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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淨空繞著山路盤旋了十多個來回,之後朝樹林深處進發,草叢逐漸茂密,不便騎馬了。
    他先行下馬,馮玉貞僵在馬背上手足無措,崔淨空又把人掐腰抱下來。
    反正已經跟了一路,走到這裏人煙罕至,再害怕也遲了。馮玉貞心一橫跟在他身後,青年撥開身前的灌木,忽地往一側閃身,她視野間豁然開朗,碧色的湖泊徑直闖入眼簾。
    古木蒼樹環繞下的湖麵宛如光滑的鏡子,波光粼粼地卷著點點光芒,馮玉貞眼神一晃,抬起頭,無數繁星織成細密的星網,鍥在湛藍的夜空裏閃爍,熠熠生輝。
    崔淨空揀起一塊石頭,撲通一聲擲進湖裏,霎時無數瑩白光點自她草叢裏升起,像是一條閃爍的銀河凝聚在她腳下,片刻後散開,掠過湖麵和草間。
    她伸出手,一隻螢火蟲停在她指尖。身側的人靜靜望著她恍惚的側臉,問道:“他帶你來過這兒嗎?”
    他?
    “沒有,”馮玉貞回過神,眼裏也好似倒映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我們住在山前,我從來不知道後山還有一片湖。”
    她很快便把他這幾天的反常聯係起來:“空哥兒,你這幾日是在忙這些?”
    崔淨空頷首認下,湖邊涼風驅散燥熱,兩人並肩站著,馮玉貞問道:“為什麽要為我……?”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疏忽間惹了大禍,忙挪開視線,崔淨空的眼睛卻徑直鎖在了她臉上:“嫂嫂不知道嗎?”
    他怎麽還是這樣……
    馮玉貞發愁,又不能多說些什麽,畢竟小叔子帶她出來散心是一番好意。夜風習習,林間的熒光慢慢消逝,湖麵再次歸於平靜。
    兩個人返程依舊共騎,這次卻放慢速度,舒服許多了。
    馮玉貞今晚酣暢淋漓喊叫了一場,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晃地她昏昏欲睡,本來強壓著睡意,險些向前栽倒。最後還是無意枕在身後人的肩上睡著的。
    第二天早上,她在床上睜眼,陽光曬得暖融融的,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枕邊放著一株安神的茉莉。
    她想,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就像是昨晚漫天飛舞的螢火蟲,或是山野間飛馳的黑馬,總能積攢下一些值得她回憶的往事,填補空缺,成為日後新的支柱。
    六月中旬,馮玉貞總算如願在趕集時拎了幾隻雞回來。
    說起來也是一樁趣聞,崔淨空那天回到家,雞正在院子裏捉蟲吃,他甫一進門,便被它們飛撲到身上。
    鬧了一圈下來,墨發橫七豎八插著幾根雜色雞毛,清冷的臉也生出了人間煙火氣。
    飯桌上於是定期端上雞蛋,大多數都進了崔淨空的肚子裏。他決定參加今年八月份的秋闈,這麽一算隻剩短短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因而越發忙碌。
    馮玉貞有回起夜,外麵早已夜深人靜,參星橫斜,崔淨空的桌上依舊亮著一抹燭光。
    看似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她卻憂心忡忡。話本裏提過,崔淨空這一回將造人算計,名落孫山。
    馮玉貞猶豫要不要把這場既定的陰謀告訴他,可即便說了,現在的崔淨空隻是個窮酸秀才,沒有與幕後黑手抗衡的能力。
    再者,萬一崔淨空追問她是如何知曉,她總不能跟傻子一樣坦白自己是活了兩輩子的山精怪吧?
    可不說,就這麽憋在心裏,她不免自責,覺得自己愧對小叔子數次的出手相助,隻得悶頭加倍對他好,連雞蛋都體貼地給他剝去殼,才白白淨淨地放進對方碗裏。
    窗外浮雲遮月,光線黯淡,馮玉貞躺在床上,總覺得今晚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把什麽要緊的事忘了。
    思緒被外麵突兀的響聲扯回,聽著像是碗盞之類的打碎了。
    馮玉貞隔著一扇門問道:“空哥兒,是老鼠把碗碰掉了嗎?”
    沒有應答。
    不對勁,馮玉貞起身,怎麽說崔淨空都不可能這個點躺下睡覺,再說剛剛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裏十分炸耳,崔淨空睡得有這麽死嗎?
    她披上外褂,打開門,堂屋黑乎乎一片。回頭取油燈,點上燈芯。
    這回再瞧,崔淨空背對著她,雖然已經躺在地鋪上,卻穿戴整齊,身體在格外怪異地抽搐著,攤開的左手邊散落幾塊茶杯的碎片。
    頭發也顧不上梳了,她趕緊提燈快步走去,將油燈擱置在一旁,此時看得更清楚——
    崔淨空緊緊閉著眼睛,呼吸聲微乎其微,眼睛、耳朵、唇角都在往外緩緩滲血,暗紅的血痕在原本光風霽月的玉麵上縱橫交錯。
    電光火石間,窗外伴雲弦月的景象躍上心頭,馮玉貞想起今日是七月二十三。
    很多時候話本裏的描述並不算十分具體,譬如崔淨空每月這個時候都極難熬,馮玉貞也隻知道他會獨自呆在一處硬捱過去,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折磨。
    崔淨空連意識都消散殆盡,沒法像上次一樣把他架到床上。馮玉貞趿著鞋子匆匆走開,複而端來一碗水。
    她遲疑片刻,還是俯身屈膝跪下,伸手拖起崔淨空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青年的嘴唇俄而小幅度開合了兩下。
    馮玉貞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便彎腰附耳傾聽,隻聽到無意識的一聲呢喃:“……疼。”
    遂心口一軟,聲音也放得柔和,將碗湊到他唇邊:“來,喝口水就好多了。”
    不要水,不要任何別的,崔淨空昏昏噩噩間想,他隻想要寡嫂碰碰自己就好,哪兒都行。
    隻要她碰一碰,該死的咒痛就會煙消雲散。可他說不出話,隻能像一個廢人似的躺著,在心底千次萬次、著魔似的渴求她。
    崔淨空實在狼狽得很,馮玉貞小心地拿帕子擦拭血跡,卻發現他的眼眶和唇角還在不停地、緩慢地往外流血。
    痛感隨著她在臉上的剮蹭如潮水般漲落,崔淨空這才筋疲力盡地從劇痛裏掙脫出來,他吃力地扭扭頭,才發覺自己枕著她的腿。
    寡嫂這兩個月長胖了一些,逐漸從一味的悲傷裏走出來,可仍和豐腴兩個字不沾邊,他頭下的雙腿纖細骨感的,微有些硌得慌。
    不知為何嗓子發緊,喚她:“嫂嫂。”
    和上次手足無措相比,目睹他如此駭人的模樣,這回她麵上居然沒多少懼意,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馮玉貞應一聲,發覺膝上的人半睜開眼睛:“醒了?還難受嗎?”
    “頭疼,”他側過臉,把額頭費力地靠在她手背上:“疼得受不了。”
    青年半闔著眼,眼睫都沾著點點血珠:“嫂嫂,你可憐可憐我吧。”
    馮玉貞無法,她將小叔子的束發解開,大拇指輕輕按揉他的太陽穴。
    可崔淨空不滿足於她施舍的這些小恩小惠,抬手攥住寡嫂一隻細瘦的手腕,像是在卑微的懇求,聲音低啞:“嫂嫂既然可憐哥哥,為什麽不可憐可憐我呢?”
    馮玉貞手一抖,壓小聲音,好像生怕被第三個人聽見這些荒唐話。
    她苦口婆心地勸他:“空哥兒,我是你兄長的媳婦,就算沒上族譜,我和崔澤也是真夫妻。長嫂如母,你這樣想是萬萬不對的。”
    她極想讓青年把自己的肺腑之言聽進去,可崔淨空不管,他把自己剖開展示給寡嫂看那些痛楚,逼她心軟:
    “哥哥比我幸運許多,他自小被老宅收養長大,方丈憎惡我,十歲將我趕出去要飯,直言我是煞星轉世,理應孤苦一輩子。難道我活該受這些苦嗎?”
    “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女人的弱手慢慢梳著他的長發,手指在他發間穿梭,村裏的母親經常這樣為孩子梳頭:“你以後會金榜題名,做大官,買一間大宅子,衣食無憂。”
    馮玉貞言語間極為篤定,像是從不懷疑他能做到這些。
    她很耐心地安撫他,臉被油燈照地昏黃,神情溫吞,如瀑的長發披散著,隻合了兩件衣衫出來,敞著領子,露出秀致的鎖骨和兩個陷下去的小坑。
    崔淨空眼皮一跳,他察覺到什麽完全不受控了,就像是脫靶的箭再也收不回去。
    胸腔忽然湧上來一股很熱的東西,把他的嘴也縫上了,隻知道愣怔地仰著頭去瞧她的下巴,去瞧嘴角那粒紅痣。
    “……你會娶一個體麵、尊貴的女人為妻,總之,我們是不可能的,這是亂倫,被村裏人知道——名聲都臭了,要被轟出去甚至沉塘的。”
    “那別的地方呢?”他來了性質,素來淡漠幽深的雙眼射出炙熱的光:“尋一個無人知曉我們身份的地方住下,不成嗎?”
    瘋勁兒冒出來,他方才偽裝的脆弱就被撕下來,成了個虛幻的泡影。馮玉貞沒轍了,雙方無言一陣,她看人好轉了許多,便打算回屋。
    “空哥兒,我……”
    話還沒有說,崔淨空突然渾身一顫,馮玉貞驚了一下,見他居然張嘴吐出一小口血來!
    “怎麽又這麽厲害了!”她趕緊拿帕子去堵,明明方才都已經止住了。
    馮玉貞提著燈去瞧他被血染地鮮紅的嘴唇。崔淨空乖順地任她看,接過碗漱口,把那些血沫全吐出去。
    他暗暗吮了一下舌頭,滿嘴鐵鏽味,舌尖發疼,近乎麻木,方才情急之下咬重了,以後半個月是喝不了熱水熱湯了。
    但是沒關係,他有些出神地看著馮玉貞為他焦急的神情想,大概是今晚上太疼了,他不想讓她走。
    所以,求嫂嫂多可憐可憐我,停駐在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