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身精舍。

    檀香點燃，煙柱如一條白線，在無風的室內筆直上升。

    剛剛下朝的嘉靖帝，褪下龍袍穿回道袍，頭戴老太監呂芳親手編織的花冠。

    嘉靖帝不再是憤怒模樣。

    他神色平靜中透著一絲絲冷漠，先前朝會上那個憤怒的君王，仿佛與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呂芳。”

    “奴婢在。”

    老太監應聲跪下。

    “你說，到底是人間好，還是仙界好？”

    嘉靖帝問得隨意，呂芳卻不敢隨便回答。

    他擰眉，沉思良久，終於有了答案。

    “主子有仙人之姿，這輩子注定要當神仙。”

    “可是，神仙之所以有一個‘神’字，就是因為其有無邊廣大的神通、無窮無盡的智慧。”

    “因此奴婢以為，仙界和人間哪兒更好，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神仙在哪兒。”

    “神仙在哪兒，哪兒就是最好的。”

    聽了呂芳拐彎抹角的回答，嘉靖帝卻笑了。

    他的笑聲並不好聽。

    怪桀、陰沉。

    像站在枯樹梢上的寒鴉，發出意味不明的啼鳴。

    “好奴婢，真是好奴婢。”

    “呂芳，你的心思和朕想到一塊去了。”

    “朕早晚成就是仙道，但朕願意在人間。”

    “人間有朕，難道不比仙界更美好？”

    “隻可惜，大明朝除了你，並非人人都與朕是同樣的想法。”

    嘉靖帝說著，目光漸冷。

    “他們有的人想去仙界。”

    “有的，這山望著那山高，想要換個主子。”

    “朕也不是不給他們機會。”

    “比如徐階帶著十萬兵出去，回來隻剩下不到六萬人。”

    “又比如太子和他的幾位老師，丟城失地，三十萬大軍幾乎敗光，連濠州城都讓人家拆了。”

    “怎麽辦？”

    “給他們機會，無奈他們不中用啊。”

    嘉靖帝說著，眼中嘲諷之色一閃而過

    “非是朕獨斷專行。”

    “大明有朕在一日，才能虎踞龍盤，俯視天下。”

    “若是朕不在，誰能替列祖列宗守住這座江山？”

    嘉靖帝說完，呂芳幾乎是無縫銜接。

    “大明朝離不開主子，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隻有主子，能永保祖宗江山穩固。”

    呂芳略作停頓。

    他的耳朵微微顫動，聽見了舍外有腳步聲漸漸靠近。

    “主子，是兩位閣老來了。”

    “宣他們進來。”

    謹身精舍外麵，嚴嵩和徐階並排而立。

    說是並排，其實徐階比嚴嵩稍稍靠後。

    他躬著身子，像一隻煮熟的大蝦米。

    反觀嚴嵩，竟是罕見的昂首挺胸、站姿筆挺，仿佛一棵萬年不老鬆！

    “兩位閣老，主子請你們進去。”呂芳笑道。

    嚴嵩點點頭，卻回身道：“徐閣老久戰勞苦，先請進吧？”

    這話落入徐階耳中，簡直比吃了蒼蠅還要惡心。

    伐漢之戰，他無功而返。

    楊繼盛等幾位年輕人，飛揚浮躁不聽指揮，完全沒有達到徐階預期的曆練效果。

    而胡宗憲率領的援兵之精練，後勤補給之充沛，更遠超徐階所敢想。

    他空有十萬大軍，麵對胡宗憲區區三萬兵馬，卻在王朝經濟的巨大差距下，輸給了一個‘窮’字。

    大明窮，窮百姓，窮軍隊。

    大明富，富宗室，富嚴黨，但尤其富嘉靖。

    徐階在心中哀歎一聲，表麵仍擠出恭敬的笑容道：“嚴閣老哪裏話？不論何時，徐階也是以閣老馬首是瞻，還是閣老先請吧。”

    “這樣啊？”

    嚴嵩似乎很認真的打量了徐階一番，才終於點點頭。

    “存齋，還是你懂事。”

    一句話，老子教訓兒子般的口吻。

    徐階趕忙低下頭，以免自己露出憎惡的表情被嚴嵩看見。

    兩人進入舍內，朝著嘉靖帝跪拜磕頭。

    “臣/罪臣參見陛下。”

    徐階自稱‘罪臣’，因為他伐漢失利，還未被定罪。

    高拱、張居正、陳以勤都被降職、罰俸。

    就連戰死的殷士儋，明明貴為閣臣，卻連追諡哀榮都沒有。

    “來啦？”

    嘉靖帝閑話家常般的口吻，甚是親切。

    “呂芳，給二位閣老看座。”

    “他們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少了誰都不行。”

    突如其來的誇獎，嚴嵩和徐階反應卻大不一樣！

    嚴嵩滿臉失望。

    大明兩場戰爭全部失敗，領軍的又都是清流黨重臣。

    他原本以為，終於可以徹底擊垮清流黨，從此文武百官他一家獨大。

    但嘉靖帝那句‘朕少了誰都不行’，看似無心隨口之言，但嚴嵩絕對相信是說給自己聽的！

    徐階卻是滿臉感動。

    “謝……謝陛下！”他聲音甚至帶著哭腔。

    隻是在嚴嵩聽來，這哭腔至少有九分是裝出來的。

    “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嚴世番官拜工部右侍郎，卻實領工部諸事，與一品尚書高官無異。”

    “但徐閣老的兒子徐璠，僅為六品尚寶司丞？”

    “這些年徐閣老為大明勤勤懇懇，朕用人卻無恩裳，實在賞罰不明。”

    “傳旨，晉徐璠為太常少卿，再蔭一子。”

    嘉靖帝說完，旁邊老太監呂芳已經迅速將聖旨草擬好。

    “陛下！”

    “臣……謝陛下隆恩呐！”

    徐階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這次的眼淚，連嚴嵩都覺得或許隻有五分演技，還有五分真情。

    徐階出師不利卻受賞，謹身精舍裏都是人精，立刻明白嘉靖帝在玩弄平衡之術。

    清流黨勢頹，若再重罰徐階，恐怕從此滿朝都是嚴黨。

    這種情況，連嘉靖帝都不會允許出現。

    “嗬嗬嗬嗬……”

    “朕還有一件事，雖然可以乾綱獨斷，但仍要與兩位閣老說明白，以免日後百官中有人不服。”

    嘉靖帝再度開口。

    徐階哭聲戛然而止，嚴嵩也豎起耳朵。

    原來，剛才隻是開胃小菜？

    而且，嘉靖帝完全不是商量的語氣，隻是告知，果然乾綱獨斷！

    “糟！”

    “我上當了！”

    徐階在心中大驚。

    他知道，不論皇上想辦任何事，嚴嵩都隻會迎合討好，絕不可能勸諫。

    嘉靖帝剛才這番話，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

    用給徐璠升官為條件，換徐階的一次閉嘴？！

    “完了……完了……”

    徐階幾乎能猜到，嘉靖帝想說什麽。

    隻是，他剛剛感恩戴德痛哭流涕，這會兒又如何能勸諫皇帝？

    嘉靖帝盯著徐階，次輔臉上錯不及防的表情，很是讓他滿意。

    “朕決定，廢黜太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