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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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局出海救援的船回來,帶回了許多遺體,一時之間去認屍的人擠滿了警察局,警察局的門口也全排滿了棺材。
    “五爺,您說一聲,我替您過去瞧就是了,裏頭現在亂著呢。”
    “沒事,你不認識,就留在車裏等我吧。”
    宋玉章下了車,司機戀戀不舍地目送了他,五爺人長得太好,已經迅速地成為了宋家所有仆從眼中的明星。
    宋玉章戴了頂帽子,低著頭進入警察局,警察局裏十分吵鬧,看來這場風暴的餘韻仍回蕩在人間,帶來連綿不斷的悲苦與哭聲。
    宋玉章說他來認屍。
    巡捕問他:“叫什麽名?”
    宋玉章的手正壓在帽子上,一時語塞,他對宋家的人說的是來看看與他一道回國的幾位同學情況如何,要編個名字倒也容易,帽簷下的視線落在巡捕手裏的板子上,宋玉章低聲道:“姓趙。”
    巡捕翻了兩頁,低頭掃了一眼,又問:“趙什麽?”
    趙什麽……
    宋玉章沒想到在這樣混亂的情形下,這巡捕竟然還要對名字,隨口胡編要正對上失蹤名單,那太天方夜譚,他索性放下手,掌心扶了扶帽簷,露出他大半張臉,“抱歉,我隻知道他的英文名字是斯蒂芬。”對著巡捕悲傷地苦笑了一下。
    巡捕被他笑得心頭一酸,忙道:“您節哀。”
    遺體太多,停屍房都不夠用,兩側走廊上橫陳著白布蓋著的遺體,天氣漸熱,味兒很不好聞,宋玉章手背掩了口鼻,從裏向外,一張張白布掀開去瞧,海中打撈出來的屍首麵部都泡發變了形,宋玉章也不認得真正的小宋少爺,隻從衣著去辨認,看哪個是少爺打扮。
    然而這些無人認領的屍首幾乎都是破衣爛衫,宋玉章心道這些人大約有一些是偷渡客,還有一些就是船上的工人,他們未必是海洲人,在海洲沒有親人,自然就無人收屍。
    如果他死在海裏,興許也會是躺在其中的一員。
    將所有的遺體都看了一遍,宋玉章未曾找到過有哪位稍稍像個少爺的,他懷疑那些巡捕帶遺體回來前會將遺體身上的好物件全扒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要脫衣裳,看來看去哪個都不像是宋小少爺,難不成是被人誤領了回去?
    味道過於刺鼻,宋玉章隻好先出去,找了讓他進去的巡捕。
    “所有的遺體都在這兒了嗎?”
    “是啊,您沒找著您朋友?”
    宋玉章黯然神傷地默默不言。
    “哎,那可能是留在海裏了。”
    倒是也有這個可能……宋玉章道:“這些沒人認領的遺體會如何處置?”
    “停屍三天,沒人領就一塊亂葬崗埋了。”
    宋玉章點點頭,心裏不由一陣悸動,仿佛也跟著那些無名無姓無人要的遺體一起躺在了髒亂的走廊之中。
    如果他就那樣死了,的確也會是一般的下場。
    那就更要珍惜這重生般有名有姓的第二條命了。
    宋玉章道:“三天後我再來一趟,這兒沒人領的,我出錢給他們打棺材,勞煩你們好好安葬了他們。”
    巡捕先是一愣,隨後道:“您是?”
    宋玉章遲疑了一下,道:“宋玉章。”
    出來的時候,宋玉章帶了一些錢,錢是他房間抽屜裏就有的,他給了巡捕一部分,當作是“訂金”。
    做完這些事後,宋玉章回到車內,司機忙說:“五爺,要回去麽?”
    “嗯,回去吧。”
    宋玉章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點味道,他怕熏著開車的司機,將車窗搖下一小條縫隙,好吹散身上的味道。
    那是死去的破敗的味道,令他想起去警察局認小櫻桃的那一天,小櫻桃是當胸中的槍,所以仍然很漂亮,臉白白的,嘴唇豔紅色地嘟起,無論宋玉章幾歲,她一張口就是“寶寶”。
    再也沒有人用那樣寵愛的語氣稱過他為“寶寶”。
    宋玉章麵色淡淡,在屍臭的風中逐漸感到了一種神經過敏般的異常。
    那種異常的感覺在警察局裏便一直揮之不去,宋玉章以為自己是物傷其類,所以並未多想,而隨著離開警察局越來越遠,宋玉章腦海中閃現出了某個畫麵——那巡捕拿著板子,板子上夾著兩張雪白的紙,紙上順條寫著一溜溜的名字,都是失蹤了的可憐人。
    巡捕拿時是半豎著的,他後來放下了,宋玉章也看了一眼,趁機從趙姓那一欄掠過,偷了個名字,以冊萬全。
    這畫麵有什麽不尋常?
    怎麽會在他腦海中突突地閃現著呢?
    宋玉章還是像往常一樣,將那直覺似的警醒藏在了自己心中的一角。
    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這也算是他的職業病了。
    宋玉章仰頭,在逐漸幹淨下來的風中笑了笑,心想這毛病自己到底是改還是不改好呢?
    宋家的幾個少爺個個忙碌,全都一早就出了門,宋玉章最後走,最先回,宋家還是安安靜靜的,宋玉章問了一聲孟素珊,家裏丫頭說孟素珊出去做衣裳了。
    那麽,偌大的宋家宮殿,現在就隻他一個人了。
    宋玉章喜歡獨處,同時也忍受不了寂寞,可現在也不是去找個人陪的好時機,他如今可是清清白白的宋五爺,思來想去,宋玉章終於想到了個好去處。
    宋玉章去的不巧,宋振橋剛用過午飯,睡了。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
    護士臉紅紅地點了點頭。
    宋玉章在病房內的沙發上坐下,沙發旁有報紙,他拿起來看,報紙上頭版頭條登的正是那一場劇烈的海上風暴。
    作為親曆者,宋玉章直接掠過了那篇報道,翻了一頁,轉投向第二麵,第二麵上連載了一部豔情小說,作者大約與那新詩詩人是一個派係,也是滿頁的紅嘴唇與大腿,並且比那位詩人要更大膽一些,還提到了白胸脯。
    宋玉章對女性絲毫沒有這方麵的興趣,但這不妨礙他看得津津有味,將他一上午的愁緒都洗了個幹淨。
    連載的文章如老鼠的尾巴那樣短小,結尾還停在了挺關鍵的部分,那寡婦正要邀請車夫上樓呢!
    請了車夫上樓之後,做什麽呢?
    宋玉章手攤著報紙,心猿意馬地作出了想象,對於車夫他是沒什麽興趣,因為車夫大多都黝黑粗糙,不符合他的審美,寡婦嘛……宋玉章低笑著搖了搖頭,小寡婦當然是挺可愛的,可他喜歡的隻有男性。
    宋玉章又想到了陳翰民,他心中並不懊悔拒絕了陳翰民,因為確實已經對陳翰民不喜歡了。
    宋玉章很清楚自己對於陳翰民不過是閑極消遣,他在安晉待了小半年,老實的等同於和尚,的確是憋得久了,隻想找個人解解饞罷了,他看陳翰民也是個心思輕浮的人,不會同他談什麽愛情。
    就像是這小寡婦,她難不成是要同那車夫談情說愛麽?找那車夫,不過是因為用得趁手,又隨時可以一腳踹開。
    宋玉章對陳翰民也就是如此。
    宋玉章絲毫沒有覺得自己無情無義,因為他一開始就同陳翰民說了,他是找他消遣,並沒有騙他說他愛他。
    下午快到三點時,宋振橋醒了,他醒後很吃驚地發現宋玉章來了,前幾天幾兄弟一塊過來,鬧得兵荒馬亂的,宋振橋也沒機會同宋玉章多說幾句話,現在他吃足了飯食,也養足了精神,後背墊靠著兩個軟和的枕頭,開始與這二十多年不見的兒子交談。
    宋振橋醒來之前,宋玉章已經向護士旁敲側擊地打聽過了,護士說宋振橋得的是腦梗,並且伴有一係列細碎的折磨人的小病,所以他雖然看起來還算不錯,實際卻是一日拖一日,時日無多了。
    宋玉章先是感到了高興,因為宋振橋一死,他很顯然就能分到一大筆錢,有了那筆錢,他就可以去國外過新生活,隨後他又自然地感到了悲傷,這畢竟是一條人命。
    宋振橋說話緩慢,還有些因病而造成的吃力,宋玉章雖然聽得很費勁,但聽得很耐心,他要從宋振橋這得到有關“宋玉章”的訊息,越多越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宋振橋對於“宋玉章”的了解,並不比他多多少。
    父子倆當真是二十年都沒什麽交流,宋振橋發了三封電報,宋玉章才勉強同意回國見他。
    “玉章……”宋振橋渾濁的眼中暈出淚光,“爸爸對不起你……”
    宋玉章心裏也感到了難過。
    宋振橋的確對不起這個兒子。
    如果不是他非要宋小少爺回國,或許這位小少爺就不會死在那冰冷的海水之中。
    及至離開病房,宋玉章的心情依舊不算好,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心道:“多燒點紙錢吧!”
    宋玉章去大夫那關心了下宋振橋的病情,得到了個模棱兩可的回複,心中頓時就很失望。
    他來醫院一是替宋小少爺盡盡孝道,二是來探聽宋振橋的死期,挺可惜,兩者都做的一般。
    宋玉章遺憾地出了醫院的大廳,行走在斑斕的鵝卵石路上。
    “爸爸,那個哥哥長得真好看。”
    宋玉章耳朵裏忽然灌進了那麽一句,從他身後傳來,大概是離他不遠,是個小男孩的聲音,宋玉章倒是沒往自己身上想,隻是這小男孩說話清脆動聽,又很響亮,宋玉章才留意了一下。
    “他戴著帽子我也知道他長得好看。”
    宋玉章一聽,頓時就笑了,這應當是在說他了。
    他沒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想是那小男孩不懂人情世故,聲音放得響亮,他父親定是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交談,所以他隻聽得小男孩一個人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話,而那男孩父親說了什麽,宋玉章也大致能猜著。
    “我聲音很大嗎?”
    男孩奶聲奶氣,充滿了困惑,宋玉章再也忍不住笑開了懷,他帶著笑容回過臉,正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手臂裏托抱著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子。
    男人穿著一身筆挺妥帖的中山裝,胸前夾了支黑色的鋼筆,整個人過於老派和肅然,麵容也是最傳統的英俊,而他懷抱著的男孩子與他長相相似,可愛靈秀滿眼天真,這樣一大一小的搭配頗為相映成趣。
    宋玉章見這場景又是一笑,父子兩個從他回頭起便都僵住了一般,宋玉章忍住笑,看向那眼睛渾圓的小男孩子,“你也挺好看。”
    小男孩子一下臉紅了,反應過來後忙麵紅耳赤地往父親的肩膀那躲。
    男人倒是已恢複了鎮定的神情,“對不住,小兒無狀,冒犯了。”
    宋玉章搖了搖頭,開了這小小的玩笑,轉身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