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 1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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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馮敬的匯報,李洵並不算太意外,但心下仍有些不悅。
    如今大啟全國的耕地集中率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如江南,秦川平原,醴河平原這等土地肥沃的地方,土地集中率更是達到了百分之九十。
    普通百姓擁有的土地極少,多數都要向望族與地主們租賃,不得不忍受高達五成甚至七成的地租。
    交完了地租再交朝廷的人頭稅,能落到自己口袋裏的所剩無幾。
    哪怕秦川平原千裏沃土,平民百姓一樣餓得麵黃肌瘦,甚至年年冬天都有很多人凍死餓死。
    既然決心拿下這片土地,他便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當然,給平民百姓分土地,或多或少都會動到地主鄉紳們手中的蛋糕。
    但眼下人口少,耕地多,相對來說其實沒那麽大衝突。所以不管是在肅城還是羊坡縣,他對他們的政策都不算激進,幾乎沒怎麽動他們手中的土地與奴仆。
    他征稅兩成,他們拿五成出來作為種子,人力等成本,也並非沒有收益。
    然而,事實證明,哪怕他已經手下留情,這些人也還是不滿意,政策還沒推行下去,便聚集了一幫人起來反對。
    見李洵神色微冷,馮敬心裏有些沒底,斟酌著道:
    “郡王若是不想見,臣直接回絕他們。”
    “叫他們來,本王倒要看看,他們有什麽說頭。”李洵冷聲道。
    這些人千方百計想見他,他自然是要見的,讓他們親耳聽到他的態度,也免得心存僥幸,到處賄|賂他的官員運作,弄壞了風氣。
    接見這些地主鄉紳的地點,設在了鼎德軍營。
    雖說劉淵非要把將軍府讓給他,但實際上李洵卻沒怎麽用,除了一座主院,其他地方都讓劉家人正常居住了,日常辦公操練,一般都是在鼎德大營。
    天沙城不如鼎德的營地寬暢,如今大部分兵力還是在鼎德操練,天沙城隻留下一萬左右進行防守。
    張老爺子等人被領著走進軍營,便要路過軍營的一片校場,隔得老遠,便能看到士兵們列陣訓練時的喊殺聲,當真是威風凜凜。
    而且那烏壓壓的人頭,估計有好幾萬。
    遠遠地看著,都叫人心中發虛。
    張老爺子和其他幾個郡的代表人物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心知這是慎郡王的下馬威,可他們隻身前來,為了小命著想,卻是真得屈服於這個下馬威。張老爺子更是心中後悔。
    他還是草率了,先前想著,若是自己不親自來,恐怕不夠格見慎郡王,或者讓慎郡王覺得他們沒誠意。
    如今見著慎郡王這幾萬軍隊,他才發現,這一趟其實很危險。
    慎郡王畢竟等同於一國之主,真觸怒了他,不管之後如何,他們這幾個身在虎穴的人,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進入帥帳,幾人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禮,完全不敢拿大,還獻上大株的珊瑚,品相極好的佛像,南海珍珠等,恭賀李洵收下良將強軍。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們表麵上態度謙恭,李洵自然也不會一開始就擺出冷臉來,任由他們東拉西扯了一會兒,這才道:
    “本王不太喜歡拐彎抹角浪費時間,各位有話便直說。”
    如此直接的話語,叫打太極的張老爺子等人心中一喜,心道,慎郡王果然是太年輕,定性不足,這便意味著破綻。
    如此,即使手中擁有強大的兵力,也並非是沒有辦法對付。
    來之前,他們早就想好了說辭,由張老爺子出麵道:
    “郡王,草民等人此次前來叨擾,是有事來想請郡王給草民們做主!”
    “何事,說來聽聽。”李洵臉上辨不出喜怒。
    那張老爺子便道:
    “郡王您愛民如子,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下頭的官員亂來,假傳您的旨意,實在是要逼得人沒活路啊。”
    “他們規定五日內無本人憑文書認領田地,便將私產收歸官府。可先前戰亂,這些田產的主人哪有幾個在本地,五日內認領,別說趕回來,就連消息都還沒收到呢!”
    “還有那些在戰亂中遺失契書的,他們也不認。這不是強搶民田麽!而且還不允許田地私下買賣,隻能賣給官府。您說哪朝哪代有如此行事的?”
    當然,這是針對大數目土地的,小數目的,若有足夠的人證,還是可以重新辦下契書的。這點上,張老爺子選擇性忽視。
    “咱們這些人離郡王近,知道郡王的為人,明白是有人打著郡王的旗號中飽私囊,就怕全天下的名門望族和鄉紳地主都誤會郡王,以為您不給他們活路。到時候,豈不是壞了您爭奪儲位的大好形勢?”
    不得不說,這張老爺子人老成精,是很會說話的。
    字字句句,沒有一句指責李洵,隻把所有的政策推到下頭的官員胡來的名頭上去,給了他很大的台階。
    隨後又擺明了厲害關係,說他的這些政策,不僅損害了他們這些人的利益,還損害了全天下名門望族的利益。這些人裏,不僅有鄉紳地主,還有朝中官員。
    他若執意不改,必定會讓朝中那些原本支持他的官員變得不再持他。
    眾人滿以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慎郡王再怎麽也得好好掂量一下厲害關係了。
    誰也沒想到,他根本不接招,直接變了臉色,冷聲道:
    “你們所說的每一條政策,都是本王親自簽發的。不給你們活路?”
    他目光淩厲地上下打量著他們,“你們一個個滿身珠翠,綾羅綢緞,吃得大腹便便,這叫沒活路?”
    “難不成在你們眼中,隻有像往日那般,糧食布匹爛在你們的倉庫裏,平民百姓都凍死餓死才叫有活路?”
    一番疾言厲色的質問,叫幾人擠出來的假笑都僵在臉上。
    直麵衝擊的張老爺子更覺得被慎郡王的威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但他到底也是一家之主,見過不少風浪,心知此時必須要穩住,要把他們的要求全部擺出來,否則便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做出謙恭的姿態,快速道:
    “郡王息怒,草民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草民等人隻是以為,為平民百姓廣發土地,便會導致草民們手上的地無人耕種,對我們確實損失不小。但郡王體恤百姓,我們也理解,就想說,您能不能在認領的時間上稍微寬泛些?五日實在太倉促了,少說要放寬到兩個月才夠的。”
    “另外便是不允許私下土地買賣,也確實有些讓草民等為難,地不許買賣,不就等於成了廢土麽?咱們手上最值錢的就是地,這樣一來,要是有個周轉不靈的時候,是真能將人逼上絕路的。”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仿佛他們是真有多可憐一般。
    李洵冷眼看著他們唱作俱佳地表演,然後毫不留情地一一駁斥。
    “你們說五日時間不夠,這怪誰?北戎大軍來的時候,是本王讓他們舍棄故土逃那麽遠的嗎?其他平民百姓,怎麽就能留下來對抗敵軍?”
    言外之意就是,他們先舍棄國土,就不配再擁有那些土地。
    “再說土地私下買賣,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你們打什麽主意,真要放開了這口子,本王發下去的土地,要不了幾年,就全回到了你們手裏。”
    大到名門望族,小到鄉下的大地主們,有一百種辦法和時機,讓普通百姓不得不抵押土地向他們借錢,最終甚至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抵進去。李洵將話說得如此直白 明顯是完全看破了他們的打算 並且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叫張老爺子等人臉色都很不好看。
    幾人心中暗恨李洵逼人太甚 卻因為在鼎德軍營中 一點也不敢表現出來 隻恭順地道:
    “既然郡王自有主張 草民等人便告退了。”
    李洵沒有立即應允 而是告誡道:
    “你們家資豐厚 待百姓手中有了餘錢 行商也一樣有巨利。這是本王留給你們的餘地。”
    “可若有人貪心不足 總是想著把貧苦百姓碗裏最後一點糧都搶幹淨 本王也有的是辦法 讓你們手中什麽都落不著!”
    他有更徹底的辦法 可以將他們手中的田地財產榨得一文不剩 但這種辦法控製不好也容易誤傷無辜 不到萬不得已 他不打算用 也希望他們能好自為之。
    “是。”
    幾人麵服心不服 滿懷怨怒地離開了鼎德大營 待回到客棧 這才開始發泄滿肚子的怨氣。
    “慎郡王這話說得 好像給了我們多大恩惠一樣 可我們明明有土地 可以一勞永逸 憑什麽要去冒著風險辛苦行商?”
    “對啊 原說皇帝昏庸無能 可再怎麽昏庸無能 那也沒像慎郡王這般不講道理 這簡直是明搶!”
    幾個年輕些的望族子弟義憤填膺。
    唯有張老爺子歎息著道:
    “他手握強兵 連北戎蠻子都奈何不得 我們又能如何。如今隻能自認倒黴 別的就以後再看罷。”
    幾個年輕些的聞言 也是心灰意冷。
    他們這些秦川平原上的望族 倒黴攤上了慎郡王這殺神 如今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隻能恨恨道:
    “都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看他慎郡王得罪完了天下士紳 又能囂張到幾時!”
    “哼 咱們且先隱忍不發 到時候在朝中那些人得到消息 自然會想辦法對付他。”
    就連劉淵聽聞這些人臉色陰沉地離開 也忍不住前來勸說李洵。
    “郡王 雖說臣管著軍務 不該插手政務 可如今看來 秦川平原幾郡的士紳 對郡王的土地國政怨言甚重 隻怕此事傳揚開來 也會影響士紳望族對郡王的支持。這天下 畢竟也還是望族士紳的天下。”
    李洵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也知道他並非是出於私心才這樣勸說他。於是笑著問他:
    “大將軍以為 普通百姓多還是望族士紳多?”
    劉淵怔了怔:
    “自然是普通百姓多……郡王的意思是 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黎民百姓多愚昧 散若砂礫 遠不如望族士紳能成事。郡王若有心問鼎中原 終歸還是需要他們的支持。”
    李洵知道 劉淵哪怕愛護兵將 也還是官宦世家出身 並不明白民眾的力量到底能強大到何等地步。
    百姓因為受教育程度低而愚昧
    卻並不是傻子 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他們好的人 對於自己的利益也算得清清楚楚。
    “百姓散若砂礫 那便將他們聚集成鋼鐵玄石。我們手下能征善戰的士兵 哪一個不是來自於百姓之家?”
    “牆頭草一般的望族豪紳是靠不住的 自身手握強兵才是安邦定國之本。然強兵何來?”
    “民富方能國強 國強方能兵強。”
    望著李洵傲然而立的身影 劉淵心中大震。
    他以前竟從未想過這樣的道理 初一聽聞卻知道這才是正理。
    嘴角也不由露出放鬆的笑意來 看來先前是他白擔心了。如何謀奪治理天下 慎郡王比任何人都想得透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