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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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聶雪屏回到宅內,聶茂迎上來,說聶飲冰在書房等他, 聶雪屏微一頷首,“叫廚房做點宵夜過來。”
“好,大爺, 您要吃什麽?”
“簡單一些。”
聶飲冰是聶家為數不多可以隨意出入聶雪屏書房的人,不過他來得也並不勤, 聶飲冰著家少,家裏哪都缺少他的身影。
聶飲冰正坐在書房的紅椅中, 聶雪屏進來後, 聶飲冰指了牆麵, “這裏林夢期的畫沒了。”
聶雪屏看了一眼,道:“是的,我送人了。”
聶飲冰沉默不言, 冷不丁道:“宋玉章?”
聶雪屏在他斜麵坐下,沒有否認,“對。”
聶飲冰又是長久的靜默,他不大會說話, 也知道自己不會說話,每每斟酌之後說出來的話好像也是不中聽的刺人。
在家裏, 他也隻會同聶雪屏多說一些,因為聶雪屏能理解他真正的意思,他不必擔心聶雪屏會聽不明白, 或者他說了不合適的話, 聶雪屏會不高興。
他是長久的沉默寡言, 以至於別人都誤以為他不喜歡同人交談。
這也沒錯, 他是不喜歡同人交談,沒有意思。
趙漸芳有意思,聶飲冰喜歡,喜歡同他說話,也喜歡同他在一塊兒,趙漸芳愛開玩笑,手掌拍著大腿,嘴裏叼著煙,指著人笑罵一句他從來沒聽過的髒話,痛快地喝著洋酒衝著賽道吹口哨,這些東西無論分開還是加起來,聶飲冰都很喜歡。
“你喜歡他?”聶飲冰突兀道。
聶雪屏麵上帶著淡淡的疲色,很平和地點了點頭,“是的。”
“多喜歡?”
“如果他是女孩子,你興許過兩年就會有新大嫂了。”
聶飲冰目光靜而清地看著聶雪屏,他知道聶雪屏是認真回答他的,他的這個大哥很少開玩笑,尤其是在這樣的事情上開玩笑。
“飲冰,”聶雪屏平緩道,“我知道你不大喜歡他,但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我希望你不要對他太過排斥。”
聶飲冰久久地盯著他,忽而站起了身,他背對著聶雪屏,看著窗外濃黑的夜色,沉聲道:“為什麽?你以前沒有同男人在一起過。”
聶雪屏雙手交疊,目光斜斜地落在一旁的一盞琉璃燈上,他無聲地深歎了口氣,手指輕點了下太陽穴,嘴唇嚴肅地抿了片刻後又放鬆了下來,他道:“飲冰,我也隻是個普通人,也會有七情六欲,或許你不相信,但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對他是有愛情。”
聶雪屏道:“我聽說你今日在沈家與他起了些衝突?”
“他們告訴你的。”
“我無意監視你,隻是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們也不得不向我匯報,你這樣的行為,無論他同我是什麽關係,都很不合適。”
聶雪屏的語氣微微有些重,聶飲冰聽著,月光像是照進了他的心頭,既亮又冷:大哥真的喜歡趙漸芳,大哥是真的喜歡趙漸芳,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淡淡情愫,是真的喜歡。
聶雪屏看著自己弟弟高大的背影,良久又無聲地歎了口氣,溫聲道:“改天我正式介紹你們兩個認識一下吧,你同他接觸之後就會知道他不是你想象當中那樣的人,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他的。”
聶飲冰走了,轉身就走,險些同端著宵夜進來的聶茂撞了個正著,聶茂手忙腳亂地穩住了托盤,驚訝地看著聶飲冰往外疾走,回頭看向屋內的聶雪屏,聶雪屏人微微坐直了,也正麵色凝重地望著屋外。
聶茂道:“大爺,二爺這是怎麽了?要不要我過去瞧瞧?”
“沒事。”聶雪屏收回目光,又輕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聶茂把宵夜拿過來放下,聶雪屏看了一眼,道:“這個飲冰愛吃,你也送一碗到飲冰那去。”
“誒,好。”
聶茂趕緊走了出去。
聶雪屏單手扶著額頭,有些頭疼。
如果宋玉章真是個女孩子,或許他也不用那麽多顧慮,偏偏宋玉章是個男人。
聶雪屏想過最難過的關或許是聶伯年。
要叫聶伯年知道自己的“玉章哥哥”忽然變成了父親的情人,恐怕聶伯年會難以接受,聶伯年從小又沒了母親,母親這個角色更是無可替代,雖然聶雪屏無意將宋玉章放到所謂“續弦繼母”的這個位置上,但若事情真的擺上了台,他也是避無可避。
有許多東西是他無法給宋玉章的,所以他也並不向宋玉章索求太多。
人生在世,沒有十全十美。
有些東西可遇而不可求,遇到了已是萬幸,且自珍惜吧。
然而聶飲冰如此激烈的反對,倒是令聶雪屏有些始料未及。
聶家的人沒跟進沈家,隻在外頭候在車裏,具體發生了什麽,他們未曾親眼所見,沈家的人嘴巴也算嚴實,但起了衝突是一定的,兩人後來還一起去吃了個飯,聶飲冰拂袖而去……
聶雪屏又是深歎了幾口氣,拿起夜宵沒吃兩口,聶茂去而複返,“二爺騎了馬跑了。”
“跑了?”
聶雪屏放下調羹,想站起身又坐了回去,他道:“隨他去吧。”
話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以聶飲冰的性子,應當是需要發泄,聶雪屏喝了一口湯,又道:“明日晨起,你給孟老板下一道帖子,就說我做東,請他和廖局長中午一塊吃個飯。”
“好。”
聶茂方要走,又被聶雪屏叫住,“給宋行長也下一道帖子,叫他一塊兒來。”
“誒,好。”
宋明昭沒有獲得從前一樣的待遇,他洗了澡在宋玉章床上等他,宋玉章進來,先沒理會他,脫了外套,又把槍放回書桌抽屜裏,回頭對他笑盈盈道:“四哥,你不在的日子裏,你房間也一直有傭人在打掃,被子都是前兩天新曬的。”
宋明昭懂了他的意思,忙慌裏慌張道:“我、我會回去睡的,我、我們說說話,好嗎?好久沒說話了。”
宋玉章沒有反對,徑自去了浴室。
宋明昭坐在柔軟的床上,被窩還是涼的,他剛躺進來,想給宋玉章暖被窩,天氣冷,宋玉章會喜歡暖被窩的。
但宋玉章隻喜歡暖被窩,並不喜歡他。
不,這樣說對宋玉章也不公平,宋玉章是喜歡他的,當他是個可憐沒用的廢物兄弟,寬宏大量地施舍他一點愛,是他不要臉,又不知好歹的太貪心,都是他的錯,都是他不好。
宋玉章滿身熱氣地出了浴室,他鑽進被窩後喟歎了一聲,“天氣真是冷了。”
“是啊,天氣好冷,前兩天……”宋明昭想說前兩天他凍得發燒,可想了想還是沒說,他在宋玉章麵前還不夠可憐嗎?何必還要拿這些事出來博同情,“……前兩天就開始冷了。”
宋玉章笑了笑,“明天我得讓家裏傭人把熱水汀燒起來,回頭我同三哥也說一聲,不要凍著你。”
變了,無論如何都是變了,宋明昭極力地想要恢複同宋玉章的親密關係,但是沒有用,他連自己說的話都要字字斟酌,還哪來的親密無間呢?隻是還要粉飾,強留著,像隔了夜的飯,半餿了,麵上看不出什麽,聞聞就有味道,吃進肚子裏更是要鬧肚子疼。
宋明昭在床上像是受刑,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熬到宋玉章叫他回去睡,他掀開被子下床,忽然問宋玉章,“我的那本書呢?”
“哪本?”
“就是那本包法利夫人。”
“我不知道,可能傭人收起來了,你去那邊書架上找找。”
宋明昭心裏很涼,強笑道:“哦,沒事,那本書我已經看得差不多了,還是先睡覺去吧。”
宋玉章看出了宋明昭的不高興,隻是沒有想法去哄,他在自我反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討人喜歡過了頭,他現在對於“愛”,好像也沒有了那麽迫切的追求,他如今滿腦子都是銀行、鐵路、美國股票,實在是沒有什麽富餘的空間去想“愛”了。
宋明昭回到房間,的確,就像宋玉章說的那樣,房間很幹淨,被子也曬過,宋明昭躺在被窩裏,他是個身體健康的青年,很快就感覺到被窩裏熱了起來,隻是心裏很難受,難受得想哭,想哭就哭了,反正也沒人在意,他還剩什麽呢?一個學校助教的位置,兩邊兄弟留的房間,沒了,就什麽都沒了,他還是那個誰都看不上眼的宋老四。
“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沒出息……”
宋明昭喃喃道。
他縮進被子,將臉藏在被窩裏,嗅著陽光的味道,等待天明的到來。
早上八點鍾的時候,聶茂去向聶雪屏說聶飲冰回來了。
聶雪屏道:“回來就好。”
出門前,聶雪屏又問了聶飲冰的情形,得知他人睡下了之後,便略略放心下來,“等他醒了,叫大夫再來替他看一下背上的傷。”
聶雪屏包下了國際飯店整整一層樓請客。
宋玉章來得最早,坐下沒多久,孟庭靜也到了,孟庭靜身上還帶著孝,依舊是一身黑袍,神色看著比上回還要冷靜尋常,看來是終於徹底恢複了元氣,一來便很不避諱地直接坐在了宋玉章的右手邊。
宋玉章看向他,孟庭靜也看了過來,麵色淡淡。
“宋行長,最近可好?”
難得的是,孟庭靜的語氣也很平和。
宋玉章心下驚訝,麵上倒沒什麽,“托福不錯,孟老板你呢?”
孟庭靜道:“棉紗廠機器出了些故障,熬了幾個通宵。”
“修好了麽?”
“昨天修好了。”
“那就好。”
兩人一時靜默,宋玉章已經不大記得上一回他同孟庭靜這樣毫無火藥味地坐在一塊兒是什麽時候了,他坐著坐著反倒覺得不適應,餘光瞥過去,結果孟庭靜也正在看他,目光相撞,宋玉章微微一怔,孟庭靜倒先發製人道:“你偷看我。”
宋玉章畢生都未經曆過這樣的指責,而且孟庭靜的語氣斬釘截鐵理直氣壯,仿佛他是個大美女,宋玉章很猥瑣地偷窺了他一般。
宋玉章想笑,於是也真的笑了,笑得頗為調侃,“是的,我看了,怎麽,孟老板要向我收錢嗎?”
孟庭靜扭過臉,目光平視了前方的入口,“畢竟好過一場,算了。”
宋玉章哭笑不得,單手撐了臉,斜斜地看向孟庭靜,“怎麽忽然轉了性了?”
孟庭靜目不斜視,“我還年輕,不曾定性,何來的轉性?”
宋玉章一開始沒品出來,小拇指在唇邊搭了一下後,忽而想起“老當益壯”這四個字,眼角瞟向了孟庭靜,發覺他麵目秀美白皙,氣質清冷高貴,不發瘋不狠毒的時候正是宛若一株空穀幽蘭。
孟庭靜被他看了兩眼後便忍不住了,扭過臉,眼睛盯了宋玉章的眼睛,“聶雪屏到底有哪一點比我強,你選他不選我?”
宋玉章微微一怔,笑容微淡,“庭靜,你這話說著不覺得虧心麽?若非你步步緊逼……”
宋玉章的話在孟庭靜明亮的眼神中逐漸熄火,孟庭靜道:“怎麽不繼續說下去?如果我不逼你,你會如何?你對聶雪屏也不過就是——”
“孟老板!宋行長!”
廖天東放爆竹一樣歡欣地衝進了包房。
孟庭靜坐正了,臉偏向外側,宋玉章也坐正了,臉還是靠著孟庭靜的方向,廖天東絲毫沒有打擾他們談話的愧疚——宋玉章同孟庭靜有什麽好說的?單獨在一塊兒準要掐起來,他來,那可是救場啊!
廖天東很自覺地抄起了一把椅子,硬生生地往宋玉章和孟庭靜的座位縫隙裏擠,“來來來,一塊兒坐,一塊兒坐。”
宋玉章屁股挪了,帶著椅子一起往旁邊閃了閃,廖天東成功地擠進了兩人之間,坐下之後先往宋玉章那看了一眼,宋玉章神情似笑非笑,他又往孟庭靜那看了一眼,孟庭靜臉上麵若冰霜,廖天東被他看得背脊一涼,雙手擱在胸前,若無其事地向前看了,心想自己也真是不容易,沒辦法,為了這個小團體的穩固,總有人要做犧牲的,他便宜占得多,那就讓他來吧!
聶雪屏姍姍來遲,進來便向三人道歉,“礦山上出了點小事故,真對不住,我這個請客的反而來得最遲。”
廖天東趕緊圓場,“誒,這有什麽,都是忙人,也都能體諒,是吧,宋行長,孟老板?”
宋玉章說是,孟庭靜沒搭理他,於是廖天東在心裏判斷他來之前也肯定是孟庭靜不好,對宋玉章挑事。
聶雪屏此次組織聚會,為了兩件事,一是確定鐵路的首段修建位置,這個其實先前他們已討論過一次,這次算是定下來,當然這件事還不足以將三人特地請來聚一次。
聶雪屏的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第二件事,這件事與宋玉章無關,隻是聶雪屏擔心他若單獨請廖天東和孟庭靜,宋玉章會多想,這才合二為一地辦了場聚會。
“說來慚愧,這事其實是我們家裏的私事。”
聶雪屏雙手斜斜地握住,靠在自己單翹起的大腿上,的確是麵露愧色了,“舍弟前些時候結交了一個很喜歡的朋友,隻是那朋友失蹤了,一直都未再尋得,如今戰火紛飛,廖局長,你是政府裏的人,我想可否借用政府的力量,說這些話我真是羞愧,隻是我那弟弟很看重那位朋友……”
“哪的話,”廖天東爽快道,“沒問題,我一定幫忙。”
聶雪屏又看向孟庭靜,“孟老板,碼頭上消息靈通,也要請你多多幫忙。”
孟庭靜不置可否。
聶雪屏最後看向了宋玉章,宋玉章就坐在他身邊,低著頭似乎正在發呆。
聶雪屏回過臉,又對廖天東與孟庭靜道:“我已派人去江州請了幾位見過那位朋友的人士,走水路,想必後天就會到達,到時就麻煩兩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