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的夙願終於達
    大明首輔！
    人臣之巔！
    領袖群綸！
    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皆在他掌控之下！
    擁有如此大的權力，首先應該做什麽？
    徐階曾經想過，若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定要讓嚴嵩看看，首輔應該這樣當：
    “以威福還主”
    “以政務還諸”
    “以用舍刑賞還公”
    然而……
    徐階手中攥著一卷黃燦燦的聖旨，卻是他升任大明首輔後的第一項任務，收集煉製【九轉金丹】所需之原
    這原料，卻簡直荒唐得可笑！
    以至於徐階都懷疑，自己在國師府找到的所謂丹方，根本就是假的！
    “徐閣老，您怎麽還站在這兒啊？”
    “九百九十九名宮女都準備好了，普天下也隻有咱們大明皇宮，能一次湊齊這麽多處”
    “嗬嗬嗬嗬！”
    突然，一個不陰不陽、討好諂媚的聲音，在徐階身後響
    他回頭一看，正是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陳洪，滿麵春風朝自己這邊走
    陳洪的心情好，確實是可以理解
    呂芳死
    黃錦也死
    內廷能壓他一籌的大太監就這麽兩位！
    他倆這一死，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位子可不就落到陳洪頭上了？
    “陳公公，這麽快？”徐階苦著臉隨口問
    “快？”
    “嗬嗬”
    “徐閣老以為咱家是呂芳？做事慢吞吞的，這就是典型的侍主不”
    “咱家和呂芳可不一樣！”
    “主子爺交代的任務，咱家就是不吃飯不睡覺，拚了命也要立刻辦好！”
    陳洪說著，湊到徐階身邊，一陣擠眉弄
    “徐閣老，陛下回朝後的第一樁大事，咱倆就把它辦好”
    “您說說看，滿朝文武會怎麽誇讚咱倆？”
    誇？
    徐階老臉一陣顫
    如果真把這缺德事辦了，隻怕夜裏祖墳都要被人扒開！
    “陳公公，老夫以為此事不妥，還應該再勸陛下……”
    采女子血液煉丹？
    這根本是邪法外道！
    怎麽可能是靈丹妙藥、長生仙方？
    “嗨！”
    “什麽妥不妥的？”
    “咱們做臣子奴才的，陛下想要什麽，咱們就給什麽，總是一顆侍主之心就錯不了！”
    陳洪聽得大搖其頭，更是滿臉不
    “再說”
    “主子是大明江山的主子，億兆黎民都歸主子所找千兒八百個小女子，每人取點兒血，這又算是多大事？”
    陳洪說著，比劃一個抹脖子的動
    “就算把人全殺了放血，大明朝誰敢說一個‘不’字？”
    徐階聽得目瞪口呆！
    但他立刻回過味來，並且發現陳洪說得
    嘉靖一朝，誰敢對皇帝說‘不’？
    現在沒
    曾經有人說過，他們都死
    當年一場大禮議，整治了數百
    一根打神鞭，又殺了侍君不誠的太子黨高拱、陳以
    陛下，確實是說一不二的陛
    “徐閣老快跟咱家”陳洪諂笑道：“天大的功勞在等著咱們呢！”
    徐階下意識的抬腳，想要追逐已經走到前麵的陳
    但心念一動，他的身體卻在原地僵
    然後，抬起的腳又落
    “徐閣老？”
    陳洪回頭，發現徐階還站在原地，一張老臉漸漸有了堅毅之
    新任大明首輔徐階，竟對著陳洪彎下腰，施了一
    “哎？首輔這是做什麽？可別折煞了咱”
    陳洪嘴上這樣說，心中卻頗為受
    他以為自己升官了，成為大明太監第一人，終於連首輔也要高看自己一
    “真好”
    “不枉咱家苦巴巴跟在呂芳屁股後麵，熬了這麽多”
    陳洪正暗自爽著，卻聽徐階的聲音飄
    “陳公”
    “老夫鬥膽，請公公暫時不要傷害那些無辜宮”
    “啊？”陳洪聞言愣道：“首輔什麽意思？咱家領的可是聖旨！”
    “老夫要麵聖！”
    徐階的語氣斬釘截鐵！
    “天子是百姓的父母，世間豈有父母傷害子女的道理？”
    “陛下若按那張丹方煉藥，老夫恐怕公公要榨幹這近千名宮女的可最後，九轉金丹也未必煉得出”
    “為了這些無辜的生命，老夫要直諫陛下，收回聖命！”
    “在老夫麵聖結束之前，請陳公公秉持上天有好生之德，暫且放過那些宮女”
    徐階說完，轉身，大步流星朝謹身精舍方向走去！
    陳洪目瞪口
    他萬萬沒想到，死了一個高拱和一個陳以勤，大明朝居然還有人敢忤逆陛下？
    “到底是徐階瘋了？還是陛下真的不行了？”
    忠誠，永遠是陳洪的金字招牌，但也隻是招
    他認真分析著徐階的言行，心中冒出一個又一個念
    “陛下真不行了，徐階才敢忤逆？”
    “那我該怎麽辦？”
    “哎呀！我真糊塗！”
    “陛下不行了，我當然要依附太子爺！”
    陳洪很為自己的睿智感到驕
    但他想起高拱和陳以勤的慘烈死狀，又是一陣後
    左思右想，果然是兩邊都不得罪，左右逢源，才是最好的求生之
    陳洪立刻招呼來一個心腹小太監，也是他的幹兒
    “你立刻去太子府，把陛下煉丹采血的事情告訴太”
    “記住！一定要讓太子爺知道，咱陳洪的心是向著太子爺的！”
    小太監連忙點頭如搗
    “爹，您放心，兒子肯定把事情辦好！”
    “可是，您要討好太子爺，為什麽不親自去呢？”
    啪！
    陳洪一巴掌拍在小太監後腦勺
    “廢話！”
    “老子親自去見太子，被陛下知道還得了？”
    “再則說，沒有老子鎮場麵，下麵那幫廢物能順利采血？”
    小太監被扇得暈暈乎乎，有些口不擇言，又多問了一句：“爹，您還采血？剛才徐閣老不是讓您等等嗎？”
    這句話果然不該
    他剛說完，陳洪的第二個巴掌已經落
    “屁話！”
    “徐階就能指揮你爹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天咱大明誰當家還不一定，他徐階的首輔又能幹幾天？”
    “老子不僅要監督采血，每個宮女還要多采一碗！”
    “反正，老子是領了聖旨的！”
    ……
    …………
    謹身精
    徐階跪著，該說的話他都說
    不該說的話，他也說
    龍顏大怒是在意料之中的，盡管嘉靖帝已經十分虛弱，隻有粗重急促的呼吸聲證明他確實憤
    “臣鬥膽，請陛下收回聖”
    沒有回
    徐階低著頭，卻能感受到皇帝目光的注
    那目光中，甚至有殺
    然而，刀已鈍，如何能再殺人？
    “徐階……你退下吧，這件事朕隻交給陳洪去你是重臣，應該愛惜自己的名聲，剛才的安排是朕考慮不”
    徐階驚訝的抬頭，瞪大雙眼望向嘉靖
    這位一生強勢的帝王，居然也有說軟話的時候？！
    甚至，他在嘉靖帝臉上看見了略帶歉意的笑
    “退下休息去吧，這幾日也辛苦你”嘉靖帝又笑
    有那麽一瞬間，徐階感動的想要落淚，也像就此退
    可是，不行！
    他不是來撂挑子的！
    整件事的關鍵，是那九百九十九名宮女，她們不該無辜淪為煉丹的原
    “陛下！”徐階心一橫，咬牙道：“求陛下收回成命，否則，六部給事中們有權……封駁詔旨！”
    大明祖
    設立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輔助皇帝處理政務，並監察六部，糾彈官
    給事中官職低微，僅有七品而
    但權責之重，可行諫諍、補闕、拾遺、審核、封駁詔旨等事，與禦史互為補
    徐階是首輔而非給事中，但他如此說，就是確實能夠做到！
    “嗬？”
    “嗬嗬嗬嗬……”
    嘉靖帝一陣幹笑，偶爾還要停頓，像喉頭幹涸，笑不出
    “朕幾乎忘”
    “在職的六科給事中，幾乎都是你徐閣老的門”
    “封駁詔旨？”
    “徐階，朕如此寵信於你，你真的要讓朕失望嗎？”
    嘉靖帝深深的望著徐
    他的眼神透著悲意，又像在哀求，可憐兮兮的模樣，是這位帝王從未有過
    可是，徐階僅是與嘉靖帝對視兩三秒，便透體生寒，仿佛墜入冰窟一般！
    因為在嘉靖帝的眼底，是一切偽裝表情下的真
    冰
    沒有一絲人的情感，是徹頭徹尾的自私自
    “陛”
    “那是九百九十九條生”
    “如果煉丹不成，恐怕陛下還要取更多人的血……臣請陛下……積德行”
    說出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徐階其實已經絕望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可能勸服皇
    在絕對的利益麵前，不存在對他人的善
    人性如
    何況，這人還是嘉靖帝？
    謹身精舍內，詭異的沉默了很久很
    徐階不敢在說話，但他同樣不理解，為什麽陛下也沉默
    這樣的僵持對陛下來說，似乎毫無意義？
    突然！
    急促的腳步聲！
    “主子”
    “奴婢幸不辱命，已經完成了采血任”
    “裝了滿滿十大缸，足夠主子爺您煉丹使的！”
    陳洪的聲音從徐階身後響
    徐階猛然轉過身，怒瞪雙眼看向陳
    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了！
    陛下不是在與自己僵持，他隻是在等陳
    陛下了解身邊的奴才，知道陳洪一定會代替自己，完成采血任
    而自己卻如此天真？
    竟以為憑著首輔重臣的身份，就能約束內廷大太監的行為，尤其是這種約束與聖意相背！
    陳洪從徐階身邊走過，由始至終都沒多看大明首輔一
    大太監滿臉笑容在龍床邊跪下，一副邀功討賞的模
    “”
    嘉靖帝點點頭，也低頭看向陳
    主仆倆會心一笑，都把徐階當成了空
    “死了……多少人？”徐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
    如此之快的采血，手段比如粗
    而粗暴，必定傷及人
    “這個……”
    陳洪正要回答，但感覺嘉靖帝瞥了自己一眼，便立刻閉
    “傳”
    嘉靖帝突然開
    “內閣首輔徐階，一生庸碌，才微德薄，本不足以居首蒙朕簡拔，尤不知敬謝皇恩，效死盡”
    “乃罷徐階一切官職爵祿，打入天牢，待審刑定罪，即行問斬，不必等到秋後！”
    徐階大
    “陛下？臣？？？”
    嘉靖帝隻淡淡掃了他一眼，再度開口，
    “內閣首輔徐階，勤勉用事、忠心無二，朕深知”
    “今念徐階年事已高，朕不忍老臣蹉跎苦累，特恩旨加封太賜大紅紵絲蟒衣一襲、彩段四表裏，榮耀致”
    兩道聖旨？
    一生一死？
    但結果，都是將徐階驅趕出朝堂，不再繼續擔任首輔之
    “君臣一”
    “這兩道聖旨喜歡哪個，由你自己選”
    嘉靖帝說著，麵上終於露出深深的失望之
    “徐”
    “朕本以為國難當頭，棄嚴嵩而保你，你能助朕重新振”
    “畢竟清流官，世人都相信是能臣幹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
    “可惜朕錯”
    “所謂清流幹臣，心中隻裝著江山百姓，唯獨沒裝下”
    “早知如此，朕應該命你斷後，讓嚴嵩護駕回”
    徐階默
    他無法反駁，因為嘉靖帝是對
    由始至終，自己都隻想效忠大明江山，卻沒細想過江山與君王並非一
    難怪，即便嚴嵩已死，自己在皇帝心中的評價，也終究是不如嚴嵩
    徐階跪下，磕
    “多謝陛下寬”
    “臣願意致”
    ……
    …………
    離開謹身精舍時，徐階已沒了宮中乘坐轎輦的待
    他有些恍惚，步伐遲緩，許久才走出一小段距
    宮中的太監們偷瞄徐階，眼底都是幸災樂禍的情緒，卻沒人敢催促他走快
    即便失去官職，徐階也仍是大乘
    強者，不可
    也不知走了多久，神情呆滯的徐階突然覺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官袍下
    “徐閣老！”
    “您救救奴婢吧！”
    “奴婢的哥哥是您的學生，禦史鄒應龍啊！”
    徐階麻木的低下頭，便看見趴在地上，滿臉是血的可憐女
    他隱約記得，自己確實有個好學生叫鄒應
    他也還記得，鄒應龍曾經說過，他有個妹妹在宮中尚食局當女
    采血，不僅限於宮女嗎？
    怎麽連有品級、有家室背景的女官也不放過？
    宦海沉浮多年，徐階即便心神麻木，也立刻有個答案浮現在腦海
    是陳
    那個太監為了邀功，為了確保采血的品質，強行擴大采血範圍，製造了更多的受害
    “徐閣老……您說話啊……啊啊啊……”
    鄒女官慘叫著，因為有兩名太監跑過來，抓起她傷痕累累的身子，強行拖回去繼續采
    徐階隻目送她離
    許久，才想起什麽似的，緩緩將自己的官帽摘
    徐階自言自語道：“抱歉，老夫奉旨致仕，已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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