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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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的身體未完全恢複,在船上休養也就是喝喝清粥,麵對滿桌的山珍海味,他淺嚐輒止,怕腸胃會吃不消。
“怎麽不吃了,”是宋家的那位大哥正隔著空位對他說話,“不合胃口?”
“不是,”宋玉章謹慎道,“我在海上漂泊了幾日水米未進,腸胃還未恢複,這些葷腥入口,怕是要出事。”
“是我考慮不周……”
宋晉成說著,又是戛然而止。
他不是考慮不周,而是考慮得太周到,故意想要為難這死裏逃生的小弟弟,權當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將人平平常常地對待,隻是一時之間他又忘了,道歉的話脫出了口又不好收回去,宋晉成心中不由懊惱。
“沒關係,”宋玉章溫和道,“我明白各位哥哥對我的一片好意,”他端起身側的杯子,“多年不見,我以水代酒,敬各位哥哥們一杯。”
宋家幾兄弟說是給人接風洗塵,實際存的卻是給下馬威的心思,反倒是被為難的宋玉章成了全場最大方的那個。
宋明昭見兩位哥哥都舉杯了,心裏雖不樂意,也跟著舉了杯。
受了這一杯後,接風宴草草便收了場,宋晉成派傭人帶宋玉章去看房間,自己也離了飯桌,宋晉成一走,宋業康也跟著起了身,獨獨地留下一個腹中空空的宋明昭坐在原位,露出個乏善可陳的疑惑臉孔,多疑的心病立即又犯了,懷疑兩個哥哥在耍他,隻騙他同人作對,他們卻躲在後麵看熱鬧。
給宋玉章帶路的正是被宋明昭問過一句話的小丫頭,小丫頭腳步輕快,背上一根油亮亮的辮子,尾巴用鮮豔的紅繩紮了,俏麗活潑。
宋家大得出奇,類似迷宮一類,從外表看便是一座巨型的宮殿,宋玉章在報紙上見過美國白宮的照片,宋家就是這樣類似的建築,很西式,內部暗色地板水晶吊燈,隨處可見那些一看就是舶來品的精致擺件與畫作。
宋玉章幼時居住在一座小公館中,說是小公館,其實也就是公寓,統共三個房間,小櫻桃一間,他一間,剩一間雜物房,堆積著家中不用的物品與幼小的春杏,廳也不算大,總體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離開公館之後,宋玉章與春杏相依了一段時日,他們身上沒什麽錢,隻能與人搭住,主仆二人就擠在一間房裏。
再然後,宋玉章便四海為家,沒有過安定下來的時候,住的最多即是客棧旅館,寒酸的有,豪華的也有,麵對巨型宮殿一般的宋家,宋玉章既興奮又期待,像是接收到了個巨大的挑戰,他躍躍欲試,心中升騰起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新鮮的刺激感。
這麽一想,那位名為“庭靜兄”的小白臉想必也一定是位出身高貴的巨富之子,都說有錢人很精明,但往往有的時候,越是富有者越會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盲目的自信,誤以為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全是靠自己的智慧換來,居高臨下地瞧不起凡人,從而犯下極其簡單的致命錯誤……
“五爺,”小丫頭停在一扇門前,臉上仍舊泛著淺淺的紅暈,“這是您的房間。”
宋玉章看向她,邊微笑邊點頭,“謝謝,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晚蘭。”
“好名字。”
晚蘭像是有說不盡的害羞,看也不敢看宋玉章,隻說宋玉章如果缺什麽就盡管吩咐她。
晚蘭將門帶上,宋玉章跨進了房內,目光一掃,極快地判斷出光是這一間房就比他幼時住的小公館還要大上數倍。
他立在門口,目光凝視著屋內豪華的布置,心中很客觀地對此間的情形下了個判斷——“引狼入室”。
獨狼宋玉章很快活地躺在了床上,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此時他的頭腦仍舊是相當混亂,壞主意太多了,好幾位少爺擺在他麵前,令他一時都不知道該先向誰下手。
唐槿給了他一箱子的法幣,少說也能買上一間房一輛車,全掉海裏去了,心痛得要死,非把那箱錢掙回來不可。
真正的宋少爺八成是葬身在那場海難中了,宋玉章心想那小少爺可真夠倒黴的,一世的榮華富貴來不及享就死了,可惜可歎,宋玉章翻了個身,心想做人得仁義,小少爺死得冤枉,他借了人的名義準備騙他們家裏的錢,到底是缺德,他都想好了要積德。
兩手墊在腦後,宋玉章盯著頭頂的水晶吊燈出神,心道:“那就給他多燒點紙錢吧!”
躺了一會兒,宋玉章坐起了身,饒有興致地參觀起了房間。
宋家給這五爺準備的房間是個套間,裏裏外外分成四塊,臥室、浴室、書房,還有一間衣帽間,整整齊齊地準備好了時新的夏裝,皮鞋領帶領巾都準備得一應俱全。
宋玉章手掌拂過這些嶄新的漂亮衣裳,心道宋家的人可真有意思,這回來的是個少爺又不是小姐,預備那麽多衣裳做什麽,恐怕這一個夏天都穿不完。
那幾位兄長,刨除那未出現的三哥,大哥二哥四哥,三個沒一個省油的燈,個個心懷鬼胎,真以為他瞧不出來嗎?
手甩了下去,宋玉章踱步出去,又去書房看了一眼,書房有兩個大書架,裏頭已經填了一大半,他隨手抽出一本,是一本新詩詩集,翻到哪一頁,詩詞都脫不開女人的大腿與紅嘴唇,宋玉章後退半步,縱覽整個書櫃,發現其中有一大部分的書脊上都是洋文。
宋明昭說了,“他”是從英國回來的。
宋玉章低著頭靜想了一會兒,他如今的精神是真正恢複了,立即就想到了他在船上對陳翰民說的戲言。
他醒來時,陳翰民精神煥發的,顯然是比他先得救。
陳翰民得救之後會怎麽說?那恨不得把留學生三個字刻在臉上的小騷貨,就算再慌張失措也不會忘了將他是留學生這事一齊說的。
“這是我的朋友宋先生,他剛從英國回來,同我一樣是留學生。”
宋玉章低低一笑,將手中的詩集蓋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樂不可支了。
這若不是天意,還有什麽是天意?
宋玉章笑了好一會兒,笑得頭都暈了才止住了笑容,翻開手上的詩集,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了手中這本狗屁不通的新詩。
這詩人的遣詞造句於婉約中帶著下流,咋一看好像沒什麽,仔細品讀之後又似乎字字句句都意味深長,比起詩人,倒更像是位大流氓,宋玉章讀著有趣,邊讀邊走向窗邊。
窗外便是青青草坪,綠得幾乎無瑕,如一塊巨大的綠寶石一般鑲嵌在地麵,宋玉章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深知要維護這樣一塊美麗的草坪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海洲到底是不同凡響,或許他應該早一些來海洲,這地方才是真正的銷金窟。
正在宋玉章沉思之時,草坪上有了動靜,不遠處有輛汽車正開來,不同於送他過來的那一輛穩重,這輛車開得東歪西倒,速度也很快,野蠻得不成樣子,幾度從中間雪白的道路碾向道路旁的草坪,叫樓上的宋玉章看得心痛不已。
瞧著傭人們圍上去的架勢,宋玉章不需猜,大致也能想到來者應該是那位在方才的飯局上未曾露麵的宋三少。
這三少想必是個特立獨行的主,雖然不知道這“宋玉章”為何與幾位兄弟幼時分離,那四位兄弟應當與“宋玉章”的關係都不大好,隻是其餘幾位最起碼還亮亮相,這三少連臉都不露,可以想見此人必定是個目中無人的。
宋玉章躲在樓上暗中觀察,隻見傭人拉開車門後,男人俯身而出,個子很是高挑,肩膀寬闊無比,兩手都插在兜裏,他一下車,頭頂上的卷發便迎風飄揚。
宋玉章忍不住笑了。
哪知那位宋三少像是特別敏銳,忽然地抬起了臉,目光準確無誤地射向了三樓的窗戶。
正是宋玉章那一間。
宋玉章被那遙遠的目光捕捉,倒也不閃不避,手捧著詩集很鎮定地繼續俯視著樓下的情形。
陽光刺眼,宋三少隻能迎風流淚,不可能看出什麽。
片刻之後,宋齊遠果然低了頭,在一群傭人的簇擁下進了屋。
“真的麽?”
“真的,”傭人滿臉肯定,“漂亮得不像人。”
宋齊遠哈哈大笑,一頭卷毛跟著他的腦袋晃動,“你這是誇人還是罵人?”
傭人笑,“三爺,我沒讀過書,嘴笨不會說,可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您去問別人,咱們真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的,真就不像人,神仙似的。”
“神仙,你見過神仙?”宋齊遠邊往上走邊隨口道,“小白樓的那位小玉仙?”
“三爺,您這可就說笑了,那些人哪能跟五爺比啊……”
宋齊遠腳步輕快,笑聲從他的嘴唇中溢出,他一向對下人沒什麽架子,朋友閑談一般道:“有什麽不能比的?不都是人嗎?這世上哪有什麽神……”
樓梯轉過去,有人正在拐角候著他,青年一手扶著樓梯,一手垂在身側,他臉色並不是特別的好,帶著一點病態,居高臨下地站著,麵目神情具很柔和,風度翩翩地對他一笑,那笑容似是具體的,幻化成霧地向人襲來,同時伴隨著他誠懇而動聽的一聲——“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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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熱了,爸爸胃口也越來越不好了,老薑回老家以後,我來一次就覺得爸爸瘦一些,庭靜,要麽你還是把人請回來吧?”
“大姐,你誤會了,他不是因為換了廚子,是新納了個小姨太太,”孟庭靜對孟素珊一笑,“他老人家精力扛不住了。”
孟素珊拿著手絹掩住唇,聲音壓得低低的,很受不了她這弟弟的口無遮攔,“老二,你怎麽這樣說爸爸。”
“我那是實話實說。”
“那你也要勸勸爸爸呀。”
“還是你去吧,”孟庭靜翹起腳,“我同他沒話說。”
孟素珊歎了口氣,低頭沉默一會兒,轉臉又是個溫柔的笑臉,“我聽你姐夫說,你救了五弟,我要替他謝謝你。”
“哈,”孟庭靜笑了一聲,“不客氣。”
孟庭靜往後一仰頭,“你打算在這兒躲到什麽時候?”
“晚上吧,他們兄弟見麵肯定要說說話,還要去見見公公,晚上再說吧。”
孟庭靜凝視了孟素珊,孟素珊與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性情溫婉幾乎是從不生氣,畢生的誌願便是成為一名賢妻良母,對於自己的丈夫從來都是百依百順,孟庭靜有時認為宋晉成放著這麽個好妻子還不老實,在外頭搞出兩座小公館著實是不像樣,有時又認為以孟素珊這樣的性情,無論如何也確實是管不住宋晉成。
他們兄弟團圓,她就自覺地從家裏頭出去,生怕自己這個外人在家不方便,亦或是知道自己的丈夫其實並不歡迎這個外來的弟弟,不想讓丈夫在她麵前難堪……總之,孟素珊是個體貼的好妻子,而宋晉成是個王八蛋。
這麽一想,孟庭靜連半點辦砸了事情的愧疚也沒有了,他對孟素珊道:“留下來吃晚飯吧。”
“我等等看。”
“留下,”孟庭靜斬釘截鐵,“我讓廚房燒點你愛吃的菜。”
孟素珊柔和地笑了,“那就聽你的。”
無論是父親、丈夫,還是弟弟,孟素珊對於他們的要求總是無法拒絕。
吃了午飯,孟素珊說要去趟中月堂看診。
孟庭靜皺了皺眉,“還在吃藥?”
“嗯。”
“不是宋晉成的問題嗎?”
“吃那個藥也調理身子的,吃不壞。”
孟素珊整理了小手包,對孟庭靜笑了笑,“我吃了藥,感覺晚上睡得比以前好,你看我臉色是不是好多了?”
孟庭靜心中冷哼了一聲,終究還是沒說什麽太難聽的話,“我送你。”
“不要吧,你碼頭那麽多事情。”
“順路。”
將孟素珊在中月堂放下,孟庭靜指揮著車輛開往警察局。
牡丹號出了那麽大的事,還有不知多少善後的事宜在等著他處理。
一想起牡丹號,他就又想起了宋玉章。
隻是單純地想起,不帶分毫的感情色彩。
孟庭靜麵無表情地想:“那家夥,真漂亮。”
此時,宋齊遠的想法與孟庭靜的相似了至少九成。
“真漂亮,”宋齊遠心中的稱呼是——“這冒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