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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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四伯吭哧吭哧半天, 冒不上話,一看他敗下陣來,崔大伯迅速接上話頭, 又要拐到族譜上說事:“無論如何,老宅和他都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倒是貞娘你, 畢竟連我們家族譜都……”
“大伯既然心懷不滿, 何必在我這兒受氣?”淡漠的聲音隨著青年而來,崔淨空站穩在寡嫂身前, 為她遮擋去一半隱隱投射到此處的視線。
他麵上神情平淡, 話語裏卻流露出嘲諷之意:“畢竟……某這十餘年來, 從未承蒙過你們分毫的恩情。叔伯執意胡攪蠻纏,所謂血脈相連的親眷,不若今天斷了為好。”
一番話毫不留情, 像是一記大棒砸在他們頭上, 幾個人當即如同秋風掃落葉般耷拉著腦袋灰溜溜走出去。
連帶著從屋裏出來探看情況的老宅女眷們都覺得臉上掛不住光, 很多當即臉一沉,撂下手裏的活就跟著跑出去了。
尤為劉桂蘭為甚, 她實在想不到這群男人居然在崔淨空慶功宴上找茬, 馮玉貞再三挽留,她鐵了心要走。
馮玉貞和崔淨空隻好來門口送她,劉桂蘭是個待人寬厚的好人, 隻是光憑她一人, 還是無法改變已然根朽枝枯的老宅。
馮玉貞已同她說過不日後搬去鎮上一事, 劉桂蘭站在門口與他們仔細打聽兩句, 囑咐他們不要落下東西, 又替崔大伯他們好聲好氣道歉, 之後才離開了。
她走出去沒一段路,知道以後可能見不了幾回麵,沒忍住回頭一望。門口的叔嫂二人並肩而立,身上穿著一色的衣衫,領口和胸前都繡著大片花紋,遠瞧著好像扯了一匹布做的。挺拔的青年略微垂下頭,像是在聽身前的女人說些什麽,一手將剛收的隨禮遞給她。
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手臂都好似貼合在一塊,隻看見寬大的袖口若即若離,被微風掀起一角,赫然揭露出兩隻緊緊交纏的手,大手將嬌小一些的裹住——
腦門突地一跳,劉桂蘭忙扭回頭,已經晚了,覺察出遭人窺視,一雙鷹目直勾勾凝視在不遠處那道驚慌加快的身影上,她腦門冒汗,如芒在背。
怪不得,這一下就打通了,崔淨空那天為何為馮玉貞撐腰,也頓悟所謂搬家的真正用意。但直覺告訴她,此事不宜出口,隻適合當個永遠的秘密,爛死在肚子裏最好。
雖小有插曲,但接下來崔淨空親自舉杯輪著桌子敬酒,氣氛還是照樣活絡起來。
從早到晚,等最後一桌撤下,這一天才落下帷幕。馮玉貞本想趁著天還沒徹底黑下來,清點清點堆在桌子的隨禮。村裏家境好些的送碎銀,大多數人都過來討彩頭,遞過來四五個銅板走個過場。
抽出一條細麻繩,數足三十個銅板算作一吊串起來,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因而這個活計還不算小。
忙到半截,身後傳來同往日不同,略微滯頓的腳步聲,知道是崔淨空回屋,她便沒扭頭看,隻嘴上問一句:“回來了?”
過一會兒沒聽到回應,她才疑惑轉身,被崔淨空迎麵貼身摟住。
藍衫上兜攬了一股清醉的酒香,一天輪桌下來,他的確喝了不少,剛才她還瞥見這人臉上微微泛紅,見他仍然神誌清醒去送客,還以為沒醉。
馮玉貞由他抱著,熟練地將他的束發解下,兩手輕揉著他的太陽穴,力道適中按揉,跟哄鬧脾氣的小孩似的柔聲道:“喝醉了?快洗洗去歇著罷,我來收拾。”
青年卻沒有言語,隻趴在她肩頭悶悶說了一聲什麽,良久才抬起頭,緩緩將額頭抵住她的,手穿過她身側,撐在身後的桌上。
那雙眼睛不複往日的沉冷,像是一身嶙峋鋒利的硬骨都被燙軟,青年啟唇道:“嫂嫂今日所言,我聞之……甚為歡喜。”
他不提沒事,這樣特意一說,馮玉貞倒有些不自在,隻道:“你聽見了?”
奇怪的是,從前那些表明心意的話他信手拈來,此時真情流露,反倒愈顯笨拙,像是喉嚨裏墜著一塊鐵,再漂亮的話也在她麵前說不出口,隻想看看她的眼睛,再親一親她的臉才好。
前兩天放肆的人突然轉了性子,青年側過臉,兩人鼻尖略一蹭,隻一指之差,他忽然躊躇起來,語氣誠懇地問她:“嫂嫂準我親嗎?我想親。”
馮玉貞隻當他耍酒瘋,想盡早把這人哄睡,難為情點了點頭。
崔淨空才滿足地覆上來,撬開她的唇齒,勾住舌尖一並癡纏,呼吸紊亂之際,馮玉貞聽見他喃喃問道:“嫂嫂……何時才願意同我真正結為連理?”
聽聞這句話,馮玉貞倏忽間心口錯落一拍,她下意識回避這個話題,好在崔淨空吃多了酒,隻念一句又纏上來不依不饒要親,這才僥幸逃過去。
結為連理……
馮玉貞把神誌不清的人扶到床邊躺下,為他擦了擦臉,又想起方才無意間的那句話,目光複雜。
過了三日,把村裏的事情都理料清了。他們帶走的東西不算多,崔淨空說不必帶碗盞桌椅,於是隻收拾了衣裳。那幾隻雞不便帶走,直接送給這半年來很倚仗他們牛車的錢家。
鎮上裏正特意派來的馬車就停在磚房前,,看兩天請人向隔壁村捎信,周芙匆匆趕來為她送行。
隻是她有些畏懼崔淨空,遠遠朝馮玉貞招招手,兩人一湊麵,周芙便興致衝衝地摟住她的胳膊道:“玉貞姐,那個赤腳大夫答應收我為徒了!”
這實在是一樁新鮮事,馮玉貞從沒聽說過女子行醫,又怕她受騙,有些擔憂:“阿芙,那個赤腳大夫可信嗎?別是把你騙去……”
周芙卻咧開嘴,兩個淺淺的酒窩露出來:“他來村裏將近兩個月,大家都知道他醫術高超,卻分文不收。這兩天許多外鄉人聽聞他的名號還遠遠趕過來,我娘曆來脖子疼的頑疾叫他兩幅藥下去就治好了,這樣有本事的人,他要是真圖錢,又何必來我們這種窮鄉僻壤行騙?”
聽起來的確是個積德行善、懸壺濟世的老大夫,馮玉貞放下心,好奇問道:“那他怎麽肯收你的?”
周芙如實告訴她,原來老大夫一直在榕樹底下坐診,她沒事便跑去旁聽,一旁的藥童年紀太小,瞧著才十歲出頭,藥櫃足有他半身高,上門分出幾十個小方格,每回大夫開出藥方,小藥童總尋不到藥。
過去聽了小半個月,有一日見那藥童手忙腳亂翻找半天,忍不住出聲一指,引得老大夫和藥童側目,順著她指的方向打開,果然就是那副藥。
這下老大夫來了興致,之後旁敲側擊問過好幾回,周芙雖偶有錯處,但大體都對,連最常見的發熱流涕之類的藥方她聽多,都記背下來。
直到前些日子又被說了一門親事,她頗為煩躁,一路跑到榕樹下,乍見那赤腳大夫捋著長長的白胡須笑眯眯看著她。周芙不知怎麽腦子一激靈,脫口而出,說自己比那藥童稍微頂事些,能不能拜他為師,日後跟他從醫?
那大夫自然不準,可周芙像是福至心靈,驟然打通任督二脈——既然那個走路還摔跤的小藥童都行,自己又為何隻能拘束於這片淺窪庸碌一生?
軟磨硬泡一個月,每日都問上七八遍,赤腳大夫好似被她吵煩了,前兩日沉吟片刻,居然點頭答應下來。事情就是這樣的經過,昨日磕頭奉茶,算是正式的師徒了。不過周芙自己也知道離經叛道,因而還沒敢和爹娘說。
周芙曆來膽子大,但先斬後奏拜師仍然叫人驚愕。拜師可不是隨便叫一聲師父就像——弟子要將老師視作父母一般尊敬照料,逢年過節上門祝賀自不必說,過年是要結結實實跪地上磕頭的。
可周芙看上去十足欣喜,笑容明媚,可比前兩回愁眉苦臉的樣子好看不知道多少。
馮玉貞初初聽聞此事時被無外乎感到震驚,可到底為她高興,忽地回憶起那日她不願意成親的言論,那個原本模模糊糊的答案現在清晰地浮現了上來。
她握住周芙的手,鼓勵道:“阿芙,我雖比你大不了幾歲,也從未聽聞過女子行醫,可我覺得——隻要你高興,哪怕不嫁人,興許也沒什麽。”
之後又簡短聊兩句,周芙詢問她在鎮上的地址,說改日去看望她。和周芙分開後,馮玉貞轉身走回去,臉上溫煦的笑意還沒有卸下,被崔淨空盡收眼底。
顯而易見,崔淨空並不待見那個什麽阿芙。寡嫂在他麵前時,連笑容都總保有一些拘謹和警惕,雖然如今好了不少,但仍然稱不上卸下心防。
兩人坐上馬車,一路上從鄉野到鎮北,往常他們常去購置物什的店鋪都在鎮西,走到鎮北,便不再那樣人來人往繁華了。
窗外都是氣派的宅邸,馬車緩緩停下,打起車簾,隻見四個人,分別兩男兩女,站在一座府邸門前,像是候著他們。
馮玉貞靠外,正要往下走,從那四個人裏跑來一個年輕人,和崔淨空差不多的歲數,過來道兩聲吉祥,撲通跪趴在車下,這是要他們當踏板用的意思。
馮玉貞被這個陣仗驀地嚇一跳,下意識扶上身旁崔淨空的手臂,崔淨空以為出了什麽事,身形敏捷地將寡嫂攔在身後,探身一瞧,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他本身不在意,踩就踩了,可這突兀的一跪嚇住了馮玉貞,於是略微蹙起眉,冷聲道:“起開,不用你伺候。”
“奴才遵命。”年輕人利索從地上爬起來,大抵知道自己這會兒弄巧成拙,遂低眉順眼等在一邊。
這還沒完,馮玉貞剛下車,兩個丫頭便上前,分別接過他們手裏的包裹。另一個圓頭圓腦、很有幾分富態的中年男子樂嗬嗬迎上來,朝崔淨空作揖。
“奴才姓李,老爺夫人喚我李疇便可,我們都是知縣大人指過來伺候您二位的。”
這就是管家了。崔淨空頷首,李疇很識眼色,在一旁領著他們進去看。沒走兩步,崔淨空轉頭,才見馮玉貞沒有跟上。
在此之前,馮玉貞以為會是那種兩三間屋子並一起的院落,在她想像中,那已經足夠雄偉了。
可眼前這座宅子,足有五輛馬車寬,白牆青瓦,飛簷翹角,一對威猛懾人的石獅子鎮守在兩側。那扇大門裏麵,不像是安家住人的地方,倒如同一個要將她吞入腹中的洪水猛獸,不免心生怯意,逡巡不前。
直到去而複返的崔淨空走到她身前,垂眸問道:“怎麽了?”
馮玉貞才回過神,勉強一笑:“我隻是沒想到這樣大,空哥兒,你這間宅子……”
“是我們的宅子。”
話被打斷,馮玉貞愣怔地抬頭同他對視。崔淨空定定看著她,又堅持重複一遍:“不是我的,是我們兩個的。”