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字數:8312   加入書籤

A+A-




    車內寂靜悄然, 宋玉章道:“聶先生,你有什麽話便說吧。”
    聶雪屏道:“這是要去哪?”
    “回銀行。”
    聶雪屏靜默片刻,道:“可否去個能說話的地方?”
    宋玉章亦是靜默, 心想逃也逃不過, 還是要把話說清楚斷幹淨的好,於是對司機道:“回家。”
    宋宅大門緩緩打開, 宋家的車進了宋宅,聶家的車也跟了進去。
    宋玉章帶著聶雪屏進了廳內,招待客人一樣請聶雪屏先坐,隨後又叫傭人去泡茶。
    聶雪屏坐下, 宋玉章仍站著。
    “坐下吧, ”聶雪屏緩聲道, “站著累。”
    宋玉章手扶著桌子回頭看向他。
    聶雪屏神色溫和, 麵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仿佛兩人之間什麽都沒有改變。
    宋玉章頂喜歡他這樣的淡然從容, 那令他感到很舒服放鬆。
    傭人端上了茶。
    茶杯擱下, 香氣飄散, 聶雪屏目光垂落在暗色茶湯之上, 又是神色一柔。
    宋玉章這才發覺傭人泡的茶葉還是之前聶雪屏送他的那一罐。
    宋玉章略有些啞然,在聶雪屏的斜側麵坐下, 自嘲道:“我這是借花獻佛, 又送回去了。”
    聶雪屏道:“這沒什麽。”
    宋玉章端起茶抿了一口, 茶很香, 回味綿長,的確是難得的好茶, 難得的心意。
    既然如此, 就更不該辜負了。
    長痛不如短痛, 宋玉章道:“聶先生,有什麽話就說吧。”
    聶雪屏又是沉默了一會兒,良久,他語氣悵然,“我好像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宋玉章心頭手臂擱在沙發上,低頭笑了笑,“是啊,不知從何說起。”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對方有了好感,那好感從宋玉章的角度來看或許並不純粹,但的確是有好感。
    端正英俊的父親抱著靈秀可愛的兒子,這回頭望見的一幕實際就已經令宋玉章感到喜歡了。
    人生若隻如初見。
    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留在心中亦是淡淡的美好,或許這也就足夠了。
    隻是後來這份好感參雜了太多利益的考量,在宋玉章這兒,他不敢說自己真的問心無愧。
    他希望聶雪屏也是如此。
    兩個被利益裹挾的人分開也是恰如其分的事。
    怕隻怕,他心不誠,旁人卻是真的全情投入。
    長久的安靜中,聶雪屏望向了宋玉章。
    都說顏色好,才叫人一見鍾情,如果真的隻是愛顏色,是否過了些年,就會漸漸淡忘?
    聶雪屏不敢妄言對宋玉章情衷不渝,但也不知道自己知否會真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釋然,隻是光憑此刻心情,他不能確信自己是否會忘懷,就像他當初也以為隻是驚鴻一瞥怦然心動,哪知之後會像現在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聶雪屏溫聲道:“玉章,真的是膩了麽?”
    “是的。”
    宋玉章答得很快,叫聶雪屏沒有等待答案的緊張,可這利落的一刀下來,一樣是疼。
    其實追問就已經很不體麵,當初說好了好聚好散,他較宋玉章年長十二歲,該有個年長的模樣,應當瀟灑地放手才是,聶雪屏手上端著茶杯,目光落在深色茶水上,他看不清自己的麵目是否仍然從容,聲音輕緩道:“真的再無挽回的可能了嗎?”
    宋玉章一直沒看他,他想以聶雪屏的身份和一貫的作風,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萬沒想到聶雪屏還會繼續追問。
    聶雪屏凝視了宋玉章,有些不受控製地繼續道:“怎麽不說話?”
    宋玉章放下了茶杯。
    茶杯在桌麵“嚓”的一聲,茶水亦微微晃動,宋玉章站起了身,背對了聶雪屏,他的語氣很平和。
    “聶先生,我們已經結束了……以後便隻做生意上的夥伴吧,是我對不住你,你若要怪我,或是要什麽補償,都盡管提,年底的商會主席我亦會全力支持你。”
    背後的聶雪屏長久不言,宋玉章聽得一聲茶杯落在桌上的聲音,片刻後便感到身後溫度靠近,肩膀被雙臂輕輕觸碰了,聶雪屏將他轉了過去麵對著他,宋玉章眼睫下垂,微微躲避了他的目光。
    “玉章,看著我。”
    宋玉章依舊低垂著睫毛。
    聶雪屏微低了頭,“你有苦衷,對麽?”
    “是什麽?你在擔心什麽?”聶雪屏溫聲道,“還是我令你有壓力?”
    宋玉章拉開了他的手,後退半步後直視了聶雪屏,“聶先生,你將我想的太好了,我早告訴過你我是沒有定性的,其實聶先生你也不必太將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當一回事,就當是有了幾夜露水情緣,現在太陽升起,這段關係自然而然就該消失了。”
    聶雪屏定定地看著宋玉章,他麵上幾乎每時每刻都保持住的溫和神色褪去了,他向前邁步,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麵對著麵,雙腳之間相嵌著。
    聶雪屏的眼睛深邃地望進了宋玉章的眼睛。
    “我不許你這樣說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是宋玉章頭一回聽到聶雪屏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同他說話。
    “玉章,我愛你。”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我年長了你十二歲,我們之間有太多不合適的地方,但是玉章,我愛你。”
    “或許你對我還並不算愛,”聶雪屏淡淡一笑,單手捧了宋玉章的臉,“這也不要緊,你是小孩子,有任性的權力。”
    “隻是不要騙自己,玉章,認認真真地回答我,真的是因為膩了才要同我分開?”
    宋玉章看著聶雪屏眼眸中的自己,低聲道:“聶先生,如果不能走到最後,在何時分開,為什麽分開,真的就有那麽重要嗎?”
    宋玉章將臉偏過,從聶雪屏的掌心逃出,又是後退了幾步。
    “聶先生,我知道你愛我,我不否認我也還愛你,可是難道真的非要將這點愛也折騰殆盡再分開,這樣才是好結局嗎?”
    宋玉章單手插在口袋中,目光向落地窗外遠眺,側臉輪廓柔和,然而流露出的卻是絲絲冷酷的氣息,“那時,說不定你會更難過。”
    聶雪屏在他身後道:“你怕傷害我?”
    “可以這樣說。”
    “玉章,你太小瞧我了。”
    宋玉章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說明聶先生你對我的感情也並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樣深,深刻的感情都是很傷人的。”
    “那麽你呢?”聶雪屏想向前邁步,又怕邁步之後宋玉章會繼續逃開,“同我分開,你一點也不傷心麽?”
    宋玉章凝視著窗外暗綠的草坪,低低道:“傷心。”
    他回過臉,麵上神情溫柔,“但是雪屏,”他歎息般道,“也就僅此而已了。”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宋玉章的麵上,他的麵頰白皙而柔軟,眼珠是漆黑的,一點雜色也沒有,瞳心閃著逼人的光彩,麵目俊美柔和,天生的多情麵孔。
    聶雪屏到這時仿佛才略微觸摸到了一些宋玉章的真麵目。
    不是二十歲鮮花一樣美好的男孩子,而是更冷酷決絕的部分。
    聶雪屏向前邁步,他走到了宋玉章的麵前,凝視著他的眼珠,宋玉章的眼珠剔透而美麗,被卷曲的睫毛遮蓋一半兒,幾乎像個西洋娃娃。
    聶雪屏伸出手,他單握住了宋玉章的手舉到了唇邊,嘴唇貼著宋玉章的手背,低低道:“如果我說,我願意給你傷害我的機會呢?”短而密的睫毛抬起,聶雪屏再一次注視了宋玉章的眼珠,他決心要走進這雙眼眸之中,“玉章,你願意嗎?”
    宋明昭在宋振橋的書房裏發呆。
    宋振橋的書房幾乎保持了原樣,到處有宋振橋還在時的影子,當然也有宋明昭自己的回憶。
    五歲以前,他還經常到宋振橋的書房,宋振橋會查他的功課,學的不好就拿戒尺打他的手心。
    宋明昭的性子有點嬌,一挨打便要哇哇大哭,他越是哭,宋振橋下手就越是狠。
    對於小兒子,宋振橋絲毫沒有慈父之心,並且很是怨恨宋明昭的出生帶走了自己的妻子——如果宋明昭聰明一點也就罷了,偏偏是如此愚蠢而嬌嫩!
    宋明昭挨打的日子在六歲時戛然而止。
    宋振橋放棄了他。
    起初,宋明昭還更高興自己不必做功課也不用挨打,後來他才發覺全然的無視比嚴酷的管教更可怕。
    他是個真正的棄兒,被死去的母親和活著的父親齊齊地拋棄了。
    宋明昭蜷縮在宋振橋的書桌下,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精神上也快要出問題了,他們學校裏有個教授就是精神出問題了,後來被送去了瘋人院,據說在瘋人院受人虐待,很快就死了。
    宋明昭打了個激靈。
    他想,他還是得去看醫生。
    發麻的左手按在凳子上,宋明昭緩緩站起身,他又想:“他們連我的手都治不好,怎麽能治好我的精神呢?如果精神上的問題治得好,哪還會有瘋人院呢?”
    宋明昭想了一會兒,又發了一會兒呆,眼睛掠過宋振橋的書桌,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硯,鋼筆斜靠在墨水瓶上,宋明昭拿起鋼筆,發覺上頭已經落了灰。
    他忽然有些想念宋振橋。
    想念那個會打他罵他的宋振橋。
    至少那個時候宋振橋是真的對他有期望,宋振橋是真的愛他的。
    為什麽宋玉章忽然就不愛他了呢?
    因為他發現了他的愛變了模樣,所以對他敬而遠之了嗎?
    宋明昭握著冰冷的鋼筆打了個寒顫。
    “……都是我自己不好。”
    宋明昭喃喃地放下了鋼筆,他的手掠過桌上的收音機,輕輕撥動了一下開關,收音機裏傳來的是雜亂無章的雜音,宋明昭沒有關收音機,手指又滑到了一旁的電報機上——隨後他發覺有一封兩天前剛從英國發來的電報,宋明昭無意識地拿起了那封電報。
    電報是英文的。
    “dear father……”
    宋明昭將那封電報從頭讀到了尾。
    讀了五遍。
    窗外汽車駛入的動靜打斷了第六遍。
    宋明昭挪向窗邊,他看著宋玉章從車上下來,然後聶雪屏也跟著下來了,後麵聶家的車上下來了幾個人,被聶雪屏揮了揮手又擋了回去。
    宋明昭手上拿著電報,他盯著電報,心想:“我的精神應該是真的出問題了,小玉明明人就在這兒,我怎麽還會收到他從英國發來的電報呢?”
    他說他的腿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詢問他這病重的可憐的父親如今如何?很長時間沒有收到父親的訊息,他有些擔心。
    宋玉章的腿,一直都好好的。
    父親?父親早就死了。
    宋明昭將電報揣入懷中,他的耳邊一片混亂。
    “他不是小玉,他是個騙子……不,他就是小玉,小玉就是騙子……原來大哥二哥說的沒錯,他騙了大哥、二哥、三哥,還有我……他為什麽要騙我……因為我最傻最笨最好騙……”
    宋明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宋振橋的書房,如遊魂一般飄進了宋玉章的房間。
    房間裏空無一人,大床鋪得很整齊,床邊一盞台燈,一切都是那麽熟悉,而又那麽陌生。
    曾經,他也同他那麽親密過。
    可是後來,他就不要他了,留他一個人獨自輾轉煎熬。
    “如果他真的是騙子……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哥哥……”
    宋明昭打了個冷戰,慢慢環視了整個房間。
    宋明昭搖搖晃晃地下了樓,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我知道你愛我,我不否認我也還愛你……”
    之後宋明昭便聽不清了,他的耳中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耳鳴,耳鳴之中有一個很強烈的聲音大聲道:“孟庭靜、聶雪屏,這些人都可以,唯獨你不行,不是因為你們是兄弟,就是因為他看不上你這個廢物——就是耍著你玩!”
    宋明昭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
    不是的,他不是廢物。
    他不是廢物。
    “玉章,答應我。”
    宋玉章心頭搖曳,可這樣一個自虐般的請求,叫他如何能答應?
    他慢慢抽出了手,看著兩人交握著緩緩分開的手,宋玉章心道:“就到此為止吧。”
    聶雪屏仍是注視著他,視線中罕見而直白地流露出淡淡的哀傷氣息,隻是那氣息一瞬而過,隨即便微微一變。
    宋玉章毫無預兆地被撲倒在了地上。
    “嘭——”
    耳邊巨響,後腦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疼痛感瞬間便傳遍了全身,在一陣劇痛中,宋玉章模模糊糊地仿佛看見不遠處的樓梯上站著個人。
    刺鼻的血腥味隨之衝進他的鼻腔,宋玉章本能地仰起了臉。
    聶雪屏的臉就靠在他的額邊,微微低垂著,短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溫和而寬容的眼睛,宋玉章嘴唇微動了動,“雪屏?”
    漫天的腳步聲從外麵衝了進來。
    “聶先生!”
    驚慌失措的聲音中,有無數雙手抬起了聶雪屏高大的身軀,宋玉章躺在地上仰視著,那拉起的瞬間變得很漫長,漫長到他能清晰而明確地看到聶雪屏的胸口那一片……彌漫的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