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換我這一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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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寬各約五尺的拍杆上布滿數百個鐵釘,就如史前巨獸猙獰的牙齒,猛的從城頭上砸拍下來,一個才爬到雲梯少半處的義軍戰士,無處躲閃,正被這拍杆打中。
    不知多少的鐵釘刺入到了他的體中,將他整個的人都刺掛在了拍杆上。
    城頭上,操縱拍杆的守卒轉動鉸鏈,將拍杆拽回。
    這個義軍戰士渾身噴著血水,往下墜落,起初還能發出淒厲的慘叫,而尚未掉到地麵,叫聲已絕。從他身上如瀑布也似湧出的血水,隨著他的墜落,澆了雲梯上、地麵上的戰士們滿頭一身。“嘭”的一聲悶響,這個戰士墜到了地上。有在雲梯上的戰士大起膽子,往其落地處看去,但見這戰士被摔得腦漿迸裂,白的腦漿混到地上的血跡中,顏色刺目。
    吊起來的拍杆,再次砸落下來!
    這一次,沒有砸到人,可是雲梯上的義軍戰士們亦已無人再敢往上攀爬。
    地麵上屍體枕籍,類如剛落地這戰士之慘狀的死者,共有三四,觸目所見,雲梯底座周邊,俱是摔得稀爛的屍首,和雜臥在屍體中因傷勢較重而不能起身、呻吟不已的傷員,不說血流成河,附近的塊塊的窪地中也早已積滿血水。望之而去,簡直一片森羅景象。
    郭宏的膽子不小,饒以他之膽大,這會兒也是嘴唇發白,腿都快要軟了。
    他撐住身子,立在雲梯近下,提刀在手,喝令雲梯上的部曲繼續往上衝,喊道:“這狼牙拍拽起、落下需要時間,隻要衝得快些,它就打不著了!”
    再三催促,然而雲梯上的義軍戰士又怎敢再上?
    趁著雲梯上和雲梯邊義軍戰士進退失措的機會,城頭垛口上有幾個守卒的弓箭手探出頭來,在盾牌的遮掩下——遮掩的是護城河對麵土山上義軍戰士的箭矢,往下射箭。
    箭矢本快,又是從高處落下,速度更快,兩個雲梯上的戰士還沒反應過來,便相繼中箭。
    一個被箭矢貫穿了左臂,一個被射中了肩膀。
    這兩個義軍戰士沒辦法再抓住雲梯的扶手,伴隨痛呼,兩人也都從雲梯上掉落。好在他們距地麵不是太遠,掉下來後,沒有被摔死。地麵上的傷員中又多了他們兩個。
    ……
    今日是堆成土山後的第二天。
    前天堆好的土山,昨天力子都賞下了牛羊各若幹,讓劉昱等擔負先攻之任的諸營的部曲皆飽餐了一頓,休整一日,今天上午開始的攻城。至現下為止,攻城才開始了不到一個時辰,而又在劉昱部中擔負先攻之任的曹幹、孫盧兩曲,已經是傷亡慘重。
    郭宏是郭赦之的從弟,現在郭赦之隊中任什長之職。
    郭赦之隊最先上陣的並非是郭宏什。郭宏什是第三個上陣的。前邊上陣的兩個什,均是攻未多時,分各堅持了才一兩刻鍾,就因傷亡過重而隻能撤下。此時地上留下的那些屍體、傷員,大都即是前邊上陣的那兩個什丟下來的。
    通常來講,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在戰時能夠承受的傷亡率會能高些,而由新卒組成的部隊,其所能承受的傷亡率則肯定會低些。先已目睹前兩個什攻城時的傷亡慘狀,現又方才上陣不到兩刻鍾,本什已有三人傷亡,郭宏什的兵士又皆新卒,當下的士氣不言而喻。
    事實上,何止是郭宏什新卒現下的士氣可想而知,就是作為他們隊率的郭赦之此際亦是慌亂!
    自起事以今,小半年間,大大小小的仗,郭赦之也是打了不少了,可要論慘烈,此前所打之仗,包括攻南成、伏擊郡兵這兩場硬仗,都是不如眼下今日此仗!
    郭赦之此前隻是普通的兵卒,當隊率是最近的事,不管是指揮能力、抑或應變能力,他現在都還有很大的不足,麵對這等慘烈的狀況,他大腦中這會兒是一片空白。
    一人衝著他耳朵,大聲地喊道:“隊率,城頭不斷射箭,不能在雲梯上和雲梯旁邊多待,趕緊下令啊!叫郭宏什往上衝!”
    連喊了兩遍,郭赦之才緩過神來,扭臉看了眼衝他喊話的這人。這人二十多歲,和郭赦之的年歲差不多,但不像郭赦之滿臉橫肉,形貌黑瘦,正是他這一隊的政委王庭。
    王庭焦急地又喊了一遍:“隊率!趕緊下令,催促郭宏什攀爬,不能原地發呆!”
    “對,傳令!叫阿宏什退下來!換第四什上!”
    郭赦之下的命令和王廷的建議完全不搭。
    王庭愕然說道:“隊率?”
    “阿宏時已經死傷三個,士氣不中用了!你沒看到麽?阿宏一再催促,沒人敢上。他這個什已經不能再打了,得換第四什上了!”
    前兩個什好歹都還堅持了一兩刻鍾,郭宏什上陣還不到兩刻鍾,若是就這麽讓他們撤下,讓別的什怎麽看?在王庭看來,正是因了郭宏是郭赦之的從弟,郭宏什才應該多堅持一會兒才對!隻有這樣,才能要求別的什也更多的堅持。對於郭赦之的這個命令,他完全不同意。
    想起了曹幹曾給他們下過的那道命令,曹幹在新曲組建完成、任命了王庭三人為政委之任後,與本曲中伍長以上的軍吏,專門下過一道命令,命令言道“除平時關心戰士們的生活以外,逢到戰時,政委並有參與軍事決策之權”,——王庭當即準備反對郭赦之的這道命令。
    正於此際,呼喊郭赦之名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王庭將要說的話,暫且眼下,回顧去看,看見來的是李順。
    在兩個兵士的舉盾遮護下,李順半彎著腰,小跑而來,尚未近前,他的話音已經傳到:“赦之!曹郎讓我過來問你,為什麽郭宏什懸在雲梯上,不上不下?為什麽不往上攻?”
    郭赦之抖著嘴唇,指了指雲梯周邊的屍體和傷員,說道:“李大兄,不是不上,實在上不去!”
    曹幹現為曲軍侯,已非往日,他深知身為一曲之主將,最重要的責任不是逞個人的勇武,而是指揮全局。因而,今日此戰,他沒有像以前那樣身先士卒,帶著人衝鋒陷陣,他選擇了一處靠近護城河的東岸,距離城牆稍遠的位置,做為了他臨敵指揮所的所在。
    從他指揮所的位置觀之,也能清楚地看到戰事的慘烈和郭赦之隊戰士死傷的情況,但要較之近處來看的話,必是仍有所不如。
    李順打眼看去,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雲梯周邊地上的慘狀,及親耳聽到了那些傷員們的呻吟,卻是曹幹叫他來給郭赦之傳達的令郭赦之催促部曲,迅速攀城的命令,怎麽也說不出口來了。
    他猶豫了下,說道:“曹郎已經催劉從事了,老營運傷員的人很快就能來。赦之,你再堅持一下!但不管咋說,不管你的部曲還能不能再打,不能讓你部曲在雲梯上呆立!呆立著不是給守卒靶子麽?我這就回去,將你這兒的情形稟與曹郎,看曹郎底下來會再給你什麽命令。”
    郭赦之胡亂點頭,應道:“是,是。”
    雲梯上傳來驚呼,幾人去看,是城頭上的守卒潑下了金湯。
    不過早在戰前,曹幹等根據之前攻南成時的經驗,已經就守卒可能會用到的這個守城方法議出了對策,金湯的效用不大,並不像狼牙拍,倒是沒有對雲梯上的戰士造成太大的傷害。
    城頭上的守卒看到了舉著盾牌來到郭赦之此處的李順,不用猜,他們也能料到過來的定是給郭赦之傳令的軍吏,於是數支箭矢朝這邊射來。射到了舉著的盾牌上,砰砰作響。李順從盾牌下探出頭,斜斜的往城上瞅了瞅,又扭過臉來,向護城河外的土山上瞧了一瞧。
    土山堆成以後,效果沒有李順等人預期的好,搭壕橋過護城河時,兵士就因城頭的箭矢打擊,小有傷亡,攻城開始後更不必說了,便隻剛才就有兩人中箭。
    以李順的好脾氣,也不禁罵了一聲,說道:“他娘的!土山的弓弩手幹啥吃的?咱們辛辛苦苦堆了兩天,他們咋連城上的箭手都治不住?”
    軍情緊急,他沒空與郭赦之多說,依然由那兩個兵士舉著盾護著,飛快地奔回到了曹幹邊上。
    曹幹的臉色不好看。
    任誰看到自己的部曲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被敵人造成了這麽大的傷亡,怕都不會臉色好看。
    曹幹問道:“命令傳給赦之了?郭宏什的兵士咋還不動?”
    “小郎,赦之隊的傷亡很大,地上淨是戰死、負傷的部曲。”
    曹幹問道:“大兄,我讓你給他下的命令,你沒下?”
    “……小郎,不是我沒給他下,這仗、這仗,不能這麽打了啊!小郎,赦之也不是沒有催他的部曲攀城,咱都看到了,他一直再催,阿宏也在催,可就是打不上去啊!賊守軍的狼牙拍太凶了,箭矢也太猛了!他娘的,城頭起了箭台,比咱堆的土山高,土山上的咱的弓弩手,壓不住他們啊!小郎,再這麽打下去,咱這一曲可就要完了!部曲都要打光了!”
    丁狗是後投之人,郭赦之是曹幹的鄉鄰,兩人之間,自是郭赦之與曹幹的關係更親近。
    曹幹做事,從來是以身作則,用人方麵,亦是越困難的事情越先用親近的人,以給別人做表率,是以,今日此戰,曹幹沒有讓丁狗隊先上,而是派了郭赦之隊先上。
    丁狗這隊的五十來個兵士,此刻都在盾牌的保護下,列陣於曹幹所在處的邊上。丁狗本人,則正在曹幹身邊。郭赦之隊部曲攻城的慘烈之狀,曹幹等是親見,丁狗也是親見,然他卻並無驚駭失色,隻論這份表現,可要比郭赦之的慌亂好上許多。
    聞得李順此言,他即上前,請戰說道:“小郎!郭大兄隊的傷亡確是不小。他隊既然攻不上去,就換我這一隊上吧!”
    總共兩個隊,開戰還不到一個時辰,若就把郭赦之隊換下,那底下的仗還怎麽打?雖然今日此戰的慘烈,也是出乎了曹幹的意料,但曹幹卻知,現在還不到換丁狗隊上去的時候!
    可是,道理是這麽個道理,郭赦之隊戰士一個接一個傷亡的慘狀,又讓曹幹在感情上不能忍心讓郭赦之隊繼續攀城。那些死傷的戰士都是經他親自招募而成為他的部曲的!每天飯時,曹幹都會和戰士們一起吃飯,這些死傷的戰士,他們以往那些受苦的經曆、為何會淪為流民的遭遇,以及有與家屬一起從軍者,他們現在老營的父母妻子,曹幹也都是已是相當熟悉。
    該怎麽辦?
    曹幹緊緊攥著腰邊的環刀刀柄,望了片刻郭赦之隊的情形,轉目朝邊上較遠處的孫盧曲看去。
    孫盧也是把其曲的幾個隊分成了不同的攻城波次,現正攀城的亦是第一個被派上去的隊,攀城的進展與曹幹這廂相同,同樣是毫無進展,地上亦已是屍體、傷者狼藉。
    可以看出,孫盧派出的這一隊,也已到支撐不住的時候,孫盧會怎麽做?
    曹幹把臉扭了回來,隨便孫盧會怎麽做,自己要做出正確的應對。
    紛雜的腳步聲和喊叫聲響起,是擔架隊上來了。
    曹幹轉顧去看,一個麵孔落入眼中,他登時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