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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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丸嵐很快就察覺了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借由拐彎處的金屬反光,看到了烏丸峰穀的臉。
    烏丸峰穀多年來養尊處優,早就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跟在他身後腳步虛浮,烏丸嵐有的時候甚至還要減慢速度等他一會,避免他跟丟。
    烏丸嵐走走停停,一直在找安靜無人的僻靜處,身後的烏丸峰穀似乎也發現烏丸嵐在有意等他,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腳步聲,兩個人的皮鞋聲在瓷質的地磚上踢踢踏踏,回聲清脆。
    烏丸嵐無意間看到腳下光潔瓷磚上的倒影,雙手插兜的青年麵無表情,神色閑適,步伐遊刃有餘,給他帶來恍惚的錯亂感——很多年前,在烏丸家,他曾經看過另一個人這樣走在他前麵,烏丸峰穀。
    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實驗室,見到這個他名義上的父親。
    三歲。
    照顧他的人,為了在老爺麵前表現自己,所以跟在烏丸峰穀旁邊,拿著小烏丸的檢查報告,把小烏丸誇地天花亂墜。
    沒人管的小烏丸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在兩個人身後,看著前麵烏丸峰穀的背影,心裏……心裏其實是憧憬的。
    雖然現在烏丸嵐再也品味不到那種憧憬了,但是模糊能想起來對烏丸峰穀充滿憧憬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對方的形象,滿足了他對父親的所有幻想——強大,儒雅,胸有成竹。
    但是後來對方做的那些爛事……不提也罷。
    腳步聲穿過了十七年的時光,兩個人依舊是一前一後走在走廊裏,但是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對方也已經不是那個掌控全局的父親。接下來的談話,無論是對烏丸嵐還是對烏丸峰穀來說,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這也是萩原研二拖住烏丸雅的原因,這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就像是就像是纏成一團的棉線,濕噠噠亂糟糟,不是任何人能插手的。
    宴會廳後身的茶水間,由於沒有人使用,所以就沒有開燈,隻有飲水器的紅燈在黑暗中一閃一熄,像是活物的眼睛,窗外的路燈冷冷的照在瓷白色的地麵上,像是一灣冰冷的水。
    烏丸嵐腳步一停,身後的腳步也堪堪停住。
    烏丸嵐轉身走進茶水間,身後的腳步聲停頓了一段時間,才重新跟上。
    烏丸嵐即使不轉頭,也能想象到對方猶疑的神色,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狐疑地打量這間小小的茶水間,猜測著鏡子後會不會突然出現一顆子彈,結束他那充滿算計的生命。
    烏丸嵐耐心的倚在牆上,牆麵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衣服傳遞到皮膚上,安撫燥熱沸騰的血液——他等這一天太久了。
    一歲到六歲,他從實驗員的嘴裏了解到烏丸峰穀的慈愛;六歲到十六歲,他慢慢察覺到了烏丸峰穀的虛偽;十六歲到二十歲,他終於明白或許他從來都沒有擁有過父親。
    父親這個詞對他和他來說都太奢侈。
    烏丸峰穀從頭到尾需要的都不是兒子,而是烏丸家繼承人,一個能夠幫助他掌握組織和烏丸集團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太過正常的兒子——從這點上來說,他倒是和烏丸蓮耶一脈相承。
    冷漠的血液自始至終的流淌在這個家族的所有人身上。
    最終塑造出這樣一個扭曲的’家庭‘,每個人都被裹挾在這其中,最終互相算計又互相憎恨……如果不是萩原他們,自己大概最後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吧。
    烏丸峰穀終於從他自己的角度,確定了茶水間的安全,在門口挺直了後背,在門口的裝飾鏡子上,暗暗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儀態,才放緩腳步走了進去。
    當看到那個倚在茶水間牆上的年輕人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輸了,就像是老獅子看到小獅子的瞬間,就會明白屬於自己的時代
    已經過去了。
    但是老獅子總還是會不甘心啊。烏丸峰穀在心裏默歎。
    “最近過的怎麽樣,嵐?”烏丸峰穀站在陰影處,語氣溫和,在看不清表情的情況下,對方看起來還是像幾個月前一樣。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烏丸嵐抬起臉,淺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簡直是閃閃發光,就像是鎖定獵物貓:“過得很不錯……烏丸峰穀。”
    “……”長久的沉默,就在烏丸嵐以為他要斥責自己的時候,烏丸峰穀重新開口了:“那我真為你高興。”
    他低頭了。
    並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從心底升起,就像是長久期待的禮物,拆開後卻發現卻是一團毫無意義的草。
    烏丸峰穀向他低頭,並不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而是因為現在需要他的原諒,或者說現在烏丸峰穀遇到了某些麻煩,不得不來求助這個兒子,所以他能屈能伸地放低了身段,不是因為想,而隻是因為需要。
    烏丸嵐錯開目光,盯著烏丸峰穀身後的那團汙漬:“有時間說這些廢話,還不如直接說你的目的,時間是最寶貴的資源,這不是你原來教我的嗎?”
    “嵐,你能這樣說……”烏丸峰穀的話說到一半,或許是因為烏丸嵐的臉色太冷,讓他意識到感情牌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所以他尷尬的止住了話題。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那我就直說了。”烏丸峰穀上前一步,走到月光之下,烏丸嵐這時才注意到他的下擺甚至還有幾道沒有熨燙平整的褶皺:“嵐,我們現在需要合作。”
    烏丸嵐感覺有些好笑的重新把目光落到他臉上,他以為烏丸峰穀應該很清楚,當年他做出那種事,就應該做好某天被反噬的準備,而不是在現在這個時候,跑過來說要合作。比起和烏丸峰穀合作,他還是更願意去找他的仇人。
    看來烏丸峰穀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嵐,如今我們就像是被人逼到懸崖盡頭,如果再不回頭反擊,隻會被推下懸崖死無全屍。”
    烏丸嵐慢吞吞地反問:“哦?為什麽是我們呢?”
    烏丸峰穀再上前一步,苦笑:“其實對方的目標是你才對,而我隻不過是順手收拾掉的雜魚。”
    烏丸嵐哼笑一聲:“您太客氣了。”
    烏丸峰穀沒有介意他的諷刺:“嵐,我並不是在開玩笑,自從你來到東京,對方一直在暗中做手腳,試圖在幾次任務中,不動聲色的消滅掉你……現在這個家夥又奪走我在大阪的一切,把我像狗一樣圈在身邊。”
    “……”烏丸嵐直覺他想說的並不是朗姆。
    “雖然我並不想告訴你這個殘忍的真相,但是真正在朗姆背後操控一切的,就是烏丸雅。”
    烏丸嵐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茶水間回蕩,像是空蕩蕩的幽靈,在四麵的牆上撞來撞去:“你想說,我的母親想要殺了我?”
    “嵐!”烏丸峰穀提高聲音:“你還不明白嗎?她根本沒有把你當作她的兒子,不然怎麽會在你七歲的時候,就把你扔下?天底下沒有母親會這樣狠心!”
    是嗎?原來別人的媽媽並不會這樣狠心嗎?烏丸嵐想,原來他也知道天底下的父母並不是他們這個樣子。
    “嵐,我知道我曾經做過的某些事很過分,但是今天我真的事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在和你說話。”烏丸峰穀的聲音瞬間蒼老了很多:“我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能夠讓你順理成章的坐穩繼承人的位置,你不知道當年的事……”
    “當年烏丸雅隻是為了討好烏丸蓮耶,所以聽他的話找到了我,因為我早早就被踢出了繼承人的隊伍,我是最好拿捏的家夥,等孩子長大就算是殺了我,也沒有人會拿她怎樣。”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等到你出生的
    時候,烏丸蓮耶來看了你一眼,當場就決定你是繼承人。所以所謂的α計劃,其實從始至終隻是針對你的,其他人隻不過是墊腳石。”
    “烏丸雅當時差點氣瘋,因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為她才會是下一任繼承人,包括她自己,事後她幾次想要殺了你,但是都被我攔下,因為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翻盤的機會了——因為我的兒子。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把你教導成最合格的繼承人,無論是朗姆,還是烏丸雅。”
    “繼承人?”烏丸嵐突然爆發,上前一步揪住老男人的領子,幾乎要把他提起來:“我從出生開始,就被你們賦予這個可笑的身份,在那個女人眼裏我是她的競爭對手,在你的眼裏我是你翻盤的工具!”
    烏丸嵐粗重地喘息著,像是要在麵前的男人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撕下連皮帶血的一塊肉,才能緩解他這麽多年的苦痛。
    “那烏丸嵐呢?你的兒子烏丸嵐呢?!哈,他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就死了,死在了那一句繼承人裏,死在你這麽多年的蠅營狗苟裏!”
    “睜開眼睛,看到陽光,我以為是老天恩賜我的新生,結果。”烏丸嵐咬牙切齒:“結果卻是真正的地獄。”
    烏丸峰穀那麽多年來,一直穩穩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現在在烏丸嵐的一句句質問中,滑落下去,摔在地上,蔓延開蛛網般的一片裂紋,露出色。
    他已經快要五十歲了,這麽多年的算計,讓他遠比普通人衰老的更快。
    烏丸嵐一把推開他,烏丸峰穀踉蹌幾步坐在地上。
    “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原諒你,你現在要祈禱的是我不會趁亂落井下石,而不是幻想著我會和你合作,別傻了。”
    烏丸嵐彎下腰,淺色的眼睛在他眼前無限放大:“烏丸峰穀,現在這些都是你罪有應得。”
    “我祝福你能長命百歲,好好活著享受這一切。”
    烏丸嵐轉身就走,不再去看地上像是失去生息的烏丸峰穀——他的生死和他無關。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才又聽到烏丸峰穀像是歎息的聲音:“嵐,抱歉啊,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多麽失敗的一個父親……嗬,或許我並不配被稱為父親吧,但是我還是想聽你再叫我一次父親可以嗎?”
    烏丸嵐聽到他的腳步移動,移向了遠處——茶水間最遠的那麵牆上是一扇窗。
    烏丸嵐沉默著,也沒有回頭,隻是聽著身後突然猛烈起來的風聲。
    “嵐,小心烏丸雅,她是個真正的瘋子。”
    遠遠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身後歸於寂靜。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走廊裏重新響起他離去的腳步聲,身後再也沒有了跟隨的聲音,孤零零的腳步聲獨自回蕩。
    從始至終,他從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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