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字數:5481 加入書籤
馮玉貞月中照常坐錢家的車來鎮上。除了結算這個月的荷包外, 掌櫃額外交付她一條粉荷色綢布和幾粒銀扣,另還有一團金銀線。
每月照常的普通荷包下個月可以免掉三個,這個粉荷色的卻要用心去繡, 掌櫃也隻肯淺淺透露給她,說是她的繡工入了一位官小姐的眼,很是喜愛,便要她專程再給她做個精巧一些的。
他不忘叮囑馮玉貞下個月早來五日,那邊催的急。大抵是依托信賴她, 今日的價錢都高了一些,馮玉貞很是受寵若驚,趕忙答應下來。
回村的半路上, 馮玉貞從牛車下來, 彼時剛過晌午, 向西順著大路加緊趕了約莫一個時辰。
她隻在四妹嫁人生子時來添過兩把手, 現下隻憑著模糊的記憶, 好在四妹家也好找, 蓋在河流分岔處的碎石灘附近。
找到人時,四妹正在河邊翻找石塊下藏匿的魚蝦, 她身子佝僂,打著赤足,兩腿像是空心的蘆管,一陣細浪都能把她擊垮似的,腳底已經生了一層厚厚的繭。
她出聲喊人, 四妹姿勢笨拙地撐著膝蓋轉過身,馮玉貞才瞟見她隆起的腹部, 月份不小了。
分明前年年底才生的大女兒, 現在也沒有兩歲, 肚子就又大起來了……四妹見她也很欣喜,咧開嘴笑,忙要引她到屋裏去坐。
四妹原是很機靈聰慧的女孩,腦子活絡,未出嫁時懂得向爹娘撒嬌賣癡,雖仍然趕不上馮兆,比任勞任怨的傻姐姐還是要多出幾分優待,然而現在的日子看起來卻並沒有多好過。
兩人要進屋,四妹還得先告知坐在堂屋裏的婆婆,征求她的同意。低眉順眼站在一邊,等婆婆抬頭瞥見門外的馮玉貞,隨意點點頭,馮玉貞才能跟著進屋。
這樣大的規矩,馮玉貞感到不適,之前隻隱隱聽說四妹她男人一家不好相與,沒想到短短的兩年把人磋磨得厲害,怪不得她年紀輕輕,眼周卻已生出細紋。
“四妹瘦了些……”馮玉貞看著她蠟黃的臉色,擔憂道:“日子過得怎麽樣?”
“我沒什麽可說的……”四妹遮遮掩掩,好歹人爭一口氣,不肯讓三姐明晰自己的艱難處境,隻粗粗帶過去:“倒是三姐比年初那會兒看著胖了些,精氣神也足。”
之後兩人閑聊片刻,四妹不自覺便說起孩子的事,她兩手撫著肚子,表情溫柔,語氣充滿希冀:“三姐,你瞧,我這一胎肚子尖尖的,必定是個男孩了。”
馮玉貞知道她大女兒已經被送到親戚那兒養著,心有不忍,勸她不要厚此薄彼,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不分好與壞。
“三姐,”四妹默默聽著,忽然苦笑一聲:“第一胎是女兒,害我男人抬不起頭,這兩年總是變著法子懷男胎 ,如此一來,我才能稍微好過一些。”
馮玉貞啞口無言,她沒法摻和四妹這團亂麻似的家務事,深知對方過得苦,卻也做不了什麽,隻得偷偷塞給她點銀錢,讓她以備不時之需。
四妹是想留她一晚的,但礙於沒有分家,全靠公婆做主,她和她男人統共隻分到一間小屋,兩個人住著都憋悶,別再想騰個地出來了。
馮玉貞不欲叫她為難,直言時間不早該動身了。四妹隻好送她一程,提醒她這附近有個神誌不清的酒蒙子,多加小心。
想要在日落前趕回去 ,馮玉貞加緊腳步回家,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鑽進耳朵裏,馮玉貞腳下一頓,驀地回頭,卻見道上空無一人。
難不成是錯覺?
可是那種被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的感覺又異常真實,馮玉貞心跳加快,她仔細去聽,果不其然,細微的腳步聲和喘氣聲又被她捕捉到三四次。
不是巧合。
她不敢再回頭看,一路沒歇腳,走得腳底板都要冒火,這才趕著天色微沉時回到黔山村。
眼前出現那一圈堅實的柵欄,馮玉貞一個箭步推開柵欄,用她最快的速度回身插門閂。
可一直跟蹤她走回家的那個人同樣也抓到可趁之機,矮瘦的中年人從門縫裏硬生生鑽進來,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伸手輕輕鬆鬆拽過她的胳膊。
“嘿喲,小娘子何必跑這麽快,咱倆不如快活快活……”
臭烘烘的酒氣熏得她頭腦發脹,晃動的黃牙間還夾著青綠的菜葉,馮玉貞驚呼一聲,將手裏的包裹不管不顧地朝他麵門上來回砸,使出渾身解數。
趁他喝多酒反應遲鈍,無暇應付之際,馮玉貞跌跌撞撞往屋裏跑。
老天爺總算舍得幫她一回,馮玉貞進門當機立斷拿身子抵在門後,醉漢黢黑的手被狠狠一夾,嘴裏爆發出高聲痛呼和怒吼。
“別讓老子抓住你,不然非打死你不可!”
馮玉貞趁著這個空當順利插上門栓,外麵的人開始用身體砰砰撞門,即使木門被崔淨空加固過,也還是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馮玉貞後退兩步,她此刻腦子都是木的,一鍋漿糊都比她強,全憑借求生的本能,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
她將刀握在手心,守在門後,一宿沒有合眼,熬得眼下青黑。等了不知多久,激烈的碰撞才消停下來,外麵已經沒有動靜了。
馮玉貞不敢放鬆警惕,怕他耍詐騙她出去,一個夜晚頗為心驚肉跳地挨過去。第二日清晨,從廂房窗戶探頭謹慎瞄一眼前院,確定人確實已經走了,扛了一晚上的大石頭猛然落地。
白日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光天化日之下那個醉漢也不敢來硬的。
之後的兩天裏,馮玉貞一直不敢睡太死,以為這事或許就算過去了,直到第三天夜裏半夢半醒間,窗戶那兒好似晃動過了一道影子。
馮玉貞忽地就清醒了,汗毛直立,沒等她從枕頭下摸出東西,那個影子下一秒竟然從外撬開了窗戶,一張猥瑣的嘴臉登時出現在窗外。
恐懼緊張到一定程度,連下意識的驚叫都被全數掖進嗓子裏,一點聲兒也發不出。馮玉貞在他撲上來的那一刻就從枕頭下摸出了刀,胡亂揮動砍到他身上。
隻覺得手下一頓,銳利的剔骨刀斜插進醉漢的右鎖骨之下,一時間血流如注,瞬間湧出的血液噴了馮玉貞一臉。
那個醉漢捂著傷口,卸力壓在馮玉貞身上,嘴裏發出呼哧呼哧的粗喘。
手仍然保持著捅刀姿勢的馮玉貞呆滯住了,她眼前一片暗紅,全身發抖,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些什麽。
此時卻憑空從後冒出來兩條胳膊,將趴在她身上醉漢揪著領子粗暴拽起來,抬腳狠辣地踹到他心窩上,人翻出去三滾,“砰”一聲撞在牆上,醉漢直接頭一歪,失去了意識。
崔淨空還不罷休,他神情陰森,攥拳砸在他臉上,半點勁兒也沒收,血沫反濺在他麵上,醉漢劇痛之下很快轉醒,卻又被他活生生打暈。
他把插在這人鎖骨下的把柄剔骨刀在肉裏旋轉一圈,聽著他的慘叫反而勾起了唇,馮玉貞這時候才找回魂,卻見崔淨空半臉都是血,神情隱隱透出一些癲狂,手裏舉起那把刀,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抹了他脖子。
馮玉貞腿麻地站不起來,她幾乎手腳並用爬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腰,話音哆嗦著:“空哥兒別……別打了,他他要死了……”
崔淨空才勉強喚回一些理智,馮玉貞俯身探這人的鼻息,發覺一點氣流都沒有,竟然已經沒了呼吸。
頭一回攤上人命,馮玉貞隻覺得身體內部猶如翻腸攪肚,一下子身子癱軟,隻聽見青年冷靜的聲音有條不紊道:“你呆在家裏,洗把臉,我來處理。 ”
夜色是最好的幫凶,崔淨空拖起這人的兩條腿,把人推進河裏去,大半個身子入水後,原本毫無反應的人卻突然手腳並用掙紮起來,看來方才沒有死透,隻是昏死了過去。
“還活著呢。”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悲喜。
“大爺饒命啊,饒命,我是鬼迷心竅,下回再也不敢了!”
醉漢口齒不清,他被打得早已麵目全非,哀求的聲音在輕悄悄的夜裏猶如雷鳴。
崔淨空沒有言語,正當醉漢以為要逃過一劫時,他倏然間伸出手,一手將他的頭死死摁進水裏。
霎時間水裏傳來咕嘟咕嘟的氣泡聲,任憑掌心下的人如何瘋狂扭動,崔淨空的手自紋絲不動,他手穩得天生適合當儈子手,甚至怕他不夠痛苦,把這人的腦袋又向下摁去。
生命的消逝是一件緩慢的事,等到醉漢身上的傷口將溪水暈紅一片,身體逐漸疲軟,急促的水流裹挾著屍體而下,這是十五歲之後他第一回真正意義上殺人,在遍體咒痛中,崔淨空的興奮和暴虐徹底達至頂峰。
“空哥兒,我沒來得及問,你怎麽回來了?”
馮玉貞方才匆匆擦了擦臉,一看帕子上的血跡還是犯惡心。她下意識不去提剛剛的事,崔淨空步伐虛浮回來,還沒問出什麽,就見他嘴唇開合間說“沒事”的時候,血自唇角蜿蜒而下。
忽地慌了神,以為他受了傷,忙踮起腳去給他用袖子擦拭。崔淨空垂眸看著她發紅的鼻尖,半晌後突然伸出手,徑直把人攬進了懷裏。
“我在,別怕。”
他在她背上輕拍了拍,馮玉貞兩手搭在他肩頭,腦袋逃避地埋進懷裏,她委實被嚇慘了,頭一次見這麽多血,刀子捅進血肉的那一刻滯澀的頓感猶在,一想到有人死在了這個屋子裏,更是感到骨寒毛豎。
青年細細盯著她蒼白的臉,忽而抬高懷裏人的下頜,徑直低下頭,沾血的唇瓣吻上來,落在她唇邊的那粒紅痣上,輕輕一點。
“嫂嫂不必擔心,我會為你擺平這件事……”
他嘟囔著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最後尾音消失在她唇上,馮玉貞仰著秀致的脖頸,她太怕了,輕喘了一口氣,等著他緩緩同她微微顫抖的嘴唇相觸。
青年緊緊箍著她的腰,他橫衝直撞,光貼著不夠,還要往裏鑽,可馮玉貞此刻六神無主,哪兒放鬆地下來,牙關不自覺咬緊。
崔淨空不著急,他一下癡迷於這種口舌交纏的感覺,伸出舌尖,新奇地一點一點描摹她豐潤飽滿的唇珠,隻把那一處舔得水光瀲灩、紅豔發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