雲道,“那談了嗎?”
    “還沒有。”
    聶青雲深吸了口氣,“也好,等他來找我們談吧。”
    聶飲冰沉默聽著,對聶青雲和宋玉章的意圖隱約有所察覺,眉心微微蹙起,沒有說話。
    宋玉章去看了看聶伯年,聶伯年雖然出院了,但臉色看上去還是不健康,理發師傅給他剪短了一點頭發,在外力上為聶伯年強行帶來了一些精神,隻是宋玉章看著,卻覺得這精神的短發顯得聶伯年的虛弱更叫人心驚了。
    大中午的,聶伯年就犯了困,沒說幾句話,眼皮就開始打架,宋玉章抱他上了床,讓他好好睡下。
    書房內,聶飲冰罕見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這樣太冒險了。”
    宋玉章同聶飲冰接觸的時間長了,漸漸也明白聶飲冰隻吃虧在一張嘴上,心思未必就有多淺薄。
    “不冒險,怎麽得利?”
    “不怕報複?”
    宋玉章從口袋裏取了煙,火機“啪”地一點,他吸了口煙,淡淡道:“就怕他不報複。”
    孟庭靜從禮堂出來回孟宅,路途走到一半,他叫司機換了方向改去了碼頭。
    碼頭的辦公室內存不住熱氣,冷冰冰的,孟庭靜坐在冰冷的辦公室裏思考,什麽都不幹,純粹就隻是思考,冷靜的、跳脫出急怒的思考。
    宋玉章,不是第一次同他作對,也不是頭一個同他作對的人,可他的確從來沒有真正將宋玉章當作是對手。
    孟庭靜開始審視宋玉章,以一種新鮮的從前完全不曾有過的角度。
    沈成鐸。
    孟庭靜的腦海裏忽然跳出了這個名字。
    這是個挺上不了台麵的人,孟庭靜一直對他很看不上,認為他粗俗下流,行為不堪。
    然而宋玉章將他招到了麾下。
    孟庭靜並沒有在意這個他看不上眼的人的去處。
    然後,是廖天東。
    此人貪婪狡猾,色厲內荏,見風使舵,是個有奶便是娘的王八蛋,隻要出夠了籌碼,誰都能收買,所以廖天東的倒戈也不足為奇。
    鐵路、債券……這些事務,不知怎麽,經由宋玉章的手做出來,便讓他感到特別的不以為意,總有一種被小貓抓了之後的看戲之感——他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麽小花招。
    孟庭靜忽而醍醐灌頂,原來他一直都將宋玉章放在了那樣一個位置。
    從小到大,他都天然地習慣性地俯視任何人,因為覺得這些人全都不配,沒有哪一個地方比他強。
    這種俯視刻在了他的骨子裏,以至於當他用俯視的態度去看待宋玉章時,他自己都絲毫沒有察覺。
    這種東西,別人提醒了也沒用,非得自己參透才行。
    自己參透自己,是對自己靈魂的一次活扒皮,硬生生地將自己最本質的部分鮮血淋漓地抽出來品茗,好與壞,都自己受。
    如同世間所有的得道高人一樣,孟庭靜在冷而空的辦公室內一念靈通大徹大悟。
    醒悟了之後,孟庭靜反躬自省,認為怪不得宋玉章總要跟他吵,吵又吵不出結果,原來是兩個人沒想到一塊兒去。
    宋玉章總是怪他為什麽要叫他低頭,他呢,固執地想要宋玉章的那麽一點偏愛,牛頭不對馬嘴,怎麽可能有結果?
    孟庭靜笑了笑,他想他終於參透了,那麽,他就先來改正自己的態度吧,認認真真地、平等地、完全地將宋玉章放在與他齊平的位置去看待吧。
    孟庭靜正視了宋玉章,在聯合會結束的第二天,便展開了對以宋聶兩家為首的所有投反對票的商鋪無差別的報複。
    商場如戰場,錢是子彈,人脈是槍炮,孟庭靜彈藥充足,冷靜而又殘酷地對這些反對者進行了掃射。
    首當其衝的就是沈成鐸。
    這位最初的背叛者,孟庭靜很念舊地將他作為頭一號的打擊報複對象,下手是尤其的狠。
    沈成鐸遭受了這無妄之災,一開始還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誰,後來知道了是孟庭靜下的手後,他就老老實實地不再去找門路了。
    如今在海洲,孟庭靜一手遮天,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與其反抗惹火了他,不如就受著吧,總不會把人弄死。
    沈成鐸在心中自我安慰,然而還是恨得咬牙切齒,他一直沒忘那一巴掌,想著有朝一日等他飛黃騰達了要將那一巴掌結結實實地還回去,可這有朝一日虛無縹緲,簡直是此生無望,不免叫他心灰意冷。
    孟庭靜實在是太強大太難以戰勝了,沈成鐸看來看去,幾乎都找不出他有什麽弱點。
    與此同時,宋氏銀行也不好過,上頭一波接一波的人來查賬,現在銀行的賬倒是不怕查,隻是這樣來回折騰,也叫人心力交瘁。
    其餘的私人銀行也是一樣,每天應付查賬便要耗費許多的心力,還要分出人手向宋玉章求援。
    他們之所以敢跟著宋玉章在大禮堂裏一個個站起來“提出異議”,可都是指望著宋玉章所許諾的好處。
    宋玉章派人過去安撫,同時也幫忙應付查賬。
    柳傳宗是其中的頂尖好手,他一個人一天能轉三個銀行,勉強算是能應付。
    至於聶家那一係,遭受了怎樣的打擊報複,宋玉章就不能在細枝末節上知道的特別清楚了。
    聶青雲隻說了三個字,“頂得住。”
    戰爭就會有傷亡,沒有做好傷亡的準備就不會宣戰。
    宋玉章忍受了孟庭靜的第一輪報複之後,便開始了還手。
    先是紡織廠裏的稅務遭受了舉報清查,上頭下來了一批人,從稅務查到機械安全問題,紡織廠被迫停了工。
    然後碼頭上的工人忽然集體要求漲工錢,還鬧起了罷工。
    罷工行為登了報,記者用詞很辛辣,不知怎麽還帶出了一些陳年舊事,說孟庭靜當初接手孟家時搞大清洗,許多碼頭的老人都被趕走,流離失所生活落魄,直指孟庭靜是吸人血的資本家。
    孟庭靜的回應是派人燒了報館。
    隔天,碼頭的倉庫也起了火。
    眼看雙方有從文鬥演化到武鬥的趨勢,老主席終於是坐不住了,派人去請了孟庭靜和宋玉章到他家中做客。
    兩邊的車幾乎是同時到達。
    宋玉章在車內看到了前頭下車的孟庭靜,他隨之也下了車。
    車門“嘭”的一甩,孟庭靜回頭看來,四目相對,孟庭靜笑了笑,“宋行長。”
    宋玉章也笑了笑,“孟老板。”
    兩人在海洲連鬥了一個月,此時見麵卻是彼此心平氣和,言笑晏晏,仿佛前程往事,好的壞的全都不見,隻剩下兩張客氣又虛假的笑臉。
    擔任商會主席十幾年,老主席最擅長的就是和稀泥,這興許是他卸任之前所能調停的最後一樁案子,也是最要緊的一樁案子,調停的好,那就是未來十幾年的和平,調停的不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海洲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
    說實話,老主席對孟庭靜有一些失望。
    商務聯合會成立的契機是戰時,第一任主席隻當了幾個月便被炸彈炸死了,老主席繼任之後,以聯合商務,穩定民生為第一要務,雖說商場如戰場,他卻不喜歡鬥,以和為貴這四個字一直貫徹在他的心裏,有時他寧願讓利,也要維持和諧,這樣做的結果便是這主席他一當就是十幾年,沒有人有任何異議。
    對於不服自己的人便進行報複、對立,這不是一個商會主席該有的氣度。
    “小孟,”老主席很親切地稱呼道,轉頭又看向宋玉章,“小宋,我今天就倚老賣老一回,給你們做做和事佬,你們看怎麽樣?願不願意賣我老人家這一個麵子?聽我說兩句話?”
    “錢主席這話謙虛了,您老人家德高望重,說什麽,我這小輩就聽什麽。”
    宋玉章擺出了俯首帖耳的姿態,老主席很滿意,又看向孟庭靜,孟庭靜微微一笑,“錢主席,我對您一向敬重,您的金玉良言,我受用不盡,請說吧。”
    兩人態度都是如此之好,老主席卻並不感到欣慰,怕兩人隻是敷衍他,敷衍完了出去該怎麽打還是怎麽打。
    都說一山不容二虎,老主席也是頭疼,照理說孟庭靜的實力顯然是要比宋玉章強橫得多,但孟庭靜的行事作風也叫老主席心頭打起了鼓,他選新主席當然是希望新主席能像他一樣繼續庇佑海洲大小商戶,但若是選出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新主席,那就不是海洲之幸,而是海洲之禍了。
    老主席心有疑慮,話還是很柔和,很好聽,大致意思是向宋玉章和孟庭靜傳遞了“合作共贏”“團結一心”“愛與和平”“有話好好說”等重要思想。
    兩人聽的連連點頭表示讚同,老主席也不知道他們是真讚同還是假讚同,洋洋灑灑地說了快一個鍾頭後,覺得說的差不多了,他站起了身,“你們倆再單獨聊聊吧。”
    老主席出去關上門,將會客室留給兩人,希望兩人能達成和解後再出來。
    會客室朝南,南北通透,陽光從鏤花窗戶裏射入,兩人頭頂上都是披著萬丈金光,又像是懸著無數利劍。
    屋內陷入一種焦灼而漫長的沉默,兩人之間似乎還從來沒有這樣安靜的同處一室過。
    他們仿佛是天生的不對付,隻要碰在一塊兒,就能冒出火星子,好的時候也一樣,說著說著就要吵起來。
    宋玉章端坐了一會兒,忽而瞥眼過去,一眼又收回,過一會兒又瞥眼過去,這樣來回幾次後,孟庭靜轉過了臉,“有話就說,別這麽偷摸著撩閑。”語氣冷冷的,內容倒是有一點親昵的意思。
    宋玉章笑了笑,“錢主席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和為貴,我也不想鬥,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不要搞一言堂,設兩個副主席就行。”
    “設兩個副主席?”孟庭靜也笑了,笑的很柔和,“你和聶飲冰一人一個,以後我什麽都不用幹,光和你們兩個扯皮?”
    “孟老板,你誤會了,我們隻想自保。”
    “是嗎?我如果不肯呢?”
    宋玉章抿唇一笑,垂下眼睫,低低道:“那可就辜負錢主席的一番美意了。”
    “辜負他的美意,不正稱了你的心嗎?”孟庭靜道。
    宋玉章抬眼看他。
    孟庭靜斜睨過去,“你以為你那點心思我想不透?”
    宋玉章微微一笑,“怎麽會,我知道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自然是誇。”
    “我這樣配合,就隻是誇?”
    宋玉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挖苦自己,難得的,他有些無話可說。
    當眾異議是兵行險著,但他這個人從來都是考慮完全,不願做最純粹的冒險。
    宋玉章一早便想好了,以他的力量根本無法撼動孟庭靜在海洲的地位。
    當眾異議的下場無非就是激怒孟庭靜。
    孟庭靜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放下身段同他們談判,二便是激烈地報複,叫他們服軟。
    無論孟庭靜走哪一步,宋玉章都有路可走。
    孟庭靜但凡是用了報複的手段發泄怒火,在老主席這兒,他就是落了下乘,隻要他們堅定地挺住,老主席不會任由他們這樣鬥下去,到時候依舊是要坐下來談判。
    宋家的力量不夠,聶家的力量也不夠,那麽再加上老主席的動搖呢?
    孟庭靜很聰明,宋玉章想他應該想得明白,然而孟庭靜還是選擇了後者。
    到底是孟庭靜被怒火衝昏了頭腦,還是另有用意?宋玉章手撫著茶杯,有些琢磨不透。
    孟庭靜收回了目光,不鹹不淡道:“這個商會主席,我不當了。”
    宋玉章目光飛快地望過去,孟庭靜在對著他笑,眼睛很亮,是一種不懷好意的亮,語氣很柔和,“你喜歡,你來當,我給你當副主席,你放心,我保證不給你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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